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夕

白 水

立秋过后，天气不闷热了，世界清静许多。天高气爽，没有强烈的阳光，少了刺耳的知了叫声，树叶草叶都更加翠绿，仿佛藏了好多颜料在里面，慢慢地会显出黄、红、褐等各种色泽来。听得见山野里的鸟鸣，草丛里也有动静，各种蚂蚱、蟋蟀、蝈蝈等，都开始发出声音。

到秋天了，觉得自己的脑子也安宁清楚一些。时光流转，季节变换，又是一个秋天，自己也长大了，心里不再只是一团糊涂、朦胧混沌，眼睛认识许多事物，心里明白一些道理，对世界有了更多的感觉和领会。

一天天都在发生变化，要有一些新鲜事情、新鲜意思。会怎样啊？想起一个故事，过几天就要到七夕节了，天上的牛郎织女要见面，许多人知道，说起这件事来。关于牛郎织女的故事，我在课本上学过，还看过电影，见到两个人的模样。故事中牛郎听老牛的话，找到织女，和她结成夫妻。织女心灵手巧，天上的白云、彩霞就是她亲手织出来的。他们两个人男耕女织，幸福地生活，还有了两个孩子，活泼可爱，可织女是天上的神仙，王母娘娘又把她捉回天上去。

牛郎记得老牛临终时的话，披上牛皮，便飞起来，用担子挑着两个孩子，去追织女。眼看就要追上了，王母娘娘用发簪在织女身后一划，便出现一条又长又宽的银河，把两个人隔开。两人隔河相望，小孩子又哭又闹，非常让人同情伤心。地上的许多喜鹊飞到天上，在银河上搭起桥来。王母娘娘没办法，便让他们每年七月七日晚上在鹊桥上相会。村里放《牛郎织女》的电影，我看到两个人的模样，年轻漂亮，唱歌跳舞非常快乐。王母娘娘凶狠严厉，咬牙切齿，天兵天将都是凶神恶煞，手握利剑，高举铁锤，不讲情面。

老师说，夜里往天上朝北边方向看，有一长溜又多又密的星星，那就是银河。银河的两边有两颗大一些的星星，这就是牛郎织女，其中一颗星的前后有两个小星星，这是牛郎挑着两个孩子。到七月七这天，你注意看一下，在人间地上没有喜鹊的影子，都飞到天上去搭鹊桥了。晚上你站在葡萄架下，仔细听，能听到两个人说悄悄话。那天要是下雨了，就是他们两个人流下的泪水。老师还说，织女心眼好，女孩子那天把针线筐子摆在庭院里，往天上拜一拜织女，就能变得和织女一样心灵手巧，所以这一天也叫乞巧节。

看夜晚的天空，确实有一长溜的许多星星，特别密集，晶莹璀璨，大概就是银河了。哪个是牛郎织女？还有那两个小孩子？我不知道，那么多星星，分不清。星星都那么小，喜鹊飞上去就更看不见了，鹊桥也肯定看不见，又是在夜里，想也不想。去年秋天的时候，听老师讲牛郎织女会鹊桥的故事，我还特意留意一下村里村外的各种鸟儿，看见成群的麻雀，看见停在电线上的几只燕子，还真的没发现喜鹊，大概是去天上搭桥了。

今年呢？又到秋天了，过几天是七夕，收音机上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大人们说起乞巧的事情。姐姐和邻居家几个女孩子喜笑颜开，叽叽喳喳，神神秘秘，好像准备乞巧似的。

我想好了，今年的七月七要认真地过。老师讲过，大家也都这么说，葡萄架下能听到牛郎织女的说话声。要是没有葡萄架，别的什么丝瓜架、吊瓜架也可以。大概这样的植物都长得缠绵萦绕，有细细的须子，像天线一样伸向空中，能探知天上的动静，接受他们的声音，再传到人们耳朵里。想到这里，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偷听人家两口子说悄悄话，不应该吧？会不会影响他们见面，让他们不能什么话都说出来？可是大家都在听，他们是天上的星星，灿烂光明，大家都看得到，应当没什么吧。我又想，自己也不是个晚上都听，只听一会儿，知道他们真的鹊桥相会就行了。他们每年在天上见面，下边的人也还要过自己的日子。

七月七那天晚上，我家还是和以前一样吃晚饭，然后一家人各忙各的，虽然说有鹊桥相会，有乞巧的事，但似乎都忘了似的。邻居那里也和平时一样，没什么不一样的动静。天黑了，各家门窗闪出黄晕的灯光，传出轻轻的话语。我来到院子里，抬头看看满天星光，正好，很适合鹊桥相会。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睡不着。家里人都睡了，外面也越来越安静，没有一点声音。墙上的挂钟敲了十下，又等一会儿。我起床，像平时一样开屋门，到厕所撒泡尿。然后蹑手蹑脚，来到靠东院墙的丝瓜架下。静静地站在那里，竖起耳朵，仔细听上面的动静。虽然天上有星星，但光线暗淡，又有丝瓜浓密的枝蔓叶子遮挡，周围一片漆黑。这样也好，不用眼睛看，只想听听上面的声音。

干脆闭上眼睛，凝神静气，全部心思都用来倾听。好一会儿，什么也听不到。我睁开眼，从丝瓜枝叶缝隙间看到天上的星光，好像更明亮一些。夜更深了，鹊桥会该开始了吧？又闭上眼睛仔细听。果然似乎有脚步声，有衣裙窸窣声。先是非常轻微，后来比较明显，仿佛从远处走来的样子。忽然“扑棱”一声，就在我的头顶上，似乎还有从嘴里发出的喘息声。过一会儿，又是“扑棱”一声，然后叫声也大一些，我先是吃惊，后来不由地一笑，这是树上歇宿的鸟儿，大概从梦中惊醒。没关系，再仔细听。除了这种声音，还有别的动静，似乎是窃窃私语，也似乎是哽咽哭泣，从丝瓜叶子上传到我耳朵里。

我心里受了感动，有一种悲伤凄凉的感觉。不光心里有，身上也觉得潮湿，汗衫子贴身上有些凉。忽然有一个小东西落在我靠近前额的头发上，好像是一个大水滴，又顺着头皮往下淌，爬到前额上。这是流泪了吧，一年见一次，非常想念，激动得哭了。一会儿又有一滴，落在我胳膊上。夜深了，气温降低，水汽凝成露珠，聚在叶子上又流下来。我的脑子也清醒许多。睁开眼睛，看看天上的星星，又辨认眼前丝瓜藤蔓和叶子，只看得个大致轮廓。架丝瓜的木头棍子、身边的石头墙都黑乎乎的。忽然脚下传来一阵蛐蛐的叫声，又听到鸡窝里有微弱“咕咕”声，猪圈里有几声“哼哼”。看看房屋，门窗都模糊朦胧。

我不知不觉打了个哈欠，睡意袭来，转身到屋里面去。蹑手蹑脚走到门前，轻轻推开，又关上，再慢慢摸到撑门杠顶上。躺到床上，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再醒来，天阴沉着，地面湿漉漉的。明明昨天晚上星光璀璨，没有一丝云彩，怎么就下雨了呢？“昨天是七夕，牛郎织女鹊桥相见，这是他们流下的眼泪啊。”人们感慨地说。我听了点点头，觉得有道理。我昨天晚上就专门等到深夜，在丝瓜架下听了鹊桥相会的动静。牛郎织女走上鹊桥，衣襟飘舞，执手相看，诉说衷肠，流下眼泪。他们感情深，思念苦，眼泪多，便成为秋雨，洒落人间，净化尘土，滋润草木，感动心灵，人间也便多一分爱情。

每年七夕，我都要看星星，想象天上鹊桥相会的情景。现在我早已人过中年，两鬓斑斑，上了十几年的学，读了不少书，学到很多科学文化知识。中国的神舟飞船已登上月球，带回土壤岩石；祝融号火星车也登陆成功，传回好多照片。这是中华民族实现伟大复兴的体现，是人类文明发展、科技进步的重大成就。但我还是好像觉得，月球、火星实在离自己太遥远，看到的那些也不过是电视、网络上的影像。我更相信天上有广寒宫，有嫦娥，有鹊桥横跨银河，牛郎织女情真意切，泪眼婆娑。

秋风萧瑟天气凉，心灵安静，思绪飘扬。七月七，七夕，多好的天气，多好的时光啊，连声音也美妙好听。我常想起多年前，深夜里听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情景。那时候心地单纯，耳聪目明，容易天人合一。所以就是在那时，我寻到一个非常真实确切的世界，有情有义，有相爱的人，有感动的心。

作者简介：白水，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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