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枪▲
60年前的1963年8月,同今年一样也是农历癸卯年,那年也是连日暴雨如注,洪水滔天。那时我初中毕业被分配到天津市公私合营电梯厂学徒。走进厂院,只见各车间门前都垒着防水的沙袋、土袋。厂里人不多,听留守的师傅们讲,全厂一多半人都去海河、碱河抗洪抢险去了。我拿着报到单,送到厂人事工资科陈易辉、聂兰治两位领导手中。然后回家听信儿,静待抗洪抢险结束分配学徒岗位。
陈树田师傅家庭刻制的窗花▲
9月,我与另外10多名师兄弟一起被分配到冷作车间喷漆组。那个组的师傅们绝大多数来自合营前的私企小厂星火喷漆社。别看那社小,但能人很多。比如陈树田师傅他除有一手喷漆的好手艺外,还有一手家传的吊钱、窗花制版刻制的绝活。每年春节前的冬月是他全家最忙碌的日子。我曾到过老人家中拜望,进得屋来,满屋春风荡漾,喜气洋洋,屋里大桌、小柜、炕上、地下到处堆滿了一摞又一摞的各种图案的吊钱、窗花、福字、春联、肥猪拱门类的春节吉祥物、喜庆物。那间大屋是他们的家居、作坊、门店和仓库。看到那些东西,你就能读懂民间手工艺人的聪明才智、技能绝活,以及他们辛劳的汗水和生活的艰辛。
周树堂师傅制的风筝示意图▲
我厂喷漆成品的检验工叫周树棠,那是位面容清瘦,戴着副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老人。他早年从事扎彩裱糊和风筝制作,在城里开有《雅文斋》作坊,听老一辈人讲他制作的软翅、硬翅风筝能折叠、能拆卸,融入了很多儒佛道教文化和老百姓们喜欢的吉祥喜庆的图案。他制作的风筝敢与津门著名的“风筝魏”媲美,在天津堪称数一数二的风筝制作名家。他的作品被中国美术舘收藏。周老还参加过1959年北京人民大会堂建筑时的油漆彩绘装裱装饰工作,他的精湛技艺在那里得到过充分地施展和应用。
喷漆组的高敬忠、傅景贤、林伯文、林义亭师傅来自农村,他们身上仍保留着农民的善良质朴、任劳任怨、刻苦耐劳的天性。每天他们都是不知疲倦地干活,总是扬着一张笑脸面对着我们这帮小辈儿们。章文汉师傅(我们师兄弟们都喊他张大爷)在组里最年长。老人家慈眉善目,爱整洁,有种商人、买卖人的气韵。每天8点上班,他总是提前一个多小时,第一个来到组里点着组里生产、生活用水的小锅炉,烧一炉开水,等大家陆续上班时有开水喝,有热饭的地方。张彥江、周自成、王玉昌、刘瑞生、武春祥、穆锡昌师傅都是落户本市多年或本市人,他们也都为人谦虚和善,长幼有序。师傅们的榜样与作风,让我们这些晚辈儿们从他们身上学习到很多工人阶级、城市贫民那坚毅、刚强、乐观、勇敢、友善、执着、不畏艰难困苦、有责任心、敢于担当的优良传统与优秀品质。
喷漆职业有毒有害,尽管当年为劳动保护装有两台大功率排风扇虹吸那些有毒漆雾。但当你戴上口罩手持喷枪向加工物喷漆时,那四散开来的漆雾还是能从你口罩边缘缝隙中吸入你的鼻腔。一番操作过后,你的鼻翼、鼻腔、上唇鼻孔处都被漆雾染上漆色,当然你的双肺也会布满漆珠那些微小颗粒。干这一行的老工人晚年患鼻咽、呼吸道、肺部疾病的很多,他们一生不易,为国、为企业无私奉献!无怨无悔!
《二进宫》剧照(图片来自网络)▲
喷漆组的老少爷们儿中,有好几位京剧爱好者。我师傅武春祥就有一付好嗓子,他与电工的关玉华师傅合唱的《二进宫》精彩唱段,堪称精典绝配。他们俩人分别饰演徐延昭和杨波。当关玉华师傅一张口:“千岁爷进寒宫休要慌忙,听学生站宫门细说比方,……”那唱腔一下子就能把你带入那甜美的视听享受中。而我师傅武春祥一接口唱:“说什么学韓信命丧未央,站宫门听老夫改换一桩,……”。他唱的字正腔圆,高亢婉转,让人从心中更加陶醉其中,更加尊崇国粹。
小师弟石钟铭▲
我的师兄弟中也有几位京剧爱好者。我的小师弟石钟铭的父亲、大伯都是较有名气的京剧文场司鼓。其父还在下瓦房南华里的住处开班授课,教授司鼓技能技艺。受其父影响钟铭弟自幼就喜爱京剧,钟情京胡演奏。他那演奏水平在操琴手中应位列上家。我的另一师兄弟张春城偏爱月琴演奏,他演奏时那痴迷入神程度堪称“琴痴”!那位曾教我学唱京剧《三家店》“将身儿来至在大路口”唱段的师兄张志泉,迷恋京二胡,他演奏起来总是瞇着一双眼睛,入戏很深。每天下班后,只要他们三人京剧文场的三大件一奏响,准会引来全厂一大批京剧爱好者前来助阵捧场。我的师兄弟王云鹏也有一付唱“黑头”的好嗓子,他的《秦香莲》“包龙图打座在开封府哇!”与《姚期》“马杜岑奉王命草桥来镇”一张口声如洪钟,震的屋顶石棉瓦都咔咔地响!春城师兄弟《遇皇后打龙袍》的唱腔堪称一绝。他一张嘴“龙车凤辇进皇城,眼不见观不明花花美景……”,那苍劲、老辣、悲凉的李派老旦味道纯正地道。我是我们喷漆组京剧众多票友的粉丝和服务员,每逢这时,搬几个凳子、倒几碗开水,打个趣、喝声彩是我的强项。多年了,我一直惦念着师兄弟们,留恋我们共同经历的那一段美好的时光。
批斗会现场(图片来自网络)▲
喷漆组有很多为水磨电梯厅门、轿门底层腻子、底漆用的大木盆。每天下班后,车间门窗上掛上简易窗帘,再将这些木盆刷洗干净,倒上章文汉大爷那小锅炉取之不尽的热水、班后集体洗澡开始了。这种虽然低级但着实管用的洗澡设施除我们喷漆组人使用外,临近车间一些熟识的老师傅们下班后也跑来洗洗涮涮凑热闹。我们冷作车间有位在市工商联秘书长岗位上被打成右派后,下放来我厂劳动改造的王远师傅,平时他特爱逗乐儿,师傅们也从未把他当成外人。有几次洗澡,他脱光衣服后,一边扭动着身子,一边拍着屁股打着节拍唱“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之类的革命歌曲,唱者本无恶意,听者开怀大笑。本来这是一出有失文雅、自我找乐、自我调节的闹剧。但我们不能忘记那时“以阶级斗争为纲,纲举目张”的政治风暴正在临近,基层党组织面对这一不知悔改,还常沾染些政治敏感话题的“右派”,自然要痛加批判,连带上他的一些其他罪名,在报送上级部门批准后,又给这位王远师傅戴上了一顶“大帽子”。后来,王远师傅再也不敢找乐儿了,他那顶“大帽子”戴了多年,不知后来给他摘了没有?!
1965年2月,我应征入伍,加入铁道兵12师58团,继而随团出国参加援越抗美战争。我的师兄弟们也都在那年的7月奉令调往祖国的呼和浩特、太原、西安、昆明等地的军工企业。自此一别,58年过去了,大多数师兄弟们已失去联系,如今师兄弟们都已是80岁上下的耄耋老人了,不知大家身体还好吗?晚年幸福吗?我想念你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