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诚 意
李晓松
正逢晚月。
院落一角,我荡着藤编秋千,看着墙边的紫木槿开得葳蕤有致。晚风时而光临,定要嗅嗅我种的木槿,随后轻柔飘至我耳边,大抵是在向我盛情夸赞,它们长得有多好看。
这些绮美的紫木槿,是我为程艺种下的。
四年前,我跟她是普通的大学同学,而如今,她是我温柔体贴的妻子。
当年我们俩冤家路窄,不约而同登山冒险,在半山腰处惊喜偶遇,搭伙同行。她意气昂扬,一路攀登如履平地,我善意提醒她跑慢点,尽量保存体力,万一运气不好崴到脚的话,可没人愿意背她下去。她不听劝也就算了,反倒嘲讽我平时锻炼太少,关键时候迈不开脚。我宽宏大量,不跟她计较,结果下一秒她就中了招。左脚突然猛的一崴,整个人瞬间失控,摔地不起,抱着腿躺地上呜呜咽咽。
从我的视角看,摔得是真惨,简直惨不忍睹。我急冲冲跑过去,想第一时间扶她站起来,她说脚太疼动不了,还不忘埋怨我一句乌鸦嘴。
我板着脸严正警告:“你再这样胡说八道,我可真就撒手不管了。”
她显然被我唬住,憋住眼泪,委屈着不敢开口。见她老实安分下来,我小心翼翼地脱掉她的鞋和袜子,大致观察了下伤势。脚踝附近肿了个大包,伤得挺严重,我们俩身上也没带什么随身药品,只能感叹爱莫能助。我翻了翻包,找到条擦汗用的毛巾,给她做了简单的包扎。
勉强扶着她站了起来,问她能不能走,她表情痛苦地摇摇头。看她这痛不可忍的样子,好像完全丧失了行动能力。我绝望抬头,怎么也想不出对策。日渐西沉,下山难度顷刻间升级为地狱模式。思来想去,丢给程艺两个选择,要么等她痊愈自己下山,要么我吃点亏背她下山。
程艺恼羞成怒,白我一眼:“你这分明是乘人之危,明摆着想占我便宜,太不要脸了。”
虽然程艺是长得不错,我承认以前有过把她列为暗恋目标的想法,但眼下这种危机关头,她居然怀疑我图谋不轨,我气得差点突发心肌梗塞昏死过去。
心寒的我据理力争,不耐烦地说:“那你自己下山,反正这也不在我应尽的义务范围之内,我巴不得什么都不管呢。”
说完赌气转身准备走,程艺急切地喊住我:“不是,你真打算撇下我啊,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良心啊!”
我无奈转过头,程艺正楚楚可怜地盯着我。我闷声没回话,心里莫名多了些负罪感,心情更是五味杂陈地翻滚搅拌,满腹倒腾着成千上万种愧疚。违背良知倒行逆施这种事情,我的确是做不出来。
为了将这事处理妥当,并在此期间,充分保障女方的合法权益,如何让她不染纤尘的下山,我决定交由程艺定夺,省得她背后老说我风凉话。
我耸耸肩问她:“那你说怎么办?”
程艺大脑宕机,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
天色已是黄昏,再这样磨蹭下去,俩人都得留在这里过夜。高山险路,孤男寡女,这事要是传遍大街小巷,我轻则身败名裂,重则万劫不复,怎么算都是笔亏本买卖。
我眺望城市全貌,扭头瞥了眼程艺,嘴里急忙催道:“大姐,你能不能快点,该不会真想留在这里过夜吧?”
程艺也有些着急,扭扭捏捏始终不肯开口,脸颊这时像抹了层淡红色晚霞,无处安放的双手在身前来回摩挲,紧咬着嘴唇很是为难。我嘴角向下吐了口气,目光从她身上移走,一边沉默一边思考,这道比数学压轴题还难解的旷古难题。
我想了想,说:“要不……”
刚讲出两个字,程艺忽然脱口而出:“要不你背我下山吧。”
我以为我耳朵失灵出现了幻听,本想重新再确认一遍,但程艺并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她咽了口唾沫,目光时不时躲闪,嘴里坚定不移地对我说:“麻烦你背我下山吧,谢谢你了。”
突如其来的妥协让我哑口无言。刚才犹豫不决的人是她,现在优柔寡断的人是我,事态瞬间变得荒谬起来。远处山风纷至沓来,试图吹醒我混沌的思绪,我垂丧着头,迟迟不言不语。
程艺像明白了什么,顾自喃喃说道:“你要是不愿意的话,我稍微休息会儿,应该也能自己下山的。”
我内心挣扎万分,冷冷地取下背包,扔给程艺拿好。随便拉伸了下身体,默默蹲在程艺身前,故作逞强地开口说:“少废话,上来。”
程艺眉开眼笑,温柔地伏了上来。我手臂架着她的大腿,脚尖和小腿谨慎发力,借助台阶慢慢站起身,尽量不让身体动作幅度过大,免得让程艺感到不适。
确保不会出现其他任何闪失,我逗弄着说:“可千万得抓牢了,要是不小心摔下来的话,我可不负责。”
程艺笑着说:“真摔下来的话,你这辈子都别想跑。”
我也笑着说:“不是吧,你这是打算赖上我了。”
程艺忍俊不禁:“不然你以为呢。”
我汗流不止,开玩笑道:“说实话,你挺沉的。”
程艺没好气地吼:“你给我去死!”
山间回荡着我和程艺的笑声。程艺在我背上看着手机导航,上面显示走了大半段路程。天色已经黑得看不清路,我力困筋乏,和程艺坐在石阶上歇脚。
夜空繁星点点,城市灯火通明。我和程艺各自亮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也在这黑夜中支起两束微不足道的光,只不过身份悬殊,她是璀璨星辰,而我只是无名街灯。可能是想烘托气氛,程艺放了首歌,旋律陌生,我完全没听过。耳边除了轻缓的音乐,还有嘈杂的虫鸣和风声,我撑着膝盖静静聆听,耳旁不经意间多了程艺温软的歌声。
程艺陡然好奇地问:“你真没女朋友?”
我面无表情,闷闷地说:“这还能有假?”
程艺扑哧笑出声,估计是在嘲笑我。嘲笑我的人太多了,动辄数以万计,这些年我习以为常,早就练就出厚颜无耻的绝世本领,谁都伤不了我。
明明没喝酒,程艺说起话来却醉醺醺的。她仰望星空,吞吞吐吐地说:“那你……不打算找一个?”
我抹了把冷汗:“我这种屌丝,上哪儿找去?”
程艺顿了半天,说:“你觉得我怎么样?”
我平淡地回答:“人美,心善,还很蠢。”
程艺这人轻重不分,狠狠给我胳膊一拳。我捂着胳膊惨叫,表情极度扭曲,一点不浮夸。要是她再使点劲,估计能把我捶成二级伤残。
我大吼:“你以前拉牛粪的吧?劲儿这么大!”
程艺抬手恐吓,准备又给我一拳。我连连摆手认怂,憔悴的身体实在经不起这种折腾。但我还是没能逃过程艺的惩戒,她轻轻揪了下我的胳膊,威胁我以后不许乱讲。
程艺用肩膀碰我一下:“问你个事儿呗?”
我忙着揉胳膊:“说来听听。”
她这次很温柔,说:“你喜不喜欢我啊?”
我精神抖擞,回答:“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程艺看着我,有些期待:“两个都听。”
我脸上乐开花,正想说出这个答案时,一贯以不要脸著称的我,此时心里竟然有点紧张。我扭头望向城市的万盏灯光,企图平复激动的心情。旁边树林各种虫鸣作响,我听得一清二楚,感觉它们串通好似的群拥而起,藏在林中看热我闹瞎起哄。风今晚变得也有些甜。
我背着她偷笑,难得正经地说:“都是喜欢。”
程艺拍我一巴掌,又气又笑:“假话也是喜欢?”
我赶紧解释:“对喜欢的人干嘛要说假话。”
程艺心旷神怡,忽然刁难我说:“我拒绝你的喜欢,你都没向我表白,一点诚意都没有。”
我调侃道:“程艺不就在我旁边坐着吗?”
程艺被我问懵了:“那你得先有诚意,才能拥有程艺呀,难不成你想白嫖?”
我怯怯地说:“那我现在表白来得及吗?”
程艺古里古怪,一口回绝:“抱歉,太晚了。”
我看了眼时间,晚上八点半,时候确实不早了。再不抓紧下山,一会儿夜再深些,指不定会从林中飞出什么妖魔鬼怪。我愣愣地说:“是太晚了,行李拿好,我们赶紧下山。”
程艺一动不动,我看不真切她的表情,但直觉告诉我,她浑身上下蓄满了恐怖的怒气。意识到危机的我急忙低声下气,委曲求全,安慰说女生动怒容易变老的。程艺置若罔闻,看来我刚才的答案没蒙进她心里,我一时不知所措,缩在旁边跟着沉默。
程艺突然发话,认真问:“你想不想和我在一起?”
这次我没躲,态度端正:“想啊,怎么可能不想。”
程艺生着闷气,斜着身子:“可我有两个条件。”
我温声细语:“别说两个,一万个都行。”
程艺忍不住笑出声。手机音乐没停,旋律环绕在我和她之间,温婉动听。我挪挪屁股想靠她近些,她一手抵住我,对我提出严正交涉:“打住,我现在还不是你女朋友呢。”
我扁扁嘴,失落地问:“那条件是什么?”
程艺不苟言笑,说:“第一,你得给我种好多好多木槿,我喜欢紫色的,你自己看着办。”
我爽快答应:“没问题,还有呢?”
程艺继续说:“这第二嘛,虽然我还没正式成为你女朋友,但如果你想我了,可以给我写信,当然,不想也得给我写,每周至少一封。”
从那以后,我开始在宿舍阳台养木槿,每天都给程艺写信,字数八百起步,因为我每天都在想她。大学毕业之后,我回到老家县城,找了份稳定的工作,把家门口的院落收拾出来,沿着墙边种下一株株紫木槿。
后来我给程艺写了封特别的信,内容是一朵红玫瑰,还有一句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程艺第二天便给我回了信,信封里装着她从不离身的紫菊头绳,以及一句我愿意。
我们俩工作两年后,便在老家举办了婚礼。当时她穿着婚纱,面容羞涩地望向我,我觉得没人比她更美。我轻轻抱着她,她贴在我耳边说,虽然我们结婚了,但信照样得写,否则揍我。我哭笑不得,也对她说,好好好肯定写,因为我永远爱你。
如今夏夜,我悠闲地躺在藤编秋千上,哼着小曲儿,月光均匀披覆我的院落。程艺从门口走出来,穿着清凉碎花连衣裙,手里端了两块冰西瓜,坐我旁边递给我一块。
我舀了一勺喂她,对她说:“怎么样,甜不甜?”
程艺得意扬扬:“老娘精心挑的瓜,能不甜?”
我满眼宠溺地望着程艺,脑海里浮想联翩。回忆起当年她爬山崴脚,我们俩坐在台阶上交谈,那晚的月光也是这样,映照着她清丽的脸庞。
程艺忽然开口:“这里还是那么浪漫。”
我咂咂嘴,说:“如果没有你,这些浪漫恐怕都要死于非命。”
程艺一脸疑惑:“什么意思?”
我嚼着西瓜,看着她说:“如果这些浪漫见不到你,肯定会思念成疾,最终暴毙而亡。”
程艺摇着秋千,冷冷地说:“呵呵,好土啊你。”
我不管不顾,继续说:“这里太美好了。”
程艺也跟着感叹:“是啊,很喜欢这里。”
她脸上浮现笑靥,比这里所有的紫木槿都要美。我静静端详她,她扭过头看着我,神情呆笨呆笨的,反应有些迟钝。咬着勺子问我:“你是不是有病?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我干嘛?”
我莞尔对她说:“有你在的日子太幸福了,我好开心。无论是在梦里,还是在这里,我都能见到你。”
她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觉得幸福的话,现在就动身去厨房,把锅里的碗洗了先。”
我噌地起身,吓她一跳。程艺表情略带杀意,我深知自己又闯祸了,不敢吭声,飞快拔腿逃离现场,嘴里放声喊着:“好嘞!遵命。”
作者简介:
李晓松,笔名耿艺尧。现就读于贵州师范学院,业余文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