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宏大,生于1946年3月,湖南汨罗人,2012年开始发表作品,中短篇小说见《湖南文学》《青春文学》《岳阳文学》和多家知名网络文学平台。著有长篇小说《选择》《白水江之恋》《我想回家》《沸腾的山村》等。
天还只有麻麻亮,生产队徐队长就吹响了出工的哨声。他从这个屋喊到那个屋,从这家喊到那家,重复着一句话:“今天还是接着昨天的事做,不论男女劳力,都一律去挑塘泥。”
徐队长的哨声强行将睡在热被窝里社员拉了起来,实在不愿意离开热被窝,但为了出工挣工分(工分,一种计酬方式。)糊口,无可奈何,只能随着哨声起床。
江南冬天的早晨,虽然不像北方那样冰天雪地,但寒冷的早雾将整个宇宙罩得严严实实。百步以外,什么也看不清。瓦片上、树枝树叶上,撒满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的霜粉。
狗牙凌将泥土抬起寸多高,人走在上面,发出吱吱的响声。有水的地方,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上学的小学生们,轻轻地捞起一块块的薄冰,用一根空心的草管,一头对着自己的口,一头对着冰块,慢慢地吹出一个小孔,然后用一根小绳子将冰块穿起来,提在手中,互相追逐着。
生产队的社员们,匆忙地吃过早饭,陆陆续续从各自的家里走出来,挑着扁担箢箕,肩着锄头铁锹,冒着早晨刺骨的寒气,为着十分工, 不, 女的还只能拿到六分工, 年复一年, 日复一日,天天围着泥巴打交道。
今天的十分工,在寒冷的霜凌风里等着人们去拿。
方志没有听他娘的劝阻,没有在家休息,吃过早饭,就和社员们一道去担塘泥了。
村民们的早饭也非常简单,几粒米混在茴坨或茴丝茴米(茴坨也叫红薯,茴丝茴米,是茴坨晒干的,长条形的叫茴丝,一粒粒的叫茴米。)中,煮成的杂粮饭。弄个把小菜下饭就行了。小菜也是自家菜园里的,很少有油,放点盐就行。
知青们也不例外,和生产队的社员们一道挑着一担又一担乌黑的湿淋淋的泥巴往田地里送。穿在脚上的雨靴看不到一点橡胶,全被泥巴包裹着,裤子上也满是泥巴。四个知青很自然地分成了两组。李超和蒋力为一组,曾静茜和余芸一组。他们一个往箢箕里挖泥巴,一个挑。下乡三四个月了,肩膀至今也没有磨出茧来,扁担压在上面,虽然隔了三四层衣服,但肩头还是火辣火辣的。抓锄头把的手,到现在也没有长出茧来。粘满泥巴的雨靴,很重很重,每迈一步都得使出很大的力气。有时候,泥巴还会顺着雨靴的鞭口,掉进靴子里面去。
曾静茜一个劲地往箢箕里挖塘泥,塘泥很不听使唤,它的粘性很大,老粘在锄头上不肯下来,给锄头的重量增加很多。曾静茜艰难地挖着,非常气力,塘泥很难进到箢箕里去。拿锄头的手,至今也没有锻炼得出来,酸痛酸痛的。她重重地往冻得紫红的手心上呵了一口气,双手不停地搓摸着。本来从家里带过来了几双纱手套,这样的天气,是可以将它套在手上的,但她没有这样做。她们——知青到农村来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怎能戴手套参加劳动呢?何况男女社员没一人戴手套,他们也没得手套戴。只能让冻得通红的手露在寒风中,艰难地握着锄头,塘泥粘在锄头上,任她怎么弄,乌黑的塘泥始终粘在锄头上不肯掉到箢箕里去。很久,也难弄好一担塘泥。
余芸将肩头上的扁担落下来,放在膝盖弯里,大腿压在扁担上,蹲在曾静茜的身旁,等着她将一担塘泥弄好。等着等着,见曾静茜还没有弄好,于是说:“曾静茜,你来挑吧,让我来挖一会”。
说罢,她们相互调换了工具。
曾静茜挑着湿淋淋的乌黑的塘泥在还有冰凌的田间小路上一脚高一脚低小心翼翼的走着。
已经是上午九、十点钟了,雾已散去了很多,太阳露着个惨白的脸,在云端中时隐时现。
潮湿的地方还继续在下凌,泥泞的田间小路也不例外, 也仍然在结冰。
曾静茜挑着塘泥,双手紧紧地抓着扁担两头的绳索,眼睛紧紧地盯着脚下的路,一双雨鞋的周围,被泥巴紧紧地包围着,眼看泥巴很快就会迈过靴口,要掉进靴子里面去了,她提起一只脚,用力往前一甩,想将粘在雨靴子上的泥巴甩掉;没想到,身子一歪,挑着担子的身体失出了重心,连人连挑着的泥巴一块栽倒了水田里的烂泥中了。在场的生产队社员们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妇女队长素梅丢下肩上的扁挑,急忙跑过去,从泥地里将曾静茜扶了起来。曾静茜那件黑白相间的小方格外罩衣,已面目全非了,整个人已成了一个泥人,脚也无法站立了。素梅不顾一切地将曾静茜背在自己的的背上,曾静茜身上的稀泥巴弄了素梅-身,也全然不顾。曾静茜的两只雨靴没有很好地和脚一同拔出来,还深深地陷在水田的烂泥巴中。
这时,余芸、李超、蒋力为和好几个社员都围了过来,扶的扶,拉的拉,将两个泥人从水田里拉了上来。
素梅背着曾静茜,余芸扶住曾静茜的一双脚往家里跑。
徐队长见状大声喊:“喂,李超,你赶快到生产大队的卫生室去,将赤脚医师叫来。不,不,还是方志去,你熟悉些。方志你听到了没有?快去,叫医师带点防感冒药来。”
方志听后急步向生产大队的医务室跑去。
二十岁的妇女队长——素梅毫不费力地背着曾静茜朝家里赶。素梅励练了农村春夏秋冬的日晒和长年累月泥土气息的熏陶,炼就了粗壮的骨骼,矫健的身体,背首曾静茜如同背着一个轻松的背包。
曾静茜在她的背上哆嗦个不停。
“喂,小曾,冷吗?坚持一下,马上就到家了。” 素梅安慰着曾静茜。
余芸紧紧地握住曾静茜那双冻得冰冷的双脚,她自己的手也冻得麻木了,但抓着曾静茜的脚始终没有放松,将她的脚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心里。一则是想让自己的体温暖一暖曾静茜的脚,二则也是想为素梅减轻一些负重。
曾静茜伏在素梅的身上,头靠在素梅的肩头上,此时的泪水一滴又一滴掉了下来。是冷?是脚痛?还是对素梅和自己同伴的感激?还是对爸妈的思念、对城市生活的怀念?她无法道出其中原委。爸妈的年纪确实不算太大,都只有四十来岁。虽然不是高官,但商店营业员的固定收入,养活他们的独生女儿,不算有余,但也能过得去。而“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指示下达后,曾静茜和她的同伴们就像江河中浮漂的树叶,随着风浪的冲击,一窝蜂地来到了农村。来农村三四个月了,还没有回去过,可寄给爸妈的信就有五封之多。信中虽则是写一些零碎锁事,但没有提及农村劳动的艰难和农村生活的艰苦,每一封信中少不了对爸妈的思念。二十年来,她又何曾离开爸妈一日? 虽然算不上娇生惯养,但作为独生女,父母的宠爱永远也没有缺席。
狗牙凌已经开始融化了,素梅和余芸脚上的稀泥巴越积越多,她们一边走一边往外甩。好在素梅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姑娘,并不费力就将曾静茜背回家了。她一边帮曾静茜脱满是稀泥巴的衣服,一边安排余芸赶快烧点热水给曾静茜洗脸洗脚。并告诉她,水不能烧得太热,太热了,对受了冻的脚不太好。水热了,受了冻的脚洗后又麻又痒,很不好受的。
她们俩忙活了一阵,将曾静茜洗抹干净,刚将她安置在床上时,方志领着赤脚医师赶来了。这时的曾静茜将余芸的被子一块盖在身上,还在不停地哆嗦着。见医师进来了,曾静茜表情复杂地说:“医师,没有什么关系的,我不要紧,现在只是右脚的后跟部位有点痛。”
余芸帮曾静茜从被褥里将脚拉了出来,医师认真地检查了一番,说:“你的脚以前受过伤吧?”
素梅听医生一说,忙凑过来瞧了瞧曾静茜的脚,说:“怎么?你的脚曾经受过伤?”
是的,曾静茜的脚确实从前受过两次伤。第一次是在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上体育课练习跳远,当她跑步后接近砂池准备起跳时,不小心摔下了。脚痛得厉害,站不起来,同学去扶她时,她双手抱着脚,哇哇大声哭起来。
体育老师走了过来,说:“曾静茜,怎么啦?”
曾静茜哭着指着脚说:“老师,我的脚,脚……”
“脚怎么啦?”老师边蹲下来边说,同时用手去摸她的脚。这一摸不要紧,可摸得曾静茜更加痛得厉害,同时“哇”一声大哭起来。体育老师这才知道了,曾静茜的脚一定有危险了。于是,马上背着她去医院检查,结果是右脚后跟附骨骨裂。真是祸不单行,脚治好后不到一年,一次骑自行车在放学的路上,一个小孩突然横过马路,正好与曾静茜相遇,她马上一急刹,小孩没碰着,而自己却随着车子一块重重的倒在了马路上。头上擦破了皮,手上擦破了皮倒还事小,偏偏又是那只右脚后跟再一次受伤骨裂了。
赤脚医师知道后,又仔细地检查,按摩后,说:“这次骨裂是不会的,只不过是受了点冻,扭伤了一点,配点酒精和红花油给你,多擦几遍,多揉几遍,休息几天就会好的。”素梅和余芸听说曾静茜的脚无大碍,她们俩放心地相互笑了笑。素梅连连地说:“没伤着脚,那就好,那就好。”并做着鬼脸继续说,“如果成了残疾,成了瘸子,那以后就嫁不出去了。”
素梅这一说,说得曾静茜和余芸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医师给曾静茜配了点防感冒的药片后就走了。方志跟着医师出来后便回家告诉娘,说知青曾静茜摔了跤。然后便又上工去了。
韩淑珍知道知青曾静茜摔在水田里了,连忙泡了一杯姜汤,急急忙忙送去知青屋,进门便说:“孩子,怎么不细心摔了啰?你看,这么冷的天,只怕冻得么子样。”说着弯下身将一杯姜汤递过去,“来,快将这杯姜汤喝下去,一来可以暖暖身子,二来,姜汤是可以防感冒的。”
慈祥的老妈一直看着曾静茜喝下姜汤,扶她躺下,一双皱巴巴的手将被子的周围轻轻地按了又按,说:“孩子,你好好休息噢,等下我再熬点糯米粥送过来,糥米粥是散寒的。”
“阿姨,您不必费力,我没事哩!”曾静茜低声地说。
“大婶,煮糯米粥就多煮点噢,也要有我们的一份。”素梅望着自己的大婶笑着说。
“你就只怕自已没得吃,好,好,我多煮点让你也吃个饱。” 韩淑珍望着素梅又说,“妹子,你一身烂泥巴,样个泥菩萨,还不回去换掉。”说罢便走出了知青屋。
韩淑珍走后,素梅这才跑回家换掉自己满是烂泥巴的衣裤,连同曾静茜换下来的所有泥巴衣服拿到水塘边去洗。余芸也提着一个水桶,跟在素梅的后面一块走出去了。
水塘的中间没有结冰,但它的周围还结着一层薄薄的冰在顽强地抵制着冬天的太阳,没有被融化。余芸站在素梅的身边,望着她用脏衣服将冰块赶跑,一双手在冰冷的水中搓洗衣服;余芸则缩着脖子,伸着舌头,怎么也不敢将自己的手伸进那冰冷的水中。
素梅的手冻得通红,她将手伸到嘴边,重重地呵了一口热气,用手搓着手,抬起头望着余芸笑着说:“小余,你来试试看,不冷咧。”
“不冷?不冷你搓手做么子?”余芸边说边直往素梅身后退。
这时,太阳已驱散了周围零碎的云片。暖融融的光线从天空中直射了下来,她是在可怜塘边两个洗衣的姑娘,想给她们加点温热呢?还是也想为曾静茜出点力,帮她将衣服好好地晒一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