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朱答诗人崖丽娟十问
崖丽娟:自从我开始做诗人访谈就从不同渠道收到诗人朋友们建议,诗人朱朱你是一定要访谈他的。可见您是一位很有影响力和代表性的诗人。我们先从一个宏观问题开始:好诗的标准有哪些?谈谈对“新诗”的认识,初学者常犯的写作错误应该如何规避?
朱朱:好诗的标准像一个看不见的球心从来没有变过,变化的是各种不同的球面。“新诗”看似允诺了更多的自由,但也带来了更多的无所适从,你需要为每一首诗找到一个特殊的、甚至专属于它的形式感。也许是面对一个黑洞时产生的心理防御,最近十多年来我陷入了某种强迫症,大多数的诗都保持各段落的行数均等,只有极少数例外。
有一些评论家朋友,譬如江弱水和李章斌,探讨了新诗的韵律和音乐性。我有一首短诗《寄北》,在江弱水的建议下,去除了一个并不必需的字之后,通篇暗合了五韵步“素体诗”的汉语形式,这件事让我很惊讶,它也许说明了:我们可以凭借自己的本能和内在听觉印证什么,但合于韵律之道未必就意味着是一首好诗。
太多的诗歌以为自己是蚌壳孕育出的珍珠,其实只是泥沙般的情绪释放或排泄。对于每个写作的人而言,犯错的过程无法省略的,博尔赫斯说他犯过一个写作者会犯的所有错误,至于我,每天都还在犯错;写诗不靠肌肉记忆,一个普遍适用的经验是:对经典的阅读或他人的建议固然重要,但只有自己真的意识到需要改变的时候,一个人才会做出改变。
崖丽娟:您大学时期就开始诗歌创作,能否介绍上世纪八十年代大学校园诗歌活动情况,还记得在哪里发表的第一首诗吗?诗歌在哪些方面改变了您?
朱朱:记得当时上海的高校中,最活跃的是复旦和华师大两个诗社,地理位置上一东一西,我入学的时候,华东政法学院并没有诗社,但有一些喜欢写诗的学生,我和好友谈勇一起创办了一个诗社,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出一本油印的合集。
我们的大学邻近华师大,日常的交往自然更多一些,我也曾去旁听过宋琳的诗歌课,当时还没有真的认识他,在课堂上他用迷人的催眠语调,进行着现代主义的启蒙。华师大的大门口有一家小酒馆,他们的诗社有时会请我们吃饭,吃到没了酒又没了钱的份上,有人叫一声“干爹”,于是酒馆老板就笑嘻嘻地出现了,然后,啤酒就成箱地跟来了。
大约三年级时,我和陈东东、宋琳才算真的认识,并且一直交往至今。和陈东东的相识要略早一点,关于写作他同样说过一些让我受益的话,在最近写给他的赠诗里,我这样写道:“我们之间从不是雄辩的氛围,/耳语般的溪流进到心扉,/有些已是地板下干涸的电池,/有些汇成瀑布,至今声若雷霆。”
我第一次发表诗应该是在安徽的《诗歌报》。在大学时自己也油印过几本小册子,似乎是一年一本,这习惯在毕业后也持续了不少年;在早期的那些习作里,《扬州郊外的黄昏》的完成度似乎还不错。
我愿意将八十年代称之为“最近的故乡”,也曾对此怀有浓烈的乡愁,《旧上海》、《重新变得陌生的城市》都与之相关,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意识到那个年代值得反思的东西更多。至于诗歌,给予我的其实是一种内在的独立人格,无论处在哪种现实环境里,我都有恒定的一面。
崖丽娟:您写诗几十年了是否感觉疲惫和厌倦,让您坚持下来的动力和理由是什么?
朱朱:我没有坚持过什么,写诗近于本能,几乎像呼吸那么必需,一天之中,如果不和诗歌发生一点联系,我会觉得自己虚度了时光,尽管在书桌边想上一个上午,可能连一个字也写不出,甚至只是删除了昨天写下的一行。诗不是写出来的,而是你需要和它们生活在一起,经过一段或长或短的时间的相处,它们才肯向你显露最真实的模样。
有时候,我也会厌倦一切,甚至想起这颗星球早晚都要毁灭,意识到这一点,对写作也不是坏事。
崖丽娟:您的成绩有目共睹,评价您的诗歌,组诗《清河县》是绕不过的作品,在《清河县》里您写“人性”,也写“性”,怎么想起要以此为创作题材的?
朱朱:当时我试图以此传达人性的相对性和复杂性。如果一个人有足够的能力,就可以通过性折射出人性或世界的全部,但这是无法做到的,所以性这个主题始终被不同年代的作者书写着。
崖丽娟:很多读者对现代诗的隐喻感觉晦涩难懂,主观意象太多是否对读者构成阅读障碍?作为诗人,您为谁写作?
朱朱:写作不是炫技,不是一场关于难度的竞赛,但诗本身就是困难的,关系到速度,穿越事物的速度,也关系到准确,蕴含多义的准确。
我不揣摩、更不低估读者的智商,有时候,我有意识地为自己设置障碍,以免写作惯性的衍生,譬如在写作《旱船》之前,我就决定不用一个明喻。更多的时候,难度意味着为具体的主题找到合适的表现形式,譬如去年的两首诗,采用通篇提问的句式更吻合《曼德斯塔姆的一首诗》的主题,而在《夏尔巴》那首诗中,我迫使自己采取短促的句式,以对应那种在雪线之上攀缘的心跳。
我为诗这样一种既有的传统而写作,我希望自己能和同代人一起真正地延续它,在《过灵岩寺》里,我写过:“一再地,终点往前流去”。
崖丽娟:在诗歌不断被边缘化的语境下诗人何为?当代语境是否在某种程度阻碍了诗歌对现实生活的呈现?
朱朱:也许我孤陋寡闻,不记得人类的历史上,有谁因为诗人的身份高踞于权力的核心,或者有哪一首诗决定了关键时刻的社会走向,边缘或许意味着更多的精神空间……不过,在今天,也许是诗人们自己萎缩了,退出了,变得没有能力回应当代的问题,蜷缩在一个抱团取暖的小圈子里。
崖丽娟:我读过批评家张桃洲教授主编的《寻找话语的森林——朱朱研究集》,很多批评家都评论过您的诗,诗歌创作与诗歌批评是一种什么关系,您从中收获了什么?
朱朱:关于我最早的评论,应该就是张桃洲写的那篇《寻找话语的森林》,当时他还在南京大学担任教职,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不少快乐的时光。书中有一些作者我从未谋面,譬如年轻一代中的赖彧煌,他的那篇文章写得妙趣横生,可惜他早逝了。
对我来说,获得来自评论的深切理解,当然是很大的安慰,譬如我读姜涛的那篇文章时,就在想:精妙的倾听,智识与感性在他那里并存。还有一些后来写出来的好文章没有被收录进来,譬如麦芒的《无人赋予使命》,李章斌的《成为他人》等等。
马小盐关于《清河县》第一部的“环型剧场”论,为我写作《清河县》第二部带来过启示,这是批评在切实地影响到我的创作。
崖丽娟:身兼诗人、艺术策展人,两个身份之间的张力构成的是相互启发、相互促进、相互提升的关系吗?
朱朱:开始时,两个身份之间的龃龉不少,时间和精力的分配、知识系统的调整、个人习惯的改变等等,譬如过去我只能在自己的书房里写诗,后来,等到我也能在上午时分的旅馆里写诗时,情况就开始好转了。
现在看来,从事策展,尤其是写作艺术评论,让我有机会深入到他人的思维方式之中,帮助我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诗人身上的两种常见病:一半是高士、一半是怨妇式的自我中心主义,遗老式的文化优越感。
崖丽娟:您先后出版过法文版诗集《青烟》和英文版诗集《野长城》,在中外诗歌交流活动中获得哪些启发,创作中会受潮流的影响吗?
朱朱:没有什么潮流等着我去汇合,更多的意味着我得以置身在异域,以一个观光客的身份观察着那里的“好天气”。出版《青烟》的收获,是我被邀请去了出版社所在的海港拉罗榭尔,回来之后以那里为原型写出了《小城》这首诗。当时,出版社安排在大西洋沿岸的一些小城镇做了几场朗诵,有一座小镇为我们举办了隆重的晚宴,但是镇长迟到了,他来了之后一个劲地道歉,原来他是为一头母牛接生去了,在日常的工作中,他交替担任镇长和兽医这两个角色。
受限于语言能力,我对西方诗歌的了解绝大部分仍然来自中译本。对于国外的同行,我近年的记忆里倒是有一些零星的片断:在一次互译活动上我邂逅了安妮柯·布拉辛哈(Anneke Brassinga),荷兰的一位女诗人,我为她的那首诗激动过,《蒲福风级表中的贝多芬》,起势平缓,然后旋律一浪高过一浪,结尾臻于一种近乎抽象的虚无。此外,德国的杨·瓦格纳应该是一个极其用功的诗人,2019年我们一起受邀了鹿特丹诗歌节,有一天清晨,在旅馆门前,他一边观察着草地上的鸟群一边记着什么,好像画家在写生,后来,那些鸟厮打起来了,不知道是否干扰或改变了他的思路。
崖丽娟:您关注90后,00后年轻诗人的创作吗?如何评价他们?有什么建议?
朱朱:属于他们的时代正在到来,最近两、三年,我和80后、90后之中的几位渐渐有了一些日常的交流,虽然读他们的作品并不多,但他们的修养、趣味和判断力都显得可靠,只要有闲暇的时间,我很愿意彼此以朋友的方式一起谈论诗歌,分享写作的进展;在我的同代人那里,这种激情变淡了,话题开始变成无休止的怀旧之类……
时间确实过得很快,我也到了给别人提建议的年龄了,那就“修辞立其诚”吧。
崖丽娟:感谢您百忙之中回答。
朱 朱:应该感谢您的提问。
2023年8月14日定稿
附:
朱朱诗选(七首)
小城
一切只是整齐和美,
奢侈,平静和欢乐迷醉。
——夏尔·波德莱尔《邀游》
Ⅰ
当我在早晨的窗前
喝着咖啡,眼前是旅馆的
大花园,鲜花盛开,
灌木丛被修剪得平整;
在一条砾石的小径旁
矗立着一尊半裸的女神,
在我周围是低低交谈的人声,
他们优雅的举止,酷似
桌上的玻璃器皿
和反光的银器。
Ⅱ
老港湾里停满游艇,
松垂在桅杆上的绳索如同琴弦,
等待被绷紧、被更迅猛的风弹奏——
沿岸咖啡馆的大多数桌子还空着;
成千上万的游人们,
他们将会在夏天到来。
当我沿着松林走向
海滩,经过那些别墅
和那座大公园——
寒冷而清旷的空气里
有一种空虚
不同于贫困与绝望的滋味,
很像一座铺满天鹅绒的监狱,
或者是显贵们居住的带喷泉的医院。
Ⅲ
夜深时我独自在城中闲逛,
循着乐曲声找到一家酒吧,
将自己淹没在
啤酒的金色泡沫里,
而在我沮丧的大脑深处
波德莱尔的诗句好像咒语
始终在盘旋,好像我
就是他,在航行的半途
受困于毛里求斯的港湾之夜,
听见丛林深处抽打奴隶的鞭子
就像我往昔写下的诗篇
回响在自己的面颊。
Ⅳ
是不是一个人走得太远时,
就想回头捡拾他的姓名、
家史,和破朽的摇篮?
是不是他讨厌影子的尾随
而一旦它消失,
自由就意味着虚无?
是否我已经扭曲
如一根生锈的弹簧,
彻底丧失了弹性?
是否在彻底的黑暗中
我才感觉到实存?
正如飓风与骇浪,
尖利的暗礁
和恐怖的旋涡,
反倒带给水手将一生
稳稳地揣入怀中的感受。
Ⅴ
我的记忆沉重,转瞬间
就能使嘴唇变成泥土,
我的爱粘滞,像一条
割不断的脐带——
我的欢乐是悬崖上易朽的绳栏,
我的风景是一个古老的深渊。
难眠于这子夜的旅馆,
推开窗户吮吸着
冰冷的海风,我渴望归期
一如当初渴望启程,
我们的一生
就是桃花源和它的敌人。
旧上海
——给S.T.
狂欢节,我们的青春赶上了末班车。
海关大楼的钟已经更换机芯,
它的指针转动整个城市。晨雾里
汽笛齐鸣,佝偻的外滩已经卸掉刑枷,
伸直的爱奥尼亚柱在水中重现殖民时代的倒影。
别错过观看八点以前大街上的人潮,
飞奔的亿万蚁足抬走一个谎言。每一天
都是新的,都是万花筒里的七彩图形,
你站着而奇遇在涌向你。噢,太多的盲点
就像老石库门里暗湿的、布满窟窿的窗,
在移去了阴霾的日子里排队等待曝光。
两座大学之间隔着一座铁路桥,你读文学
而我读法律,无论我们在学习什么,
都是在学习呼吸自由。当一部
未竞的忏悔录躺在医院里接受瞻仰,
一座地下图书馆在迅速扩大:尼采,佛洛伊德,
萨特和亲爱的提奥……那时全城的精英们
能够孵化有血有肉的蛋,补丁和假领
映衬着灵魂,诗歌是高尚或卑鄙的通行证,
通往友谊和梦想,也通往自我分裂、垃圾堆、
和权力通奸的床,直到最后的夏天来临。
一场精神的狂欢猝然地中断,
我们收拾行李,感觉它比来时更轻,
就像摁在食指下的一声轻嘘;当
推土机铲平了记忆的地平线,当生活的
航线再也难以交叉,当我们的姑娘们
早已经成为母亲,当上海已经变成纽约,
二十年间我越来越少地到来,每一次
都几乎认不出它——我们怎能料到
你每夜都潜回那隐埋的雷区,来擦拭
遗像的镜框,来挥舞堂吉诃德的长矛?
你入炼狱,将我们全部禁锢在外边。
重新变得陌生的城市
这城市想逃离我们的国家
就像水晶鞋逃离早晨弄堂里的煤烟。
它那些大厦是林立的桅樯
在太平洋的海岸线排队,那些
装扮时髦的姑娘们在咖啡馆里
小口地啜吸,等待金发的男人来搭讪。
栖息在美术馆楼顶的鸟群
总是被骤响的钟惊散到半空,
盘旋,直至回声消歇,而我
从来不曾想在这里搭一个巢穴——
我讨厌它方言的娘娘腔,和它
想要在黄种人里漂白自己的傲慢。
尤其在那场惨烈的告别后,
遗忘在两者的躯体里同时生长,
仿佛在比试谁的速度更快——
从它的空气中长出如此多的
银行、商店和高架桥,从
我的掌心长出了苔藓般的诗篇。
但在这个下午我渴望走进它,
就像脱下条纹囚服的人回到了
大街上:带雾的阳光,远近的车流,
树影闪烁的橱窗;一处院落里
哗哗作响的喷泉,像故人们
从各自焊定的生活中溢出情感的馈赠。
铁路桥消失了,苏州河不再洋溢
恶臭,它变得透明、无味如塑料布。
广场,被分割成面包屑般的林荫,
再不会有大规模的集会,自从
一场暴雨冲散了游行:失散,
每个人都只剩下自己,甚至小半个。
属于我们的一页被撕得太快、太干净……
一个冷漠而恢宏的壳已经成形,
它那些小岛像凝固在上世纪的蝌蚪,
并没有为百科全书增添新的物种,但
每一代都有一座被追认的伊甸园,
每一种失败都注定被未来洗劫。
过灵岩寺
深龛的舍利之光无从瞥见,
但这一份空茫足以安慰
前来接壤的人;冬日的山谷
如同熨斗,将冰熨成泉流,
将酷烈的风熨成谷底的虫鸣,
将八年的沙尘熨成腐殖土上的落叶。
沿途,成群的肩越过了
已成铁锈的犁,仍然斜倾,
成群的烟囱熏黑了天空和
孩子们的肺之后,向更远处迁移,
惟有将见底的沟渠倒映着水杉
和长椅上什么也不等待的醉汉。
切片般的隧道,叠印
进入下一轮永夜的预感,
疾驰的车轮轧出了火花,仓惶如
赶在他人的苦难到来前逃离,
却又在回望中泛滥献祭的冲动:
我以血返还了菜市口几秒。
总也写不成,这首诗坠崖时
紧揪藤蔓,攀寻交错的根——
每次短暂的获救,跌坐
在四合的暝色,还需要追随
林梢渐增的星辰,延绵母语的
银河:一再地,终点往前流去。
是往外舀词的时候了——
我们的身体是一艘超载的船舱
下沉而不自知,而巨石
如升起的甲板,让我看见
残损的庙宇并不忧戚失散的形,
飞檐早已移上了鸿雁的背。
旱船
Ⅰ
看,这艘船,比
画卷中的船多一个实体,
它一动不动地被时光
那条最长的河路过,
石砌的船身在水底生根,
并没有哪支桨能将它划动。
它是半岛筑巢在自己的倒影,
多少倦航的心就此靠岸,
卸除了全部里程——
水的屏幕播放着云彩,而云
也会变成雨丝,一再地确认回归——
看,波动的水心,每个涟漪都是锚。
船舷就是比例尺,它的弧形里
含有一个极点,孤零零地,
横亘在所有地图化为雾气之后;
你抚摸它的手,立刻
充满深秋或晚年的滋味。
藤蔓攀爬上来了,还有青苔
那种无声的雄辩,全都是
教诲我们放弃的大师——
莲叶,波光,鲤鱼……
当落日沉到围墙之下,
树影里就开始浮现一座家园,
一种被怀念补充得完美的生活。
岸边的檐瓦上,没有一次
稍纵即逝的翱翔不曾被守望,
淅沥沥的名汇成姓,
路,被游廊折成了徘徊,
这梦境还不算幽邃,再借一步
才到了四季在屏风上备选,
灯芯涣散瞳孔,远古来绕梁。
入夜,远山睡成了这艘船的余脉。
啼哭的小嘴,被塞进
乳房能迅速窒息它的距离。
唯有梦游者踩中了月光
那只碎在甲板的酒杯,看见
一潭密封的妊娠纹
令倒影惊恐地攀爬船舷。
Ⅱ
当闪电携带上一秒的峡谷
照亮假山,骤起的风
吹得树冠成帆,浮力
来自天空对一口井的淹埋,
来自血液里的冰川忽然溶解;
看,围墙是决开的第一道堤岸,
你又有了远行的航线——
松林里隐闻的涛声
已沦为年轮内部的推磨者,
你将在转过岬角后
重新撞见它们的脸。
必须信任甲板的仿生学,
再没有地面供膝盖弯落,
祖先的罗盘失效了,
你不得不从头经历一次进化;
看,那些提前出发了几个世纪的船,
还在不远处爬行着,脊柱
匍伏在浪峰,舱壁题满挠痕。
信风也会寄回来一些浮木,
桅杆,尸骸。海是最冷酷的语种,
它的词典里没有墓穴,呼喊中
没有一个彩虹肤色的种族,
等待你的黄——岛,群岛,渐近的
大陆,都来自一座塔崩塌后的
碎片,唯有潮汐无休止地接收天空,
它那间谍的滚轴,瞬间
又销毁了破译的内容。
当夜奔的枝叶渐止,
笼中的鹦鹉开始了啁啾,
当水全然愈合了新伤
而我们仍在舱底徒劳地打转——
所有里程的背后都有一根无形的纤绳,
梦到来,又离开,枕上留下凹痕,
它才是世间唯一的旅客。此刻,
再没有比柳树更忧伤的裁缝,
在大厦犹自上升的绝壁间,
它的青丝无力将风景缝合在原处。
看,船就蹲伏在这里,
如此乖谬的造物,残存的象形文字,
正适合做我们的纪念碑。
曼德施塔姆的一首诗
是一声没有子弹的枪响
撞上了克里姆林宫的玻璃窗,
警铃声痉挛着那张被诅咒的脸,
他决定打一个电话,问帕斯捷尔纳克:
这个人究竟写得怎么样?
也有不少疑问在我这里闪回:
为什么要写一首如此直白的的诗?
喝多了,呕吐作为生理的必需?
以为这就是一对一在决斗?
担心舌头的一部分功能会长霉?
后果都已计算在内,却还是忍不住?
做脱光的戈黛娃夫人,减轻一城的犬儒税?[1]厌倦了莫斯科,想去西伯利亚旅行?
送往屠宰场的牛试图践踏屠夫?
头迟早要落下,不如自己走向行刑队?
只有你的抽屉没有夹层?为什么
不让娜杰日达把它默记在心头?
告密者因此养活了家人?
上空的亡灵们集体解恨了一秒?
能安慰老妇人,胜过静修院的长凳?
才华需要更大的恐惧来点燃?
后坐力?在这首离诗最远的诗中
将阿克梅山化为一页火海,
用剩余的石头,加速建造你
生命黄昏里的沃罗涅日天文台?
黑黏土早已填满你的焦唇,
也许一头极夜的蓝狐捧读过
你折断的脊椎,洞坑般的影子?
大地的奴性依旧,你掰不开的指骨
仍然攥住弹弓,要射出那只小纸团?
夏尔巴[2]
Ⅰ
阵阵过速的心跳
终将稳定成钟的和声
沿峡谷的钵口
巨石之间早就达成平衡
那些亘古未动用的物种
旋梯般出没雪瀑云层——
而现在你的呼吸涨满
熔浆,数吨的浓烟
一两的氧,在脊柱
这根压得最弯的扁担下
孕育过粮仓的种子
和伴飞的燕雀,纷纷跳崖
Ⅱ
以世代的纵容为桩
地狱已建造在大地之上
经过了计算的勇敢
是风干的血迹,无法汇流
沿途扔弃的辎重里
故国像一条沼泽深处的船
恶将它浸透
化为自己的舌头
当低处被闪电划分成
绝望或更绝望的所在——
唯一的出路是
成为天空的乞丐
注:
[1]戈黛娃夫人,11世纪英国贵妇,相传为敦促丈夫减轻百姓税负而裸体骑马穿过考文垂市中心。曼德施塔姆诗集《莫斯科笔记本》中有一首诗“在那个权力世界里我像一个小孩”提及了她。
[2]夏尔巴在藏语里意为“东方人”,相传是西夏的一支,后逃亡至喜马拉雅山脉,就此定居。
朱朱,2013年,摄影:范西
朱朱 , 诗人、策展人、艺术评论家。出生于1969年。曾获安高(Anne Kao)诗歌奖,中国当代艺术奖评论奖(CCAA),南方诗歌奖。著有诗集、散文集、艺术评论集多种,其中包括法文版诗集《青烟》(2004年,译者Chantal Chen—Andro),《灰色的狂欢节——2000年以来的中国当代艺术》(2013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书系,2016年台湾典藏出版),《只有一克重》(2017年河南大学出版社),英文版诗集《野长城》(2018年,美国 Phoneme Media出版社),《我身上的海》(2021年,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崖丽娟,壮族。现居上海。出版诗集《未竟之旅》《无尽之河》《会思考的鱼》。其中,《会思考的鱼》荣获上海市作协会员优秀作品奖。诗歌、访谈、评论发表于《上海文学》《作品》《诗刊》《诗选刊》《诗林》《扬子江诗刊》《江南诗》《百家评论》《作家》等,在“南方诗歌”开设“崖丽娟诗访谈”专栏影响甚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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