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丽:细凝眸,人间处处是美景——《告诉你大海有多迷人》创作谈(附选读)

文清丽,1986年入伍,陕西长武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北京大学艺术系和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和鲁院第二十八届高研班深造班,曾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花城》《北京文学》等全国文学刊物发表作品五百余万字,多篇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出版有散文集《瞳孔湾湖》《月子》《爱情总是背对着我》,小说集《纸梦》《回望青春》《我爱桃花》《则为你如花美眷》《凤还巢》,长篇非虚构作品《渭北一家人》,长篇小说《爱情底片》《光景》《从军记》。获《小说月报》百花奖,《小说选刊》年度奖。现为《解放军文艺》主编。
细凝眸,人间处处是美景
——《告诉你大海有多迷人》创作谈
文清丽 /文
小说写久了,总想写得跟别人不一样。要写出异质,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创作《告诉你大海有多迷人》时,起初我只是想完成一篇采访潜艇兵的报告文学。官兵们长年待在深海里,见不到阳光,在逼仄的环境中,闻着浓重的机油味,倾听四周机器的轰鸣,守卫着祖国的万里海疆,让我在采访时几次落泪。可是当我俯在潜艇里的指挥台上,看着潜望镜里的美丽海岸时,我忽然决定要写下他们,我要写一个跟别人不一样的潜艇兵故事。
刚落笔时,我的思维还跳不出惯常的思维,我提醒自己绕开它,一定要绕开它,可是越绕我越没了自信。为何?因为我不是长年待在潜艇里的水兵,我只采访了不到一周的时间,无法深入潜艇深处,无法像法国作家亨利·巴比塞写的《火线》那样,写出兵们出勤、站岗、冲锋、宿营、开拔、休假,甚至无法写出潜艇兵一天的生活。
就在苦于下笔时,我开始重读《红楼梦》。这是我第十一次读《红楼梦》了,前几次我都发现了一些从来没有注意的细节,这一次读,我又有了新发现,发现曹雪芹从不会忽视每一个人,他会关注到笔下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即便一个很小的配角,他写得都那么传神。我忽然茅塞顿开,原来好小说并非光是大起大落和离奇的情节,更是如何把我们习以为常的平淡日子写出新意,是留意人与人之间微妙的关系。许多事,因我们观赏的角度不同,而呈示了异样的风景。写作时,不但要知道作者做了什么,还要搞清他或她为什么这么做,以及做了之后众人的反应,达到了什么效果。也就是说,我们不能只写一件事就停笔,而要写出此事搅起的千层浪,折射出的那些常人易忽视的光波。思绪纷杂间,我终于明白这篇军事小说该如何编织了。
悟出来了,但写得好不好,还得请读者朋友们评判。


告诉你大海有多迷人
文清丽
1
邢静怡从潜艇的升降口爬上来时,一波海浪哗地涌上潜艇,她腿一哆嗦,忙双手紧紧抓住舱门。先她一步上到潜艇的中尉笑着说,首长,不要紧张,有我呢。说着,伸出手,把她拉了上来。她还没站稳,就恶心地吐了起来——潜艇里的机油太难闻了。还有,她的心跳得飞快,她怀疑血压升高到一百四五了。
中尉一直把她送到岸上,看她没事了,才摆了摆手,复钻进了鲸鱼般的潜艇里。潜艇的两只升起舵,像张开的鹰翅跟邢静怡捉迷藏,或上或下,挑逗着她。还没离开,她又想何时再钻进去呢。
太阳灿灿地照在后背,热得发烫,她大口地吸着清新的空气,望望润蓝的天空,感觉自己好像才活了过来,掏出手机打开,六七个未接电话,全是儿子打来的,距第一个电话,五个半小时过去了。她正要拨过去,儿子电话又打来了,她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珠。七月初,正是南方又闷又热的时候。她喘着气,拉开丛林迷彩服的拉链,问,铮铮,啥事这么急?我刚采访完。说着,一转身,刚在艇下被轮机撞痛的腰撕裂般痛了起来。
妈!儿子叫了一声,突然哽咽了。
是不是没考好?她昨晚还给爱人打电话询问儿子考得如何,爱人说儿子感觉挺好,成绩出来还早,先商量报志愿的事。她说,你们定,我没意见。儿子从小学到现在大小事,都是爱人管的,邢静怡很少过问。儿子平时学习成绩一直处于全年级前十名,上的又是市重点中学,还有一个细心的父亲,她乐得当个甩手掌柜。
儿子答不是。
那哭什么,报什么志愿你跟你爸商量就行,这些我都不大懂。对了,儿子,这次我来海军潜艇部队采访,收获很大,你不知道大海有多迷人,潜艇兵有多伟大,我肯定能写篇感人的报告文学……邢静怡还没说完,儿子打断她的话题,大声说,妈,我爸走了!
你爸又去哪儿出差了?爱人从事的是军事文物收集工作,下部队是常事,常年不是在鉴定文物,就是在征集文物的路上,出差的事,昨晚他怎么没说?自己出差,爱人要是再出差,连煤气灶、微波炉都不会用的儿子,咋吃饭?她有些生爱人的气,难道就等不到自己回去?
妈,我爸……我爸他离开我们了。在潜艇里采访了一上午,邢静怡脑子有些迟钝,眼前还晃着无数的阀门、管路、仪表,思绪还陷在兵们的故事里,琢磨着如何写文章,一听儿子这话,感觉脑门一股血直往上涌,头有些晕,她忙停下步伐。难道人到中年的爱人出轨了?可电话里儿子的抽泣声越来越大,莫不是——她心里一紧,不敢说出那个让她心惊胆战的词,感觉浑身无力,站不稳,忙扶住身边的一棵棕榈树,颤抖着声音问,铮铮,你是说,你爸,他,他……
是的,妈妈,爸爸病逝了。
怎么可能?他才四十六岁呀。他身体一向都那么好。
儿子大声哭出了声。
怎么……没有……送……送医院?她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哆嗦着问。
妈妈,我现在就在医院里。爸爸本来今天请假不上班,昨晚他加班回来已十二点了,身体有些不舒服,吃了药,说,今天不上班了,可清晨起来,又说有件文物要参加大型布展,他还得去鉴定一下,心里才放心。我刚进洗手间,只听到咚的一声,忙跑出来,爸已晕倒在地,我马上打120,送到医院没有抢救过来。儿子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完。
你先别哭,听我说,因为我不能马上回去,你先赶紧给你爸单位打电话,等一下,我查下电话号码。好悲催,爱人单位的领导和他朋友的电话,她一个都不知道,便告诉儿子先不要着急,她跟自己单位马上联系。
儿子这时镇静一些了,说,妈,我已和爸爸的单位联系上了。我和他们会处理好爸爸的后事的,你放心。好了,我去忙了,妈妈,你不要太难过,爸爸不希望我们悲伤。爷爷奶奶那边,咱们先不要告诉他们。
儿子怎么知道爱人单位电话的?要是自己,遇到这事,肯定六神无主。她感到刚才还是一片翡翠的大海眨眼间成了一片黑色的深渊,一波波黑浪铺天盖地地朝自己涌来,天空好像也黑云压城般笼罩在头顶。她眼前一黑,幸亏这时有双大手,扶住了她,说,首长,你怎么了?对方军帽上的黑色飘带拂在了她的脸上,有些清凉。她抹了把眼泪,说,我身体有些不舒服。
要不,我送你到医院。那张脸太年轻了,跟儿子一样,白短袖军服别在白军裤里,显得一双腿好长。她忙摆摆手说,不用,我休息一会儿就好。水兵迈着军人标准的步子朝她摆摆手走了,她坐在军港码头上,望着泊在水里黑色的潜艇,听着浪来浪去,感觉浪花陪着自己不停地哇啦哇啦地哭泣。
她是家里老小,哥哥姐姐都在老家,爱人是家里独子,公公家虽在本市,但又不能告诉,两位老人快八十岁了,自己还在这座海滨城市,一切大小事,都得儿子处理。儿子还差两个月才十八岁,在家里他连房间垃圾都不倒,他怎么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噩耗?
正在暗无天日时,爱人单位的领导打来了慰问电话,让她节哀,说邢主任好,我们会处理好张工的善后事宜的。张工是馆里著名的文物保护专家,他的忽然离开,对我军和我们单位都是一大损失,作为他的战友和同事我们很悲伤。令侄已提供了张工走之前手机上十几条短信,条条都在联系工作事宜,可以说他战斗到生命最后一刻。我们馆党委一致同意报请上级部门,建议给予张工表彰和相关抚恤。
邢静怡麻木地嗯嗯应着,最后说,儿子还小,请单位的领导费心了。
你放心,我们全力以赴。
直到协助她采访的干事打电话叫她吃饭,她才说,自己有些不舒服,回招待所了。躺在沙发上,仍感觉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好像做了场梦,昨晚还跟她谈笑风生的爱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干事给她送来了饭,说陪她到医院去看看,她说没事儿,一会儿就好。她决定此事不告诉部队,现在又不能回去,告诉了也没用。部队在海训,官兵一个个晒得脸上身上都起了层皮,她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心里的难过,只有自己扛。
随后的几天,儿子起初还不停地打电话:妈妈,告别仪式要选四五十张爸爸生前的照片,我选了这些,感觉比较合适,发到你手机上了,你看看。
好。
妈妈,骨灰盒我选了这个,感觉比较合适,图片发你了,你看看。
好。
妈妈,告别仪式,爸爸单位领导建议周六,大家都有空,这样人可以去得多些,爸爸走时不孤独。我同意。
好。
后来儿子电话也不打了。其实他打电话时,她明白他已经决定了,告诉她,只不过是个形式。后来,连形式也没了,她心里一股难言的失落涌上心头。
呀,公公电话又打来了。她任由铃声响了半天,自动挂了。一直到晚上,她等自己心情平稳,才拨通了公公电话。公公说,你们都忙什么呢,怎么我给亮亮打电话,他关机,给你打,你也不接。
爸爸,你不要急,张亮出差了,他这次干的是一项特殊的工作,保密,连我都不知道他具体做的什么。我在滨城出差,目前暂时回不去,你跟我妈注意身体。
那为什么我给铮铮打电话,他也支支吾吾的,说了几句就说有事,不跟我说了,是不是考得不好?你出差回来,就回家。你妈想你们了。还有,你告诉张亮,他要是心里还有我这个爸,完成任务赶紧滚回家,答应要跟我下棋,我已经等了快一个月了,这次要杀他个片甲不留。
明白,爸,我们好着呢,你跟我妈多保重。邢静怡说着,捂住嘴,尽量让自己声音跟平常一样。婆婆患阿尔茨海默病三年了,现在张亮人又没了,公婆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们知道了怎么承受?心里没主意,想了想,从手机微信上给公公转了五千块钱,说,天热,让他多买些水果,加强营养。公公生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农村,后来参军,省吃俭用惯了,有钱也舍不得花。天再热,空调也不开。到饭店吃饭,剩下的菜一定要打包带回。
小邢,你怎么了?声音怪怪的?做了半辈子军队政治思想工作的公公心一向很细,在她挂电话时,又问。
爸,我没事儿,可能有些感冒。
感冒就吃药。别以为年轻,就啥都不放在心里,现在得病可不分年轻人还是老人。公公的话让她眼泪再次涌出,便急急地说,我还有事,爸,我先挂了。放了电话,她失声恸哭,给远在老家的姐姐说了自己的心酸,姐姐安慰了半天,她心里才好受了些,打开笔记本电脑,想写采访文章,坐了半小时,一个字,也写不出。
四十天后,她终于回到家里,一切都处理完了,除了爱人没了,家里还是原样。真是原样吗?她细细打量,仍如往常洁净的家里,还是有了细微的变化。阳台上的绿植,仍在茂盛地绿着,新浇了水,地板上有些水迹;一群色彩斑斓的金鱼仍在玻璃缸里欢乐地游弋着,有一个稍小的翻了肚子;厨房油瓶里的油少了一半,调味瓶多了几个自己不认识的。家里的鲜花,没了。门口,没了爱人的拖鞋。她急忙打开衣柜,里面也没了爱人的衣服。她急着问儿子,你爸的衣服呢?我烧了。我同学说,爸爸常用的衣服他在那边还要穿呢,我就打包全烧了。
你心也太急了吧,就等不得我回来?邢静怡眼神避开高过自己半头的儿子,话语里有了一缕说不清的怨气。但一看到儿子脸瘦了一圈,也有了眼袋,头发乱蓬蓬的,又心疼地问,最近,你一个人怎么吃饭的?
我长着手,还能饿着自己,就是吃得再好,也不长肉,你跟爸爸遗传的嘛。儿子说着,扭过头去,拿起橡皮管子,给鱼换水,消瘦的后背哆嗦了一下,邢静怡把忽然溢出的眼泪挤了回去。
2
再难受,日子还得往前推。这是父亲走后,妈妈跟她说的。
邢静怡供职于军队一家大报,她负责的版三天一期,很忙。在同事面前,要强的她,强装欢颜,埋头工作。只有下班了,她才感觉悲伤像慢性病一样,一天天一点点地吞噬着她。
邻居是个离婚的中年女人,养了一只吉娃娃,只要她一出电梯,就声嘶力竭地叫,她很烦,几乎从没跟邻居说过话。这天,她下班刚进电梯,邻居遛狗回来,忽然问,回来了?她没想到对方会主动跟自己打招呼,点点头,说,是呀,你遛狗?狗这天竟然也没叫,让她好生奇怪。她看了眼狗,这一瞧,才发现这只瘦小的狗还挺可爱。它叫乐乐,认识你了。她点点头,要进门时,忽想起儿子说,爱人之事,邻居帮了不少忙,便说,谢谢,前阵家事给你添麻烦了。对方则满怀同情地说,孩子真是太可怜了,才那么小,我听到哭声,赶紧跑过来,看到他抱着爸爸,哭得直不起身来。我说,快打120。他怎么也拿不住手机,还是我帮着叫了救护车。
谢谢,以后我一定专门感谢你。
不用不用,大家都是邻居,人生无常,多保重。邻居说着,点点头,体贴地轻轻关上了门。
在家里,她坐到爱人常坐的书房,能发两三个小时的呆。桌上有本爱人打开的笔记本,上面写着:1.征集的抗美援朝英雄日志拟在周三中央电视台七频道播出,需通知部队收看;2.海军部队征集铁锚事,静已让部队确认(从谈恋爱时,他就这么叫她,儿子都要上大学了,他还这么叫她);3.与李干事沟通,希望他再捐赠中国首批赴苏丹维和部队“和平之路”画册;4.与陆军某旅陶干事聊晴空比武文物事;5.与解放军出版社阎主任联系《星火燎原》原始稿征集事……
…选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