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济南》系列作品
清初传奇名士刘岩笔下的济南风情
（下篇）
侯林 侯环
济南，一座享有盛誉的山水名城、文化名城，然在众多描述济南的作品中，真正从审美的立场和角度，对其山水、人文进行分析、把握的却所见不多。许多年里，笔者沉潜于济南文献之中，每坐雨煮茶、窗绿正午，于桑梓之独特美质，辄有相顾、会心之处，不觉将辑成《审美济南》一书，今在《风香历下》将其中篇什与读者诸君共享之。
之九：刘岩与王苹
前面曾经谈到，刘岩一生最为莫逆的好友，济南王苹乃是其中之一。
刘岩比王苹年长三岁。可谓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二人相互唱和的诗作颇多。如王苹《寄无垢二首》：
见君京兆榜头名，冷淡心情一夕生。
转觉诗书终有味，肯教晼晚遂无成？
飞扬秋赋青云上，寂寞寒灯白眼明。
道极喜心残漏里，不知霜落压柴荆。
平原丁卯相逢日，辛未齐州见过时。
寒水亦怜心事好，春灯早结后来思。
君今辇下推苏轼，我自人间愧项思。
瓠落不堪随步武，忍饥端坐只吟诗。
（清刻本《二十四泉草堂集》卷三）
王苹画像
此诗写于康熙癸酉即康熙三十二年。此年，刘岩刘无垢先生以顺天乡试第二的绝佳成绩中举，王苹闻听又惊又喜，他不仅回想起自己于六年前与刘岩在平原相逢订交，以及两年前在济南再次相见的情景。同时，刘岩的中举，更为数年来蹭蹬考场、坎坷不遇的王苹，增加了些许信心：“转觉诗书终有味，肯教晼晚遂无成？”他似乎在好友身上，看到了日后科考的一线希望与光明。
康熙四十三年甲申，此时刘岩已中进士入翰林，而王苹亦以举人身份参加四十二年礼部会试而落第。第二年，王苹入京，与刘岩同游崇效寺，写下《中秋日与刘翰林无垢游崇效寺》：
初地相看欲白头，软尘断处且勾留。
苔龛佛冷长廊雨，松榻灯昏古殿秋。
蝉有一声非寂寞，诗多二老尽风流寺有新城、德州与朝士看枣花诗。
题名寻取田京兆，更背残阳上寺楼。
（清刻本《二十四泉草堂集》卷六）
崇效寺，其住持为雪坞上人，俗姓刘，名德旷，大兴人。《雪坞禅师塔銘》记曰：“（崇效寺）建自唐天宝间，树枣千株，寂寞人外。花时，朝士胜流，多访师赋诗，二十余年，竟成崇效故事。如泽州陈公说岩、新城王公阮亭、德州田公蒙斋，更与师有支许之契，休沐往还，篇章赠答，各载其所著集中。”（见李永祥先生《王苹诗文选》附《王苹年谱》）
由此可知，崇效寺，乃是王苹在京时与王士禛、田雯等经常相聚赋诗的场所，而刘岩也在其中，从中可见刘岩与山东、特别是与王苹关系的深厚渊源。
康熙四十五年己丑，王苹中进士后，未得授官。康熙四十八年春，王苹至京师。秋归济南，有《抵泉上得无垢寄书云五月生女》：
满袖寒云归竹中，书来煨芋地炉红。
十年宰相寻常事，娇女先吟左太冲。
（清刻本《二十四泉草堂集》卷八）
此时，刘岩与王苹唱和之作颇多。如康熙四十九年庚寅王苹作《无垢编修示见怀三绝句和韵奉寄》：
北食闲吟态度清，官寒偏尔有心情。
如今句夺春山绿，都向东风吹处生无垢近有《北食》诗十首。
河豚时节赛江神，几度摊钱忆比邻。
大好石帆山下路，桃花水至网虾人。
垂杨寺路最销魂，去日长条几绿痕？
料得飞花刚下直，濛濛袍袖闭重门。
（清刻本《二十四泉草堂集》卷九）
节奏轻快，情意款款，感人至深。直至康熙五十一年壬辰，王苹改官成山卫教授，依然在天涯海角收到刘岩的寄书，其激动之情难以遏止。作《初冬之际得无垢、莲宇两编修，峻原、扶若两先辈，肃之上舍先后寄书》：
闲赋成山闷荷锄，东来合与故人疏。
那知九月天无雁，忽得瑶华数纸书。
（清刻本《二十四泉草堂集》卷十）
然而，到了康熙五十二年癸巳，王苹作《岁暮怀无垢》，那腔调却骤然变得悲哀起来：
何处梅开逼岁除，柴门水暖感离居。
袖看海上风涛气，泪检天边鱼雁书。
一辈烟垆松粉后，几番寺路枣花初戊子与无垢、泰初、苍存看松剌梅园，今泰初、苍存皆殁，枣花法师雪坞化去者，亦二年矣。
料量旧雨知多少，珍重文园赋子虚。
（清刻本《二十四泉草堂集》卷十一）
“天边鱼雁书”，这正是“隶旗籍”为奴而流落“天边”的好友刘岩寄来的书信呀！一个“泪检”，含无限辛酸与泪痕在其中也！
由于刘岩诗作的大量遗失（见前孝威语：“盖先生之诗，存者不过十之三四而已。”）刘岩写给王苹的诗，所存不多。笔者所见，只有两首。
其一《王黄叶自成山归》：
归卧依然历下亭，袖中烟雾挈东溟。
之罘山缩一卷石，二十四泉相照青。
（宣统寂园丛书铅印本《大山诗集》庚）
今望水泉
知心的朋友就是这样，即便不在身边，他也能想到对方在做些什么，甚至想些什么，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是也。王秋史远赴穷海之滨，苦则苦矣，然能开阔视野、增广见识，于作诗而言，也未尝不是一桩好事。诗人结末“之罘山缩一卷石，二十四泉相照青”，巧思妙想，构造新颖，寄托了深切的安慰与良好的祝愿。
刘岩另有《除夕得王黄叶书》：
故人岁岁别何如，消息才来岁已除。
细把八行翻复看，明朝便是隔年书。
（宣统寂园丛书铅印本《大山诗集》庚）
之十：刘岩与魏坤
魏坤（1646——1706），字禹平，号水村。浙江嘉善人。诗文俱佳而科场不利。年五十有四始举于乡。年轻时不得已讬迹宾幕，自康熙三十一年至三十四年间，先后为山东学政朱雯、山东盐运使李兴祖之幕僚。所写济南山川景物、人文古迹之作众多。著有《倚晴阁诗钞》等。
魏坤长刘岩十岁，二人颇相得。他们曾先后在国子监肄业，并以文章扬名京师，又数年寓居京师。据朱彝尊所撰魏坤《墓志铭》（见《国朝耆献类征》卷四百三十 文艺八）（魏坤）“尝游京师，入太学，京师贵人延君授经教其子……就试桥门，撰《石鼓赋》，国子师交赏击，以为绝伦。”其遭遇正与刘同。其后，康熙三十年，刘岩薄游山左，疑为山东学政朱雯幕僚，而三十一年继之为朱雯幕僚者恰为魏坤。因之，无论在京师，还是济南，二人均有密切交往。
魏坤《倚晴阁诗钞》
二人成为至交，关键在于思想与行为方式的相合。刘岩有《酬水村》可见一斑：
人笑狂生狂，我叹鄙夫鄙。
鹪鹩营一枝，骐骥志千里。
嗟君磊落人，书囊苦无底。
笔墨老英雄，髀肉生疮疻。
长安黠桀徒，跃马黄尘里。
舌压楼君卿，趋羶闹如蚁。
君独坐室中，两手寄破几。
朅来东海游，气撼泰山趾。
眉峰半寸间，万丈嶙峋起。
人畏爪嘴强，嘲为黄鹞子。
哀哉群儿愚，龊龊安足齿。
床头两株菊，清绝无泥滓。
呼我与我言，不饮花所耻。
垒块浇百壶，颠倒乱巾履。
（清宣统二年寂园丛书铅印本《大山诗集》甲）
痛快淋漓，一浇块垒。看来，诸多才华横溢、不拘礼法的诗人，在世俗眼里都被目为“狂生”的，王苹如此，魏坤也不例外。
刘岩在诗中愤慨地说，在这样一个黑白颠倒、是非混淆的时代（“长安黠桀徒，跃马黄尘里。舌压楼君卿，趋羶闹如蚁。”），人们都嘲笑“狂生”，而我最看不起的却是下流的“鄙夫”。
他称独立中流的魏坤为“书囊苦无底”的“笔墨老英雄”，甚至长相都与俗人不同：“眉峰半寸间，万丈嶙峋起”。此诗充斥着一股冲天的义愤，他们二人似乎受到了无端攻击？最后一段，堪称绝妙。诗人说，不能与这些愚蠢的“群儿”计较，你看床头两株美丽的菊花多么清绝多姿，如果不痛饮一番，连菊花都要笑话咱们了呀！此诗寓庄重、认真与轻松、诙谐之中，显示了高明的诗兴智慧与达观心态。
同里吴楫称大山诗：“生气奋动，直入杜韩之室。”（《大山诗序一》），今观其诗，信然。
刘岩还有多首以《书怀》为题，与魏坤的唱和诗作，我们且看其六：
人生何必厌蓬茅，富贵真如幕上巢。
宛转冰花劳力刻，须臾石火苦心敲。
牺牲庙里冠裳好，蛮触蜗头鼓角交。
试看野棠荒草地，王侯蚁蚁一墟坳。
（清宣统二年寂园丛书铅印本《大山诗集》丁）
人生交友，最为难得的是文化价值观的相合。尤其对于富贵、功名的看法，刘岩年轻时，即有“不苟仕进，因绝意科名”的行止做派（见《刘大山先生传》）。此诗中的“幕上巢”，是一个再形象不过的比喻，它说透了一切富贵其实虚幻不能长久的本质属性，然而，世上却人人都在苦心追求（“宛转冰花劳力刻，须臾石火苦心敲”）。还有，是人间最大的悲剧还在蛮触之争，即为了一点儿微小的利益而争斗不已。事出《庄子 则阳》：“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你看，处于蜗牛两角的两个“小国”（在蜗牛的两角，其渺小可以想见），还在终日在嚎嚎不休地“争霸”呢？何等荒唐，但这不惟是古时，也正是现实人生的绝妙写照呀！
好一个见识超群，而又善于言说的庄周哟！
庄周梦蝶图
结句“试看野棠荒草地，王侯蚁蚁一墟坳”，更是向那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帝王们，兜头泼去的一盆冷水：你们的末日，也不过是一个个的野墟荒墓而已，与平头百姓并没有什么差别的。
刘岩还有《戏题水村所居陶斋》：
一丈黄茅数尺椽，床头有甕便酣眠。
真知到处皆传舍，蛮触相看亦洒然。
（宣统寂园丛书铅印本《大山诗集》庚）
这陶斋，不知是魏坤在京师，还是在济南的寓所，它如同陶渊明的居室，简朴而有味，其实，房屋的价值，不在豪奢与简陋，而在于谁人在这里居住。刘岩说：只消魏坤居此，如同陶令那般地饮酒赋诗，便是一番仙风道骨、超越凡俗的名士风流！
又及：笔者尝在王苹《二十四泉草堂集》见一诗，颇见王秋史与魏水村之友情，以及人物之风调与趣味。时在康熙三十四年春节，水村大约眼见得秋史揭不开锅了，遂有金馈送，不意王苹坚执不受，并作诗一首，题曰《却水村馈岁》：
岁暮荒村里，关门水一泓。
直将充粔籹，何事受人情？
风云年华尽，莺花岁月生。
忍穷用我法，不敢易硁硁。
济南话：真有种！
附：
刘岩《历下杂咏二十绝》
之一
明湖烟雨昼霏微，夹岸人间水半扉。
最是春来风味好，菰蒲芽短鲫鱼肥。
之二
何年泉底老痴龙，电眼霜晴舌剑锋。
卧枕雷车翻地轴，银涛怒立起三峰。
趵突泉伏流数十里至此涌出
之三
茶臼河浮雪乳圆，清泠曲抱试茶泉。
罏泉可惜今湮塞，蟹眼虾鬚没处煎。
茶臼河、试茶泉、罏泉，俱古名
之四
晓莺啼处上红亭，无数高峰插碧峰。
冷雨疏烟看不厌，当帘只有鲍山青鲍山在城东。
之五
华不注峰天外插，风吹石骨翠迷离。
孤撑不费扶持力，突兀青空也自奇。
之六
函山石似乱羊群，荦确荒崖路不分。
十八盘中看雨脚，瓢峰深处起寒云函山有十八盘，瓢峰形如瓢，云出则雨。
之七
泺口曾传秦扁鹊，鹊山顶上学长生。
刀圭须悔投秦错，莫悔丹砂炼未成鹊山在城北，相传扁鹊学仙处。
之八
河济雌雄尚未分，狂生掉舌说纷纷。
田横五百人犹在，杯酒谁抛历下军历城即诸田历下军。
之九
何日蓬莱海外登，香焚太乙夜腾腾。
而今试向仙台望，蔓草荒烟见茂陵望仙台，汉武帝望蓬莱处。
之十
不见平陵松柏桐，牛栏细雨打斜风。
寒芜尚有当年血，多少人曾哭义公翟义守济南，起兵对王莽，死之，门人作《平陵东》以述哀。
之十一
高楼儿女好梳头，粉黛轻筐事事幽。
今夜祓除何处去，百花桥下百花洲。
之十二
城南草色上衣裳，小折梨花压鬓香。
晚踏佛山山下路，一杯寒酒酹秋娘。
之十三
家家山茧满山黄，照眼新丝透竹筐。
一两缫车椒树底，吹箫打鼓赛蚕娘。
之十四
绿棹焚香载丽人，生儿五日复谁嗔？
北标山下田文庙，不比风波妒妇津午日妇女至田文庙祈子，以文五月五日生也。
之十五
村童七夕跨牛过，角插山花扣角歌。
贺汝星桥今夜渡，门前溪水是银河七夕牧童插话牛角，谓之贺牛。
之十六
秘书笔力真潇洒，金石风流旧典型。
诏狱已收碑版尽，伤心空恨水香亭亭为杖杀李北海处。
之十七
清照飘零漱玉存，黄花犹忆瘦香痕。
春风湿尽蘼芜泪，不向西风已断魂李清照，历下人，赵明诚亡后避乱南迁。著有《漱玉词》，“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集中句也。
之十八
稼轩千载竟何之，九议空陈纳币时。
死隔铅山招不返，吟魂销尽杜鹃辞。
之十九
零落当年老蔡姬，青铜如铁鬓如丝。
因煎粔籹西郊卖，忆作羹汤白雪时姬为李沧溟侍妾，善作羹养太夫人于白雪楼，夫亡，西郊卖饼。
之二十
铜瓦荒台叫野鸢，渔舟打网闸门前。
湖沙洗出宫钗样，土蚀雕文不辨年明德藩府枕大明湖。
（宣统寂园丛书铅印本《大山诗集》庚）
（全文完。《风香历下》下期推出《审美济南》系列作品《爱煞济南诗景致，山如花蕊水如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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