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0年入秋,他病得很重,来草原看他。刚入垂垂暮年的他,身体正在坍塌,正在被生养他的草原坚决的舍弃。他坐在家门口,不言不语,一直默默地坐着,让人感觉凄冷悲悯。过去了十多年,再来草原,他身后的房子还是原来的样子,人进人出,草坪里很喧闹,他当年坐在屋门口的身影,随着他的消失和距离的日渐遥远与当下的喧闹似乎已无关紧要。人生,或就是这样。人不是喜欢怀念的吗?人是喜欢怀念的吗?有人在想起他。写一篇短文,说点他的故事……题记

草原的秋是黄色的,黄中夹着一点绿,一丛丛野苜蓿草的紫色点缀在黄绿中间,远远望去,天很蓝很低,连接着开始枯黄的草,絮样的白云在中间缓慢地飘动。她疲惫的坐在草地上,憔悴不堪的脸颊上透着对他疼爱的那浅浅的笑意。把他搂在怀里,宠溺地揉着他的脑袋,母子俩就这样安静地说着话。从他咿呀学语开始,反复念叨在他耳边的就是“侯德明,湖南大庸,一家人都是红军,桑植瀘水溪,还有贺龙,肖克……”她要将这几句话刻在儿子的骨头上,烙进儿子的心肝肺里。午夜,寒气逼人,她从晕乎乎的浅睡眠中醒转过来,脸色涨红,眼光空虚,身躯似乎就要溃散,一副心神远驰,茫茫无人可依,恍惚欲哭的模样。恍恍惚惚地立起身来,佝着腰站在山包上,全身一个寒颤,她低下头看了看火堆旁的他,将自己身上的袄子脱下来盖在他的身上,又往火堆里添了几个草把,打开包袱,拿起一小块肉干,看了一眼仅剩的几块肉干后,她将手中的肉干又放回包袱里,起身走到一旁,在草地上扯起一把青草,揉成小团塞进嘴里,皱起眉头轻轻地咀嚼起来。刀割般的腹痛突然袭来,额头上的汗水瞬间把凌乱的头发打湿,她手捂腹部,转身踉踉跄跄地向着他的身边走了两步,大口大口的呕吐出绿色草渣和着殷红的血块。她瘫倒在距儿子几步远的地方,手脚并用地朝他身边爬了几步,双眼死死地盯着他蜷缩的身子,她再无力挪动身躯,双脚在草地上徒劳而绝望地抽搐起来。

天没有亮,草堆没有了火焰,枯草还没有完全燃烬,缕缕青烟在山包上弥散,融入薄薄的晨雾里。全身一抖,他醒了过来,揉了揉眼角,“阿妈”轻声的呼喊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没有听到阿妈的回音,他有些害怕地坐起身子。揉了揉眼睛,泪水一下子涌出他的眼眶,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山包上开始回荡……

干瘦的喇嘛坐在草地上,古铜色的面孔没有光泽全是干核桃般的沟壑,双眼闭着,极其平静的面孔没有愉悦也没有忧愁,树皮皴裂的双手旋转着手中的玛尼轮,干裂的嘴唇微张微翕没有声音发出。秃鹫凄厉的两三声嘶鸣声响彻在死寂般的草地上空,干瘦的喇嘛睁开双眼,抬头望向盘旋在晚霞中的几个黑点,安详的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扶着膝头站起身,瘦骨嶙峋的身躯在凉凉的暮风里剧烈地抖动着,站稳身子后,抬头看向远处的山包,光着双脚朝山包缓慢行去。夜黑,他持着木杖摇着手中的玛尼轮一步步登上黑漆漆的山包上,随着坡度的升高,可以瞭望繁星还没有挂上来的夜空,透过熹微青光可看清楚草原上如新月弯曲的白河水面上的粼粼波光。山包上,那件又臭又脏的藏袍包裹着昏睡的他,身上加盖上了一件破烂褪了色仍能看出原是绛红色的僧袍。火堆旁,他母亲僵硬的身体如虾躺在草地上,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异样。干瘦喇嘛将她包袱里所有东西一件件地拿出来,也不多看一眼,一件件地丢进火堆里,山包上弥散着各种异味的青烟。夜风吹来,卷起四溅的火星和灰烟在漆黑的夜空里飘舞,坠落于白河的流水里。不及焚烧的一些衣物,干瘦喇嘛把它们扔进了白河。干瘦喇嘛佝偻着腰将他背负在背上,僧袍的衣袖在腰前紧扎成结,耸动了两下身子,看了看似乎依旧在草地上熟睡的她,转身,摇动着手中的玛尼轮,碎语喃喃,战战颤颤地向山包下走去,因背着他,更加佝偻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黑夜里……

从那年的那晚,已经过去了七十多个春秋。脏兮兮的屋门口,他靠着黄色的墙坐着,太阳照在他的脸上,平静安详。他漠然的看着草原尽头的群峦。他在看什么,没人知道,他自己或是也不知道了。悲凉的一生,他唯有两次走出过这片养他的草地。第一次,还在少年,收养他的喇嘛带着他从瓦切步行去拉萨,是为了去看藏人的圣地还是为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来回走了近五年时间。第二次,已是暮年他,为了刻在骨头上的“大庸”两个字,看一眼流在自己身上血脉的源头,他回到大庸。他比她母亲幸运,七十多年前,母亲被红军遗弃在草地,母亲生下他,却没有走出这片草地。他一辈子的磨难,能看的,看了,想看的,看不着的,都过去了,一点念想都没有了。他知道属于他的时间不多了,他时常嘴上嘣出的“湖南大庸,贺龙,肖克”,已经被他关进了肚子里。他下意识的抬起手,抚一把时间的蠕虫在他的脸上噬食过后留下的各种形状的沟痕,把自己一生所有的苦难,所有的执着,所有的故事,全都搓揉了进去。耷拉下手看了看手掌填满污垢的黑色的掌纹,眼神迷茫起来。在他眼帘闭歙间,眼角微微的抽动起来,眼神也闪过一丝亮光,有一种留念和坚持。只所以留念,并不是因为当下的喧闹,是竖立在草原上的那几块石碑有风在上面刻下了某年某月的痕迹。只所以坚持,而是感觉还有一些东西放不下。

阳光爬满黄色的墙上,爬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上映着一层金晕。微歙眼睛,如老僧入定。阳光落在了草地上,拖着他的身影在缓慢地挪动,慢慢消散在阳光里,没留下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