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子之间
佳义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跟母亲竟会到了这种地步。
我与母亲的“矛盾”由来已久。尽管我深知“家丑不可外扬”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可我心里憋闷得难受,实在是不吐不快。
说来话长。我才降生不久,母亲休产假刚过,就把我这个在家可是长子长孙的大白胖小子丢给我奶奶,一门心思扑到单位“抓革命,促生产”去了。而这一丢就是十八年,可以说是奶奶把我从小带大的。母亲生下了我,把我带到这个世上,给了我生命,这是千真万确一点不假。可过后培养和教育我的任务,全是由奶奶代母亲来完成。
当然,这些都是后来我听奶奶和长辈们说的。母亲顶多也就是在哺乳期午休时回来给我喂回奶。在我的记忆中,我小时候常患扁桃腺炎爱发烧,每次都是奶奶和叔父们背我去医院看大夫。母亲也只不过是下班抽空过来看看我,给我买点喜欢吃的水果和点心,送几张盖着单位大红戳儿看病免费的医疗“三联单”,叮嘱我多喝白开水,完事骗腿骑车就走。母亲单位和家里总有做不完的事由。
那时候,我爷爷奶奶住的是老式平房,父母住的是铁路新分的楼房宿舍,不跟爷爷奶奶在一起住。特别是自从有了我俩弟弟之后,我和母亲见面的机会就更少,只有每周末回家一次,直到我技校毕业参加工作。奶奶对我说:“你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了,也该回到你妈妈身边去了。”别看奶奶没有文化,大字不识几个,但说这话的时候却显得很有胸怀很有气度。可我注意到,奶奶的眼圈儿好像还是有点发红,眼睛里有些许的晶莹在闪动。
我如鲠在喉。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才正式回到母亲身旁。其实,我跟母亲之间并无太多感情,反倒不如我跟奶奶的感情那样深厚。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只往上“疼”不往下“疼”,实属是个别少有。比方说,家里有什么好吃或稀罕的东西,她不先给我和俩弟弟,却先记着爷爷、奶奶、姥爷和姥姥。父亲有时也帮我们“争嘴”,母亲就说:“老人都上了年纪,说句不好听的,吃一回少一回。小孩子往后路还长呢,吃的机会还会有。”您瞧,这就是我的母亲。
做为家长来说,母亲也是属于对子女管教特别严格的那种。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母亲用木制手推车带我去托儿所接我俩弟弟,想让我当众出点“彩儿”,给托儿所的阿姨们唱一段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选段。可我小时候最怵见陌生人了,一见生人就脸红。我赶紧低着头,感觉脸颊燥热难受,说什么也张不开口。母亲见状二话没说,只得用车推着我们兄弟三人悻悻而归。我个子稍大,只得自己蜷坐在手推车的一头儿,俩弟弟则挤坐在手推车的另一头儿。
回家的路上,母亲阴沉着脸,严肃地批评我,说:“你在家里不是唱得挺好吗,怎么见了生人就拿不出手?亏你在家还是老大呢,这样怎么给俩弟弟起表率作用?!”
我当时感觉窘迫之极,见到马路上的地沟井盖儿,真想一头扎进去的心思都有。可母亲却不管不顾我的感受,依然是我行我素,对我教育起来没完没了。
我常住奶奶家,每周末才回家一次。我们兄弟三个好不容易凑到一块玩儿,就在家用面板搓板和桌椅板凳搭起临时的乒乓球台玩打乒乓球。正当我们玩得兴高采烈忘乎所以的时候,母亲突然下班回来了,见此情景冲着我们发一通“连珠炮”,吓得我们赶紧物归原处,就跟小消防员似的,以最快的速度把屋子收拾利索。我知道,一向喜欢干净整洁的母亲是容不得我们在家里这样造次折腾的,好在每一次都是父亲替我们解围圆场。人们都说是“严父慈母”,可在我们家正好相反,堪称“严母慈父”。
母亲喜欢整洁干净,家里不多的几件摆设总是擦得一尘不染。休息天搞起卫生从没有时间观念,总是经常忘记何时给我们做饭吃,饿得我肚子像蛤蟆一样“咕咕咕”地直叫。父亲在家的时候还好,见时候差不多就赶紧给我们张罗做饭。要是赶上父亲哪天上班或者加班不在家,那样就会比较糟糕,我们可就惨透了,吃饭没个准点不说,除了帮母亲做些家务,稍有不满情绪,还要随时接受母亲的“帮助”。
那时候,每周日只休息一天。我最怵头星期天回家,让我去采买购物。拎着个草编的大篮子,什么油、盐、酱、醋、白糖、味精、火柴、洗衣粉、肥皂、碱面儿、麻酱,这些全都是凭本凭票供应,全都统统买好往篮子里装,还得计算好找零的钱数。到了冬天,还得排长队买大白菜、山芋和土豆,冻得跟三孙子似的。再有就是拉着平板车去煤店买劈柴和煤球,再将剩余堆积的煤灰用水活好,往楼道外的砖墙上贴煤饼子,再帮大人装好烟囱和炉子,准备好取暖过冬。唉,天知道那时的家务活儿怎么会那么多。这也是我不愿意回家其中一个重要缘由。
长大以后,我曾经忿忿不平地这样问过母亲:“怎么所有家务活儿总让我一个人干,却从不指使我弟弟他俩呢?”
母亲回头诧异地看着我,就像看个陌生人似的,半晌,才自言自语似的嘟囔一句:“这孩子!”,却没作任何正面回答。
很多年以后,当我也有了孩子,也当了家长,也让孩子采买购物或出去办事的时候,答案竟无意中被我自己找到了。
那一年,我正是快要小升初的年龄,也是人生最叛逆的时期。父亲生怕我跟母亲之间会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他不在家的时候,总是想方设法把我和母亲分开,尽量不让我和母亲单独相处,生怕在我和母亲之间会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然而,终于有一天,父亲的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不可逆转地变成了现实。
那是一个初冬的傍晚,天气出奇的阴冷,外面还“呼呼”地刮着西北风。原本是星期天,父母应该休息在家,却双双去单位加班开会,很晚还没回来。两个弟弟在床上玩儿“搭房子”摆积木。
常言道:“日头落墙,孩儿找娘”。很可能是由于在家等候时间过长,小弟有些饿了的缘故,开始显得焦躁不安,怎么哄也哄不住,进而哭闹不止。大弟看样子也是饿了,一个劲儿地“嗦啰”手指头。幸好家中点心盒里还有几块大黄油饼干,我赶紧从饼干盒里拿出来,分给俩弟弟吃。看着俩弟弟吃得香甜的样子,我忍不住直咽口水,感觉肚子也“咕噜噜”地直提“抗议”。于是,我开始在柜橱里翻找吃的东西。然而,除了小半袋儿藕粉,却一无所获。
我抬头四处搜寻。蓦然,发现高柜上的瓷瓶后面有一个小纸兜儿。我赶紧伸手取下来,打开一看,啊,里面竟装有“挂霜”的柿饼,虽然不多只有几个,这在当时可是个稀罕物儿,难买不说还相当的馋人。
毕竟,我那时候才是个十来岁的大孩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像成人那样把控住自己,真的无法抗拒柿饼这稀缺美食带给我的甜美诱惑。尽管我知道这东西在当时不好买,也听说是母亲专门买来给我们兄弟三人当“偏方儿”,用柿饼来给我们刮舌苔去毒火,治疗口疮溃疡的。我寻思,就算吃一个,也不至于被母亲发现吧。
可万没想到的是,母亲回到家,拿过纸兜儿一看,立时就发现柿饼少了。原来买几个柿饼母亲心里早就有数。
我心里当时就“咯噔”一下,心想这回可真要坏事。
母亲立刻把我们兄弟三人叫到跟前,在母亲的面前站成一排。我耷拉着脑袋站在那儿,此时此刻心揪成了一团儿,随时准备听候母亲发落。
母亲板着脸,紧抿着嘴唇,瞪着我们,眼镜后面还有一双眼睛,问我们兄弟三人:“你们三个老实说,是谁吃了柿饼?”声音不大,却很威严。
“又怎么啦?”这时,刚加班开会回来的父亲见状一脸茫然,急匆匆赶紧过来询问。母亲跟父亲简单说了事情的经过。
“咳,我以为孩子们犯了多大的错呢”,父亲直给我们打圆场,“算啦算啦,反正不是外人吃的,你就别追问了。啊,兴许还是你记错了呢”
我知道,父亲一向是我们的“保护伞” 和“挡箭牌”,遇到类似情况,总是想方设法帮我们“开脱”和“解围”。
“我问孩子们呢,你别跟着乱参乎好不好?”看来,母亲这一回还真有点较真儿认死理儿,有种打破沙锅问到底,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思。
“老实说,你们仨到底是谁吃的?!”听母亲低沉的语气声调,再看母亲那架势和脸色,如同电影里公安人员正在审讯坏蛋差不多。
“老大,你说!”见没有人吭声回应,母亲直截了当地朝我点名。
我当时就“咯噔”一下,心里猛然一惊,紧接着小心脏立马就紧缩了,眨巴眨巴眼睛,磕磕巴巴且有气无力地回复母亲:“我我------我没吃。”
大弟弟和小弟弟俩人也跟在后面学我,大着舌头都说自己没吃。尤其是小弟弟,哪见过这阵势,早吓得咧嘴哭出了声。大弟弟也吓得不停地眨闪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用小手儿不停地来回捻搓着身上绿布褂的衣角儿。
唯独我低头不语,自己心里有“鬼”,知道俩弟弟是被冤枉的,可我当时又没有勇气承认,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也只能是硬着头皮往下扛,看看能否蒙混过关。
“柜子那么高,俩弟弟都那么矮小,能够得着吗?”母亲显然开始在怀疑我,并对整个柿饼“事件”的细节和过程进行逻辑推理。
“行,都不说是吧,那就挨个漱口!”
母亲说着站起身,端来一茶缸凉白开水,又拿来一个白瓷碗,让我们兄弟三人轮流漱口查验。
还别说,母亲这一招可真叫绝,简直胜过英国推理小说作家柯南道尔笔下的大侦探“福尔摩斯”。真不知道母亲当时是怎么想的。
不一会功夫,漱口结果出来了,自然是不言而喻,一切都真相大白。
那一刻,我惊恐万分,感觉两腿都在发软打颤,额头上的汗也出来了,心想今天这顿“小炖肉”(挨揍)肯定是躲不过去了。
“好啊,让你不说实话!”
果然,母亲气急败坏,操起笤帚疙瘩,将所有的愤怒都狂风暴雨般泄落到我的身上,竟把笤帚疙瘩都给打飞了。父亲上前劝阻也无济于事。母亲是容不得我们小小年纪有半点撒谎的。
“凭什么打我?”我抵挡着、抽泣着,委屈地哭诉,“您不在家,我饿了,找吃的有错吗?!”
母亲闻听,忽然停住手,也许是打累了,站在那喘息着,丰满的胸脯一起一伏,直愣愣地望着我。
突然,母亲一下子朝我扑过来。
坏了!母亲一定是见我顶撞还嘴,气极又要打我,我心里这样思忖。于是,我咬紧牙关,浑身的肌肉紧绷着,随时准备抵御母亲那来自于外部作用力对我身体的惩处。
但是结果出人意料。母亲没有再打我,而是一下子抱紧我,说声:“我的儿子------”言罢,大滴大滴的泪珠儿就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扑簌簌地滚落到我的脸上------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但尽管如此,从那时候开始,我心里却对母亲充满了无尽地怨恨,而这种怨恨似乎已经到了一定的程度。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在我心里都无法抹掉。
我开始远离母亲,除了吃饭和睡觉,尽量减少在家停留的时间,宁可下班之后跟同事一起去游泳和打乒乓球儿。直到结婚成家有了孩子,我都没回家住过一宿。除了逢年过节家庭聚会,我也很少回父母家。我跟母亲之间似乎有种难以言状而又无法消除的芥蒂与隔阂。
我不知道,自己和母亲怎么会到了这种地步?
直到父亲于几年前患病去世以后,我回家的次数才逐渐明显增多。再见到母亲,恍然一下子觉得母亲老了,头上的白发多了,原本白皙光灿的面容也开始变得褶皱憔悴。母亲年轻时乘车摔过的腰伤复发,原本挺直的身躯也开始弯曲变形,走路也是慢腾腾的,每往前挪动一步,都需要借助手杖之力。许多时候,母亲吃着我送来的可口的饭菜和新鲜果蔬,总是美得像个小孩子似的乐呵,絮絮叨叨地说些“谢谢儿子”“谢谢儿媳”“妈真有福”之类感激的话,就跟对外人说话似的,弄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那天,我正忙着接待客户。大弟弟突然打来电话,说是母亲摔着了,头上流了好多血,让我赶快来医院。
我内心一阵惊慌,打车以最快速度赶到医院的时候,母亲已经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头部流着血,眼睛破肿受了外伤,医生和护士正在忙着救治上药。
事后才知道,母亲是不愿给我们儿女添麻烦,瞒着我们哥仨,自己出屋下楼,去小区外的社区卫生院取药,突患脑梗缺血昏厥,才一头栽倒在地上的,造成头部和眼睛严重外伤。是路过的一位好心的大姐及时拨打110报警,民警开着警车及时赶到,又及时将母亲送往医院,才挽救了母亲一条性命。
望着胳膊上插着输液管儿的母亲,我心里感到一阵负疚和酸楚------
这是我的母亲吗?我这样问自己,我记忆中的母亲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的母亲好看多了:齐耳黝黑的短发,光灿白皙的脸颊,微笑的眼睛像是一弯清澈的月牙儿泉,挺直的鼻梁上戴着一副金丝边儿的眼镜,面容和善而慈祥,谁见了都说母亲一定是位人民教师,而实际上母亲一直是在一家国营单位做财务工作。
早在1976年地震的时候,父亲带着我们哥仨住在马路便道上的防震棚里。说是防震棚,其实就是用砖头、竹竿和塑料布临时搭建的简易棚子,赶上下大雨顶棚就会被雨水压得出现一个“大水包”,我只得帮助父亲用手使劲地往上托,及时排掉积存的雨水才行,不然防震棚瞬间就会坍塌泄漏,我们父子四人便无容身之处。而母亲却不顾余震的危险,也不听父亲和邻居的劝阻,独自一人住在楼房的家中,理由是为了在家方便洗涮,还有露宿街头蚊虫叮咬无法睡觉。在我的心目中,母亲是个名副其实的“捏大胆儿”。
十年前,母亲不幸患了乳腺癌,为了保全性命,无奈只得做了切乳手术。术后几年时间需要吃药辅助治疗,尤其是做完手术伤口刚刚愈合以后,还要反复进行手臂“爬墙”等各种康复锻炼。每每这时,母亲都是大汗淋漓,衣衫被汗水湿透,却从不叫一声苦、喊一声疼,依然咬牙坚持。
疫情期间,眼看就要过年了。母亲所在社区旁边的一个小区,突然发现有新冠病毒“密接”者,很快被一群“白大褂儿” 将小区牢牢封控,所有人待在自己家中不能出门,每天按时做核算检测。母亲靠着家里剩余的果蔬和冰箱里仅存的食物,硬是一个人支撑度过了包括大年三十在内的整整十七个日夜。虽然我们哥仨自始至终每天轮流通过电话与母亲联系,随时了解母亲的身体状况及生活需求,最大限度地让母亲得到精神的安慰。管控降级之后,我第一时间为母亲送去急需物品,并想方设法通过旁边最近的邻居下楼代取,最后转送到母亲手中。我们兄弟三个和亲友们为母亲担惊受怕之余,内心无不充满对母亲的赞叹与佩服。很难想象,面对这么多艰难困苦,母亲居然都奇迹般地挺过来了。
然而,是什么让母亲便成了现在的样子呢?
我冥思苦想,却始终找不到答案。也许,答案是没有的。正像我这样一个也是做了父亲或母亲的人,似乎更容易做出十分确切地回答------
作者简介:佳义(笔名),本名:刘家毅。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外经典文学艺术》签约作家。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其间辍笔十余年。至今已在国家省市级刊物、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国朗诵联盟等播、发各类文学作品百余篇/部/首。其中小说《眼神》荣获1998年天津市第七届“文化杯”短篇小说奖;《末日》荣获2007年天津市第十七届“文化杯”暨首届全国梁斌小说奖;有多篇作品被各种文集所收录;2018-2022年主笔编撰(执行主编)36万字的天津市《北辰市容园林志》(1986-2017年);纪实文学《母亲被“封”十七天》荣获2022年【中外经典文学艺术】第二届“炎黄杯”全国原创文学作品大赛“最佳创作奖”。
“白鹭杯”首届文学作品大赛暨纸刊征稿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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