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爷爷
文/潘松
去年暑假,爷爷从老家打电话说,他几天前到镇卫生院体检时体重下降了许多,医生建议他到上级医院再作进一步检查。
父亲说,我回老家带你去检查吧!弟弟、妹妹们这几天收种太忙了。
爷爷对父亲说,我都七十多岁了,人老了嘛!肌肉萎缩了,胃口不如从前,体重自然就减轻了,除了血压高以外我也没感到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你工作忙就不要回来了,等你弟弟他们忙活完了我让他们带我去检查就行了。
父亲还是放心不下,第二天早上,我和父亲起了个大早,驱车上千公里赶回了老家。
近些年由于疫情的缘故,一些跨省市的旅行总是被迫取消。时间总是经不住精打细算,如此估摸着我也将近有两年没有回过老家了。汽车行驶在高速路上,两边的景物飞速的向后掠去,两年的时间对一个古稀老人意味着什么呢,爷爷还是之前那个精神矍铄的老汉吗?
我对爷爷的印象不多,只在很小的时候跟过他一阵。他不同于周围的农村老汉,喜欢穿一身绿色的老式军装,经常读书读报。在他的熏染下,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拿着笔挥舞了,以至于现在对书法还是情有独钟。在村子里,我当时是为数不多的去小卖部可以不用付钱的小孩儿,虽然每次都还要再拿着钱给人家送回去。
如果说我对爷爷印象最深刻的地方是什么?那必然就是他放在柜子里的两个铁盒子了。这两个盒子都是他的宝贝,其中一个是放着各式样的吃食,爷爷说这个宝贝盒子里的东西只给他的宝贝孙子吃。至于另一个盒子,我从未见过里面的东西。可我总是觉得,那个盒子比我这个宝贝孙子还要宝贝。
我回忆着,困倦着,模糊着,远远的仿佛看到一个穿着绿军装的高大男人跨上自行车,远远地驶去了。
回到老家,一进门就看见满头白发的爷爷正在院子里给鸡喂食。爷爷的头发白了不少,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的身体不再伟岸,背也驼了,爷爷的声音不再洪亮,走路的脚步也不如我记忆中的稳健。我开玩笑地说,爷爷,你咋没出门迎接啊,东西好多,提不动了。他见到我,很是激动,连忙放下手中的家活什迎了上来。没听见汽车响呢,不是说让你爸不用回来了嘛,咋又回来了呢?俺这大孙可是长成大人喽!还拿那么多东西,咱这超市都能买到嘞。他忙不迭的说着道着。我说,回来看看你,我都近两年没回来了。爷爷接着说,你二爸他们下地去了,坐车那么久饿了没,我给你拿点吃的。
他一如既往的拿出了那个盒子,打开,只是里面的食物不再让我感到动容,期待。我挑了一样正准备吃,余光里又瞥到了那一个神秘的盒子。于是我突发奇想地说道,爷爷旁边那个盒子里装的是啥啊?没啥没啥,一些小玩意,他推辞道。可禁不住我强烈的恳求,他终于还是把盒子打开了。
最上面是一个崭新的证书和纪念章,乡村从教30年,光荣在党50年。再往下翻又有几枚徽章,几张老照片,军队里的,学校里的,有战友,有学生。从新到旧,由老年到少年,我抬头望向爷爷,看着他已满是沟壑的面容,心里猛地酸楚,这里面盛放的是爷爷的前半生吧!
听父亲说爷爷上世纪50年代初出生在一个贫苦农民家庭。太爷、太奶虽然不识字,但他们依然供爷爷念完了高小和中学。爷爷是家里的长子,家里兄弟姊妹较多。他从没有因为是家里的长子而有过特殊的要求,而是想尽一切办法照顾着整个家庭。二爷做点小生意,三爷到农校读书等等他都积极支持。再到后来分家,爷爷都让着两个弟弟,自己分到了旧房子,把两处新房让给了他们,分田地也是要远的、差的。
七十年代,爷爷响应国家号召,入伍到部队当兵。听爷爷讲,他们连就驻在大山边上。父亲在部队时吃的、穿的、住的都很简单,只拿着很少的津贴,他在部队里又学到了不少知识。
我还记得爷爷给讲过他的当兵的经历,就是新兵训练时翻越大山,他们在山上走了三天,只带了一些干粮和水,有的战士还被冻伤了。他说,都是党员和干部走在前面带路,没有平时的艰苦训练,他们不可能翻越过大山的,会被冻死在山上。
爷爷在部队表现较好,文化水平过硬,入伍两年就在连指导员和班长的介绍下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他也在余生中用实际行动诠释了党员对党和人民的无限忠诚。
过了几年,爷爷退伍回乡。恰逢当时的村小缺老师,秉着到人民需要的地方去的号召,爷爷由一名军人转变成了一名教书先生。用他的话来说,在为人民服务的道路上永远不缺席。
干一行爱一行,他真的去干了,也真切的用心去爱了。农村的孩子性子野,经常性地还要帮衬家里的农活。好多农村孩子包括家长都是把学校当做一个可有可无的场所,认为忙活农活,放牛放羊,男娃子早娶媳妇盖房子,女娃子早生孩子带孩子才是正确的生活节奏。这样的观念无疑也放纵了正贪玩的孩子,逃学翘课也成为了他们的常态。
改人改事的前提是先把思想给改变了。自从爷爷上任后,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家访。当乡亲们看着这样一个从部队里下来的知识分子挨家挨户地敲门,询访,也都表示愿意把孩子交给爷爷教育,绝不插手,坚决支持。
就这样获得家长的赞成后,爷爷大刀阔斧地开始了他的教职生涯。淘气的孩子也没有了之前胡闹的底气,因为这样不仅在学校受罚回家还要挨骂。在那个家家户户子女众多的年代,他们都是很有眼力劲见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爷爷的积极工作下,周围的老师也都受到他的感染,把教育事业真正当做自己的本职工作,乃至神圣的使命去对待。自那以后,我们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村小也逐渐成为了当地的升学名校。记得有一年县电视台来采访,专门给爷爷写了一版,文章题目就叫“本色”———记一名军人,老师,共产党员几十年不变的本色。
后来爷爷并没有在讲台上一直站下去。在2002年的冬季,爷爷被查出得了癌症,因病提前退休。用他的话来说,这就像军人倒在战场上,老师能从讲台上以这样一种方式走下来也算一种圆满,一种光荣。在爷爷乐观的心态下,手术和后续治疗都很顺利,也没落下相关的后遗症。村里的人都说,这是爷爷自己修来的福分。
而如今村里的小学早已停办,适龄儿童都去镇上或县里上学。路倒是也方便,村民们开着电动车几十分钟就能跑个来回趟。等到孩子年龄大点还可以住校,吃住都不用家长操心。
父亲带过的学生如今也都成长成才,有的在外面做生意,听说都有做到国外去的了;也有一直往上读书的,现如今不少在附近中小学里当老师;当然也有的读完小学就留在家里过光景了。无论他们后来怎样,生活过的如何,爷爷都一视同仁。他常说,教书也是教人,不求个个成才,但愿个个成人。学生们能明事理,知廉耻,就算我的教育没有白干。
时至今日,每逢放年过节,都会有不少他的学生看望他,问候他。记得当时有一位叔叔在大学里教书,暑假特意回来看他。两人坐在一起,说到动情的时候,那位叔叔更是泪洒当场。原来他是当时班里学习最好的一个学生,奈何他是家中长子,兄弟姊妹众多,经常需要帮忙干活,加上当时他家里光景并不好,生活窘迫,曾多次萌生退学的念头。最后还是爷爷跑到他干活的地里问他想不想上学,愿不愿意把书读好,当着父母的面,也当着爷爷的面,他噙着泪,嘶哑地喊道,我想读书,我一定能把书读好!
踩在黄土上,站在烈日里,面对眼前的这个少年,爷爷说了一句好,便转头离开了。在得到他肯定的回答后爷爷便经常帮衬他们家的生活,在当时工资如此微薄的情况下也没少资助他,最终亲手把他送到了大学里。
爷爷干教育事业,其实是不挣钱的。以至于父亲每每提及自己年少的生活总是绕不开穷苦,窘迫这样的词汇。爷爷说自己是一名共产党员,同时也是一名老师,是要严于律己,以身作则的。
父亲参加工作后,姑姑出嫁、二爸娶媳妇,爷爷一直也没闲着,帮二爸家带娃、放牛、做家务一直到现在。后来随着外出务工的风潮兴起,年轻人都走到外面去打拼,家里逐渐冷清了起来。父亲几次让他到市里来跟我们住他都不愿意。他总是说自己在家里住习惯了,去到城里住不方便、不习惯。
父亲在爷爷的影响下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而我现在也是一名入党积极分子。听父亲说每年参加党员培训,爷爷一年都没缺席过,参加七一建党节,他也一次没少。交党费的日子,他更是在日历上特意用红笔标出来。
这次爷爷生病,我和父亲在医院照顾他,所幸经过一系列检查并无大碍,只是岁月不饶人,爷爷终究逃不过衰老的诅咒。他对我说等到他出院时差不多到交党费的日子了,回去就到村里把党费交上,我说我替你交吧,他说,可以由我转交,但不能代交。
爷爷出院后我和父亲把他送回了村里,由于父亲那边工作需要,待不了几天我们就要走了。
临走之前,村子里有老人去世,举办了一场葬礼。自从爷爷年龄大了之后,村里一些宗族亲友的人情往来,便自然而然地交到了二爸身上。恰值收种,村里回来不少年轻人帮忙劳动, 父亲由于安家在外,与村里的人也都不太熟络,正好借此机会互相认识一下。
村里的小学早已停办,空出来的教室就被借了出来摆上了酒席。流水席转得飞快,桌子还没收拾干净,接待的人便催着下一桌赶紧落座。走廊上,三五成群地挤满了人,大家抽着烟,聊着家常,发着牢骚。吐槽着今年作物的价格,不时响起的笑声和骂声,多少让这个原本冷清的小村庄,多了那么一点点生机。
长辈们格外的热情,不停询问着家里的情况。遇到不相熟的长辈,便道出爷爷的名字,对方恍然大悟般热情了起来。提起最多的,还是让我们早些把爷爷接到城里去住,提到爷爷他们总是会尊称一句潘老师,在乡亲们的心里,爷爷这位教书先生是站得住脚的。面对他们别的一些诚恳的关切,我也只能笑而不语。在无法预知未来的当下,那些过于遥远的计划,就暂且交由时间来保管吧。
跨过学校的矮墙,便来到了爷爷之前老房子所在的位置。这个房基地原本是要留给父亲的,可由于父亲读书走了出去,二爸一家外出打工,为了方便看家,爷爷就搬进了二爸家的房子里住,这里就成了一块无人问津的地方。房子早已破败不堪,考虑到来往行人的安全。多年以前,父亲便安排着把房子拆除了。自此以后,父亲估计便再也没回过这里。时隔数年,路过这消失的院门前,爷爷和父亲的脚步都不自觉地放慢了下来。也许往事一幕幕,此刻正如潮水般涌现。
在奶奶亲手堆砌的石头院墙上,种满了高高的龙骨刺。每到花开的季节,绽放着一朵朵白色的花瓣;在晨光的沐浴下,伴随着微风,轻轻舞动,绚丽而耀眼。那些遥远的夏夜,奶奶轻轻摇摆着蒲扇,默默为父亲驱赶着黑夜;那盏透过窗户点亮着的煤油灯,始终为晚归的爷爷指引着那条回家的路;大汗淋漓的灶台前,冒着浓烟的黑火钳,不厌其烦地修补着那双断了一次又一次的黑凉鞋。
如今一切早已物是人非,眼前的土地上,少了忙碌的奶奶,多了一片不知所终的杂草丛生。
葬礼结束的当天,我们便离开了。父亲对爷爷说,你以后给别人写对联,那种村子离咱们远的就别去了,让他们过来拿就行,人家不嫌麻烦。你骑车时多注意安全,身体不舒服就给我说,别瞒着,有事给我打电话啊。爷爷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同时像变戏法似地把那个盒子递给了我,说着,你以后也忙了,不经常回来,但再忙也要注意身体,不管你做什么工作,将来担任什么职务,都要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这些吃的你带着,我也吃不了,你们开车也别那么快,一定注意安全。我接过爷爷的盒子,连同他手心不散的温度。
车子驶离的瞬间,莫名的一阵风刮来,路边树上的叶子疯狂地摇摆起来,哗啦哗啦作响,似乎在做着告别。回头望向爷爷站立的方向,远去的村子和他渐渐变得模糊,连同这不舍的故乡,连同他曾经青春的时光,和那不为人知的奉献和勋章。
待我转过身去,风早已打湿了父亲和我的眼眶。而站在村口送别的爷爷呢,坚强挺直了一辈子的他,面对岁月和离殇,又是否能捱得过这份人间沧桑。
回去的路上,父亲提起了临走时爷爷对我说的那段话。他说,那段话你爷爷说了几十年了,之前是对他每届毕业班的学生说,后来对我说,现在又对你说。其实你爷爷一直都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在部队里是,在学校里是,在村子里也是,乃至于在党和国家的面前,他都是一个正派正直的人。如果非要说他有什么对不住别处的地方,也许就是他这一辈子过于操劳,对不住自己吧。
我捧着爷爷送我的装满吃食的盒子,这曾是我心目中他的宝贝,现在他把宝贝给了我,连同另一个装满荣誉和勋章的盒子。这两个宝贝盒子,一个是爷爷对孙子的爱,一个是老共产党人,退伍老兵,人民教师对后辈的言传与身教。我和父亲,不只是他的孩子,更是他的学生,他留给我们的精神与财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作者简介:
潘松,一名热爱写作的本科生,小小萌新,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