斯潘古尔云和月
文/贾远朝

每年的中秋,一轮明月总会按照它既定的轨迹如约而至地从东山升起,把静谧、温柔的月光洒满大地,向人间传递着团圆与美好的信息。然而,在30多年前,我在海拔4300多米的斯潘古尔湖边度过的一个中秋之夜却让我难以忘怀,以至于,每当我抬头望见天上的明月,就会想起那遥远的、离月亮更近的斯潘古尔。
斯潘古尔湖在青藏高原西部的日土县境内,与班公湖是姊妹湖。两湖被班公山脉分开,距离不过10多公里。两湖的走势也一样,在班公山脉的东、西两侧逶迤延伸,狭长而明媚,正如镶嵌在巍峨雪山两侧的绿翡翠。
不过,斯潘古尔湖没有班公湖那么大,完全在我国境内。在湖的端头常年驻守着一个连队,这个连因湖而得名,就叫“斯潘古尔”边防连。该连虽然倚湖而居,但驻地海拔高,常年刮风,气候极为恶劣。该连的对面就是拉达克的首府列城,连队的主要任务是扼守莫尔多、热琼、楚舒勒等通外山口要道,战略位置相当重要。
当年,为了配合阿里防区完成边防任务,从新疆派来一个工兵连昼夜在高原野外作业,条件非常艰苦。分区派我带着电影队向野外作业的战友们表示慰问。当晚,我们在一块荒滩上撑起银幕,一鼓作气为战友们连放三场电影,使长期在野外作业的战友直呼:过瘾过瘾。
放完电影夜已深了,因工兵连是执行特殊任务的,没有固定的住处,我们就在山脚下的一个羊圈里解开睡袋睡觉。这里的羊圈只不过是用石块围起来的一片平地,地上有厚厚的羊粪可以取暖。当时,我们分区电影队是全军的模范电影队,经常到边防一线为官兵送欢乐,很多地方不通公路,放影机和发电机都要人背肩扛,所以住山洞、睡羊圈是家常便饭。我心想,当晚是一个中秋节,我们背靠大山,头枕羊圈,自然向上,视角开阔,正好观赏一下这高原上又大又圆的月亮。谁知天公不作美,白天就下过一阵冰雹,地上还有一股湿气,斯潘古尔湖上似乎有一层薄雾在漫漫地往上升。此时,山上的云团也向湖面漂移过来,很快,整个高原被云雾笼罩,大地一片漆黑。本来我们商量好了是要观赏月亮的,这个愿望却被天气打破了,越发感觉难以入眠。翻来覆去睡不着,近期斯潘古尔边防连发生的几件事就象刚才放电影一样,清晰地在我眼前回放。
我有一名非常要好的战友,叫林辉久,我们是一起穿上军装,一起坐闷罐车到新疆,又一起坐老解放大厢板到了西藏阿里高原。开始,他在机关做打字员的工作,后因工作出色被提拔为军务参谋。领导考虑要培养他,让他到艰苦地方去锻炼,任命他为斯潘古尔边防连副连长。他到连队后,处处身先士卒,凡是都走在士兵的前面。一次,他带领巡逻队来到海拔6000多米的山口上,情况不熟加上极度疲劳,他走在最前面却误入了雷区。有一名老兵高声叫到:“副连长,小心,你已经进入雷区了!”林辉久听到老兵的叫喊声,他刚一回过神来,就听到“轰隆--”一声,其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战友们把他从血泊里救出来以后,他已完全失去了知觉。大家把他抬回连队,连队医务室很简陋,军医只做了简单的包扎,然后分区就派出一辆吉普车,拉着他就往新疆赶,经过三天四晚连夜兼程,终于把他送到了新疆疏勒县的12医院。12医院就在南疆军区的驻地附近,医疗条件非常好,军医技术也很高。林辉久身上多处受伤大量失血,医生立即给他清理创伤并输了血,并将他炸得粉碎的右腿做了截肢手术,这时,他才慢慢地苏醒过来。
一个活力十足的年轻小伙子突然失去一条腿,我想他的心情一定是一落千丈了吧。谁知,在他苏醒过后没几天,我们夫妻俩正好探家路过疏勒县,到12医院去看他,心想该怎么安慰他呢?不料他却带着微笑说:“既然是保卫祖国,守卫边防,那一定要付出代价的。我虽然失去了一条腿,但另一条腿还在,人家两条腿走路,以后我就用一只腿往前蹦吧。”
后来,林辉久治愈出院,已经不能到边防执勤了。鉴于他的身体状况,分区把他安排在叶城县留守处,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后勤工作。但是他并没有满足在组织的关怀上,而是开启了人生的又一段历程。从那时起,他开始苦心钻研起医学来,并考上了成都中医药大学,拿到了医师资格证书,名符其实地做起了部队的军医,并受到了官兵的一致好评。就是在他退休以后,还回到自己的家乡,在村里建起了诊所,热心地为当地百姓治病,解决了当地百姓看病难的问题。
当然这是后话。当时在斯潘古尔边防连,还发生过一件令人非常震惊的事。
也是在一次巡逻中,经过10号山口的悬涯上,悬涯已被冰雪覆盖,巡逻道路既艰险又湿滑。一名甘肃籍战士李渊走到那里时,脚下一溜,连人带枪坠入了壁立万仞的峡谷。正在这时,峡谷内狂风骤起,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而来。大雪挡住了战士们的视线,“ 李渊——李渊—— ”战友们只能高声地一遍一遍地呼唤他的名字。但无奈山太高,地势太险要,战友们直到深夜也没能下到谷底。
远在280公里外的分区司令员向阳先得到这一险情报告后,已是深夜3点钟了。他立即起床,带着机关的侦察、作战等参谋人员就往出事地点赶。向司令来到出事地点,探峡谷、钻雪窝、摸河底,5天时间找遍了山谷的每一道沟沟坎坎,却还是不见李渊的踪影。这时,突然从印度军方传来消息,说他们的军人在离10号山口6公里的河滩上发现了一名中国军人的尸体。原来,李渊第一次从悬涯上摔下去后,爬起来又迷失了方向,最后跌入谷底的河中因公殉职。印方已做了简易的棺材,将这名中国军人装殓,并约定在某日某时送往莫尔多山口。
战友们含泪把李渊的尸体抬回来,万分难舍地把战友埋在了边境的土地里,并在斯潘古尔边防连的山涯上镌刻了他的名字。
触景生情,往事如烟。也许是放电影工作做的时间长了,在阿里高原,每到一地,不尽的往事就会象电影一样地回放。
突然一阵风来,山谷传出剧烈地响声,一直在斯潘古尔湖的上空回旋。在高原上生活久了的人都知道,这是天气转晴的表现。这时我才意识到,今晚本来应该是赏月的好时机。我睁开眼,果然和天黑时云雾锁湖的景象是另一番天地。只见斯潘古尔湖面的云雾如纱似幔,在轻盈地往上升腾,有的地方若即若离、缠绵不断。不多时,云雾上升到山腰之间,为巍峨的高山系上了洁白的哈达,山势更加婀娜多姿,如同座座飘渺迷离的仙宫。云雾继续上升,一直到了山顶。团团云雾在山顶往来穿梭,有时象棉花,有时又象高原上的雪莲,变幻无穷,令人心旷神怡,浪漫无比。刹那间,一阵清风吹过,山顶的云团即刻消失殆尽,湛蓝的天空露出一轮明月来。此时,整个世界都是清清亮亮的,耸立的雪峰、辽阔的草场以及眼前清澈的斯潘古尔湖,如同一幅生动的山水画卷在月光下铺展开来。
由于这里海拔高,大气通透度、远离光污染,月亮显得距离更近,更大更圆,更加明亮,甚至月亮上那棵桂花树似乎都在晚风中轻轻地摇曳着。
与此同时,清凉的月光,它屏蔽了强光、杂光,隐匿了低洼凹限处的阴暗,甚至给人一种象三D电影一样的视觉效果。不管远近,目光所到之处,它就会清晰地显示出来。我在睡袋里,轻轻往后一仰,头后这座挺拔的热琼山便一揽无余。在山脊上,一支巡逻小队正随着山坡往上前行,肩上的钢枪特别显眼,刺刀的寒光与月光交相辉映。此时,天空的月亮、战士们前顷的身影、雄伟的高山以及斯潘古尔湖定格成一幅庄重的剪影图。
这是斯潘古尔边防连在热琼山口开设的一个前方哨卡,这里没有营房、没有工事,只有一顶帐篷,他们除了钢枪和一人一个地铺外,几乎再没有别的家当。就连吃的水,都是靠连队从8公里以外送来的。战士们常年以风雪和斯潘古尔湖为伴,披星戴月地坚守着祖国的领土。
高原上的深夜格外沉寂,月亮吃力地爬上了斯潘古尔湖南岸那莽莽苍苍、浑厚辽阔的高山。月亮的清辉以它无比的穿透力把山的身影投射在湖中,大山显得无比平静安祥。这么平滑而安祥的大山,它却经历过血风醒雨和战火销烟,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在这里谱写了一曲曲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赞歌。
那里是1962年自卫反击西线的主战场,他们非法进入我班公洛地区,公然在我领土上设置了6个据点,对我军构成直接威胁。战争打响后,在我军进攻的路线上,敌人一地堡火力太猛,对我军造成了很大的伤亡。18岁的战士王忠殿只身突入敌军外围阵地,将爆破筒插入地堡,不料敌军将爆破筒推了出来,王忠殿又塞进去,敌人又推了出来。王忠殿心一横,将自己的双脚死死地登在石头上,用整个身体压住爆破筒,然后拉着了引信。顷刻间,敌人的地堡被炸得灰飞烟灭。前进的道路开通了,战士们踏着王忠殿的热血,消灭了敌人,取得了胜利。
在5100高地上,工兵战士罗光燮在左脚和双手被炸断的情况下,用仅剩下的一只胳膊肘和右腿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向雷区滚了过去,“轰!轰!轰!”随着一连串地雷爆炸声,罗光燮残缺的躯体消失在一片红光黑烟之中。他用自己宝贵的生命为战友们打通了前进的通道,牺牲时,年仅21岁。
清晨,月亮消失在大山的背后,太阳从东方升起。热琼山上的哨兵还在坚守着岗位,他们正以自己独有的姿势,迎接着祖国大好河山的第一缕阳光。
作者简介:贾远朝,四川广元市人,毕业于中国新闻学院。从事宣传新闻工作30多年。著有《山水之源》、《神兵天降》、《脚下的地平线》等,《神兵天降》获五个一工程文艺类一等奖。现为重庆市散文学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