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根本
作者:李春雷

今天,咱们谈的主题是文学的根本。
前些日子,我在河南省巩义市竹林镇,参加了一个文学讲座。
巩义市的前身是巩县,1991年撤县建市。提到巩县,这里寄存着我很多的文学思考,这里与很多文学人有着诸多联系。
在巩县,至少有三个方面触动了我对文学、对人生的深层思考。
第一,北宋是文学时代
巩县是北宋的皇陵区。
北宋九个皇帝,除徽、钦二宗被金人掳走死于漠北之外,其余七皇帝均埋葬在此。而且北宋的许多名臣,也围绕皇陵,埋葬在这里,如赵普、寇准、包拯等等。
北宋是封建社会文学或者文化人最理想的时代,因为它最尊重文化,对文人有一种特殊的保护。
北宋时期,诞生很多文学名篇,唐宋八大家,北宋占其六。所以,巩县这个地方,还真是一个风水宝地,埋藏着古代文人的理想。
第二,杜甫是文学皇帝

杜甫也出生在这里。
我青少年时代喜欢李白,但进入中年之后,越来越喜欢杜甫。
杜甫是站在苍生立场上,在咏叹、在悲喜、在忧思,是古代真正的知识分子。作为一个写作人,我更欣赏杜甫,欣赏他的思想,和他的创作实践。
杜甫用生命作诗,无论从格律上,还是从对民间书写上,其精准、其精深、其精美、其博大,非别的诗人可比。他的诗,真正是炉火纯青、天衣无缝、诗我合一,是诗之极品,所以,历史公认杜甫是诗圣。
诗圣,是说他在艺术表现方面达到了最高成就。但我更愿意说他是诗史,因为他的诗真实地记录了那个时代。
杜甫的诗,特别是“三吏”“三别”等等,都是真实地记录那个时代。通过他的诗,你可以读到唐朝从盛转衰的痕迹,可以真实地读到唐朝的社会风情。他的诗,就是历史。
那一天,我专门到杜甫诞生地的石窑去凭吊。
在那里,我看到众多的枣树。
枣树,是中国最早的乡土树种,维系着我们祖先的生命和生产。枣树最易于生长,耐旱耐盐碱,灾荒年也能结果。在古代,枣子是粮食。
北方一带,特别是华北平原黄泛区,枣树、板栗特别多。春秋战国时期,苏秦游说燕文侯的时候,说“北有枣栗之利,民虽不佃作而足于枣栗矣”。意思就是有了枣栗,这个国家百姓,就有了粮食,不会饿死。所以说,枣子和板栗,是当时人们生活的依靠。

为什么我看到枣树,就有了文学根本的思考呢?因为我想到了杜甫的两首诗。
杜甫在中年时,写过一篇咏枣诗:“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李白写过白发三千丈,杜甫也挺豪迈,写上树用了一个上千回。他回忆了儿时的童真,那种乐趣,是生命永恒的风景和回忆。
杜甫晚年时,又写了一首咏枣诗,写得特别悲凉。这首诗的名字叫《又呈吴郎》:“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
杜甫家的西邻居是一个老太太,儿子已经早没有了,特别贫穷,孤身一人。杜甫家有几棵枣树,这个老太太家里或许也有枣树,她把自己家枣树上的枣子吃完以后,经常到杜甫家偷偷地打几颗枣子。杜甫经常能看到,但是看到也不说,任老太太去打。后来杜甫把自己的家让给一位亲戚吴郎住,这个吴郎比较苛刻,见到老太太来打枣,经常呵斥老太太,让老太太滚。老太太见到吴郎,就像小刺猬一样,很害怕。杜甫看到这个情况以后,给吴郎写了一首诗,说这个老太太太可怜了,孩子都不在了,就她一个人,还能活几天,不就吃你几颗枣子嘛,你为什么这样对人家不客气,骂人家呢?你还是让她吃吧。
杜甫站在这种立场上,给吴郎写诗。
所以,到杜甫老家以后,看到枣村,我就特别感慨,更想到了文学的根本。
第三,我个人的创作实践。

我的长篇处女作《钢铁是这样炼成的》主人公刘汉章也是巩县人。正是刘汉章的创业实践和辉煌,才为我提供了原始的素材,才成全了我。
所以,在巩县,想到北宋,想到杜甫,也想到了我个人的创作实践。
这些,都让我更坚定了这么一个观点:文学的根本,是始于真情真思,止于真情真思。
这个真情真思,是一种最质朴,最本能的真情流露,就像《诗经》里谈到的,对爱情,对亲情方方面面的表露,那是一种出于生命本能的表达。
人类从动物中来,正是因为有了自己独特的情感和思考,它才有了最初的文明。这是文明、文化、文学起飞的地方。
所以文学,始于真情真思。
但是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随着文字、文学的复杂化,从春秋战国一直走到现在,经过三千多年文学的发展,我们有了更高的人类文明,但是,最终文学的根本还是真情真思。
只是,这种真情真思是一种更高层次上的大情感、大思考。这是知识分子的真情、忧思,它不是基于个人的,不是基于私密的,而是基于人类的、苍生的、天下的、无我的一种大真情。真正的文学应该是这样的,因为它是通神的。
杜甫和北宋的文人们,基本上已经沿着这条路在走。我们当下的文人的很多文学创作,已经偏离、游离了这种真情真思。你看我们当下的诗歌、散文、报告文学,你看我们现在浮躁时代的虚假文风,我们的笔下有多少真情实感呢?大都是形式主义的赝品。
看看我们自己的文字,看看周边的文字,看看报纸刊物上这些文字,泡沫化、垃圾化、塑料化,太滥了,太烂了,太假了。
我们从秦汉之后的两千多年文学史,围绕着这个主轴,几次像钟摆一样摇曳,几次偏离,几次回归。
真正伟大的文学家,都在匡正这种形式主义的文气文风。

从司马迁开始,到唐朝的韩愈、柳宗元,宋代的欧阳修,三苏、曾巩,王安石,到明朝的归有光,到清朝桐城派,一直到以鲁迅为代表“五四”作家,这些真正的知识分子是一脉相承的。他们的抒情叙事,完全是真情真思,自然自由,我手写我心,而不是形式主义的假大空创作。
和他们同时代的很多作家,或者说在他们之前的很多作家,大部分陷入了形式主义,追求格律,追求整齐,追求排比,追求骈文对偶,那些东西看起来似乎很漂亮,读起来似乎很悦耳,其实从文学的根本上,从真情真思方面,已经大大偏离。
中国文学史,读起来很厚重,看起来很复杂,其实规律很简单。
所以,大家在思考、阅读、创作的时候,一定要我手写我心。当然这颗心,要是一颗大心脏,要是一颗文明之心,要是一颗走出狭隘的、大气魄的、大格局之心。只有这样,你才能写出真正的文学精品。
所以,希望大家要真正端正自己的文学态度,真正地多读书,多扩大自己的文学修养,多开阔自己的文学格局。在这个基础之上,我手写我心,我心映日月,这样,你的笔下就有了花开花落,日升月沉,就有了宇宙,就有了丰盈的世界。

〔作者简介〕李春雷,1968年2月生,河北省成安县人,一级作家。现为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河北省作协副主席。系中宣部确定的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主要作品有:散文集《那一年,我十八岁》,长篇报告文学《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宝山》《摇着轮椅上北大》等40余部;短篇报告文学《木棉花开》《夜宿棚花村》等200余篇。曾获鲁迅文学奖(第三届和第七届)、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徐迟报告文学奖(蝉联三届)等。李春雷是鲁迅文学奖历史上最年轻的报告文学作家,也是新世纪以来唯一两获鲁迅文学奖的作家,还是鲁迅文学奖历史上唯一以短篇报告文学作品获奖的作家,被称为“中国短篇报告文学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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