沤麻记忆/《泉城晨话》161期

杨延斌

      这些年生活在泉城济南，基本和农村生活隔绝了，也已经把麻这种农作物忘得干干净净了。这次回到查哈阳稻花香，刚刚往西大河桥上一站，猛然就想起五十年前在西大河沤麻的情景。那时连队每年一到秋天，沤麻是个很艰苦的活儿。说它艰苦，是因为这活儿是在深秋干，不仅没有防护措施，还得下到冰冰凉的齐腰深河水里，一泡就是几个小时，所有下河沤麻的人，全身就像打摆子似的打着哆嗦。河水只有十几度，别说下到水里，两眼一看到河水，心里就感觉到凉嗖嗖。领导也会背着手站在岸上，不疼不痒地说让大家上岸来暖和暖和身子，但在干完活之前却不能脱下滴水的衣服，只能围在火坑旁，一边烤火暖着身外，一边喝几口白酒热着胸腔肠胃。

      我说的沤麻故事发在1974年和1975年秋天。那时候，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喝酒，只知道胸口以下的皮肤，被凉水拔得像疙疙瘩瘩的鸡皮，感觉对着瓶嘴一口酒下肚，胸膛热热乎乎挺舒服。从此才知道，这种和水一样白色液体，好似人间仙物。

      麻，有黄麻,红麻,苘麻,大麻和亚麻几个品种，主要用途是农用，比如车马用的大绳，装粮食的麻袋，亚麻纺织，农家妇女纳鞋底子的麻绳等等。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麻的用途除了织麻袋和少量特殊用途的纺织以外，似乎用途不大了。即便是年轻的农民，也很少有人知道麻为何物。但是在四十多年以前，麻却是很重要的经济作物。

      麻这种农作物，种它很容易，生长过程既不用除草也不用打农药。麻烦的事儿在长成之后，收割时连根拔下放倒，横放在地里晾晒三两天，用刀把麻根砍掉打捆就行。最麻烦的是沤麻过程。沤麻分雨水沤麻，坑塘沤麻，江河湖海沤麻。我所在的稻花香有一条西大河，正好在大桥南侧和一个水闸门之间，有一段一百多米的平缓水面，河堤下还有个很深的大坑可以点火取暖，具备了很好的沤麻条件。每年秋天，我们连队就在大桥南侧沤麻。只是每年到了沤麻时节，天气好像也故意捣乱，几乎天天刮风。在冰凉的河水里乍一上岸的人，被凉飕飕的秋风一吹，更感到彻骨的寒冷。

      沤麻的确是个又脏,又累,又凉,又臭得熏人的活儿，可以说没有一个人愿意干。我在连队那几年，正逢水利大会战，为了保障工期按时完成，据说兵团司令部经过请示国务院批准，才实行了真正的按劳取酬，多劳多得的计件工资制。而沤麻这活儿不能计重计量，没法实行计件工资，只能实行每天1.25元的卯工工资，这活儿又苦又遭罪还不挣钱，人们不愿干却憋在心里不敢说出来，许多人就编造N个理由躲避沤麻。

      当时有句很消极的顺口溜：“躇一躇一块二毛五，站一站一块二毛半”。但沤麻又是连队很重要的事儿，领导为了确保完成它，就想到精神鼓励和物质刺激双管齐下，首先动员党团员和积极要求入党入团的积极分子们，在关键时刻经受考验。物质上采取酒管够喝，中午确保主食大米饭，猪肉炖粉条子管够造。这顿饭的诱惑超过任何精神刺激，我那两年积极参加沤麻，那顿能解馋的午饭，是我最大的指望。

      在政工人员的操作下，沤麻成了连队的“火线”，在我的记忆里，起码有十几个知青，向连党支部递交了要求参加沤麻的“请战书”，请求组织在沤麻的艰苦“战役”中考验自己，以争取“火线入党”。这种夸张行为，别说是现在人的眼里，即便在当时极左形势下，在老实忠厚的人眼里，这种激进行为也是把芝麻小事儿无限夸大成大西瓜。当时我是看不起这种人的，但在表面上还得向这样的人看齐。没多久我就发现，那些写“请战书”的人都是嘴上功夫，真干起活儿来，个个都像鲶鱼那样耍滑。

      沤麻看起来是个粗糙活儿，但其中也有许多复杂说道。比如把麻下到河水里，麻杆儿会漂浮在水面，得把一捆捆麻杆儿困扎在一起沉下水底，再压上石头。所谓沤麻，就是通过水下浸泡发酵，把麻皮和马杆儿泡烂，达到脱皮程度。检验麻是否沤好也很简单，

      沤好的麻杆儿因为浸透了水会沉在水底。在水下侵泡十天左右，就该起麻了。把沤好的麻从河水起出之后，铺在河堤晾晒几天。晒干后，还要耗费人力把麻皮剥下来，然后再把麻坯子捆成捆，放进水里浸泡几天再晾干，麻就可以派上用场了。因为起麻是在十天之后，天气更凉，河水更加凉澈透骨。就在1974年起麻过程中，倒霉的事儿却让我摊上了。

      那是深秋的一天上午，我刚刚下到刺骨的河水里，就感觉右脚外侧被什么东西划了一下，剧痛的同时，水面泛起一片红色。我探身伸手在脚下小心一摸索，摸到一个被打碎的酒瓶瓶底，拿出水面一看，锋利的玻璃碴子上还挂着我的一丝肉皮。我强忍着疼回到岸上，被连队的小马车送到卫生所包扎。我眼看着像张着嘴的大口子翻翻着，鲜红的血汩汩流淌。那次，我的伤口被缝了八针。那个让我流了很多血的破酒瓶子，一定是被人故意打碎扔进水里的。做为“阶级斗争新动向”，连队决定“立案侦查”，最后也不了了之。

2023年8月10日于查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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