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洪水仍在肆虐,灾后的满目疮痍仍让人揪心。大水冲不走诗歌,本期收录臧棣、哑石、森子、姚辉、桑克、孙文波、于贵锋、黄梵、洛白、桉予、雷扬梅、棵子、斯日古楞、余力、孙谦、陈依达、李郁葱等诗人的作品,感谢诗歌仍然在场,在这极端的气候里祝愿灾区人民平安!
北京 - 臧棣
等待救援
汹涌已另有含义;
无边的浊浪,像是要彻底洗掉
盖在它们身上的
一个你用肉眼看不见的印章。
邀请函,没听说过啊。
要是被水泡烂了,还好理解;
根据冷漠物理学,是不是被水泡过后,
反而能增加一点浮力。
但浮力其实也很矛盾——
什么该被浮出水面,
什么不该被暴露在遥远的镜头中,
它没有自己的判断。
命运的色彩此刻就很尴尬;
据他老婆回忆,镇上是有过通知的,
但从鸡窝到安置点,20分钟的时间怎么可能?
要不他也能从大水里捡回一条命啊。
2023年8月5日
四川 - 哑石
非诗:集句
晨起,准备洗脸,手机划拉见
网易上某个人账号文章
《北京市政府号召市民捐款,
遭网友抵制!》(华北暴雨,灾,
与救灾乱相……)——列出
政府号召公文后网民留言,
“浪头”滚滚。微信收藏之,
想着收拾一下自己后将其中声音
集句分行。俄顷,洗完脸,
打开电脑,写下“集句”二字,
去翻看收藏文章,发现文章
赫然不见了,抬头“内容不存在
或已被删除”。如此,水泡消失。
此处埋伏的程序或面孔模糊的
云,负责消人声吸民髓,推浪至玄冰。
(2023,8,4)
河南 - 森子
夜枝(四十)
大雨发疯撒泼,拍打城区连续高温的脸
你屁股下面还压着一张
脸皮的地图
里面卷一把刀子
隔空递给鸿雁,转交燕赵的后人
在护城河泛滥道德的顷刻
奔腾吧,天灾和人祸
一头牛爬上树梢,七辆车开进泥浆的王府
手刹脚刹全不管用了
洪水可以决口骂人,但言路必须严防死守
在朋友圈,你看到围观的大坝
人心间浇筑的顽石
明天,连皇帝都会忘了——他是他妈生的。
2023/8/5
贵州 - 姚辉
滂沱
滂沱。人影淹没
旧宫殿 五行缺水的神
站成一根根嘶吼的
水管 他又淹了多种
新崛起的宫殿
泄洪如泄愤:所有
灯盏在浊水里
碰撞 滚动 大灯盏
有些惧怕那种
小灯盏多棱的光芒
搓捻汛情的手粘满
倒悬的雨滴 手有些
酸软 然后为河道
擘划出浑黄疆域
是吞噬人影
还是吁喊者构筑的
堤坝?你之前漠视的
雨势壮硕而绵长
滂沱:哭泣的孩子
告诉了祖父这让旌旗
塌陷的滂沱
比皇家的祖坟高四米
比蛙的鼓噪低半米
比公章的合法性
宽一厘米 比溺水者的
笑厚十至十三米
滂沱:你可以复制这
令人齿冷的滂沱
浸泡多时的
誓言猝然裂开
浊雨 终于将殿堂
抬升到了所有深灰色
誓言放弃的高度
雨疗
已是八月 谁
还在拒绝这比较
正规的雨疗?
誊抄旧事的雨有
一定的粗粝感 大致
说来 雨超出了屏幕的
宽度 雨也超出了
自己忍耐的极限
洗濯什么?血
挂在衰老的旌旗上
说谎的石头登堂入室
像一群正装之虎
它们 教会了雨以
石头的方式低啸
土与宫阙 碑和灯的
瘦削身坯——一个
孩子将足迹扔进暴雨
他 又该失去通向
哪种黄昏的道路?
只有历史是干涸的?
不 未来比历史
更为干涸
别测算疗救的代价
上面的雨可能
已无法覆盖最底层
灰色的雨……
涿州问答
“真淹了吗?”“淹了。
灵魂和碑石都一一淹了。”
“那你没事?”“我有浮力
我浮力比较大——”
“哪来的水?”“雨里来的。”
“不是天上来的水?”
“噢。应该是天上来的吧
应该是所有水
都来自天意。”
“抢险邀请函印制精美吗?
做没做过成本核算?”
“我并未见过
这邀请函。”
“那些失联的人重要还是
那些不准失联的人
重要?”“啥?我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品类的人。”
“请问一下你对
泄洪部署的看法。”
“什么叫泄洪?是泄愤的
泄吗?泄谁的洪?”
“换个问题,为什么
淹死的猪比狗多?”
“……”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淹的?”“大地
做梦的时候——”
“真的淹了碑石了吗?”
“是的。我也是
碑石,但我有浮力
我终于在水中学会了
翻身。我是浮力
最大的碑石。”
指认
这是我们村子的位置
我家前面是二哥家
再前面是堂兄家 坡脚
是姨父家 更前面的十多家
全都亲连亲戚连着戚
但我家已不在了 二哥家
还剩小半截房 姨父家
现在成了个巨大水洼
堂兄说浑水中缓缓
前移的屋顶是他的家
我看着不太像
其他十多家房屋连影子
都无力再浮出水面
水很大 他们说雨的根源
大概与光绪八年那团
烈日有关 雨很大
这140多年来最大的雨
砸在你和我们倾斜的屋脊
这是救援人员撤离前的
落脚处 这是动物躯体
自动堆砌成的肉墙
这是水鸟一咬牙淹死
自己的坑凼 它三次罪己
然后摊平粘泥的毛羽
谢我朗朗天下
我不知道堂兄在哪里
淤积的浊泥 杂物
灵魂渣子 香案 喊叫声
将祖宗八代也丟泥里哩
我不知道你用粗泥
裹了又裹的诅咒
在哪里——
这是我们整座村子
顶敬过的苍天 这么黑
就要砸在我腿边这口
吞了半腹
淤泥的锅里了
黑龙江 - 桑克
涿州
离开涿州的夜里,
我和侯马、任卫东三个老爷们儿
哭得稀里哗啦。在面包车的后座儿上,
或者在巴士的后座儿上。学生们追着车屁股跑。
那是1988年秋天或者夏天。转年夏天,
我还给学生们写过回信,表达对他们看法的看法。
他们如今也都是四十几岁的中年人了。
如今物探局研究院还存在吗?大院外还种
玉米吗?那些玉米在水里变成荷花
变成鱼了吗?我问过电视机但是它
顾左右而言他,问过自媒体但是它的眼泪
一股血腥味儿。橡皮艇在眼白里
穿梭,并且讥笑我你怎么把诗
写成了这副鸟样。我告诉它
这不是一首诗而是一幅
粗画。
2023.08.05.10:19:22
北京 - 孙文波
雨乱
连续三天,雨。河流在路上,
路通到天庭。从一千米到三千米。
攀登的愿望,要到达雷电。
孩子在另一个地方。另一个世界。
语言的反方向,
关心一幢房子,玻璃顶缝隙,渗透着。
心情犹如花开,直到涂料层剥落,
内在的失败。
关心粒子的运动轨迹,
月亮在逃匿。不好了。只对乌黑的云
有说法,拿起一把剪刀。做剪云的事。
下去,是一个动作,
也是对美的一种选择。
很没有逻辑精神。那又能怎么样?
如果汽车变成了舢板,
摇不到外婆桥,在水中打转。会是
怎样的图像?童话世界不容许语言变异。
只喜欢在水中摸鱼。
草鱼、鲤鱼、红鳟鱼。第一反应是吃,
红烧、清蒸、烧烤。辣椒、胡椒、
味道绝对。这些都不科学。
科学就是,雨必须以毫米计算,
渗透全身,从尾椎骨到脑神经。
下了三天雨
特别罕见。下了三天雨,
一会大,一会小,院子已经积水。
看新闻,很多地方被淹,
暴发了山洪,山体坍塌。这些当然
是问题。我无能为力。
我只是坐在屋子里望着窗外,
看树变得比前几天绿,发现草长得似乎
异常迅猛。到了必须清除的程度。
不然会招蚊虫隐藏其中。
比起雨,我肯定更讨厌蚊虫。
问题是:水有有用与无用,有害与无害,
缺少与多余之分。要辩证地看。
前段时间久不下雨,干旱
造成地下水减小,天天停水。我询问过,
主要是家家都给地里的庄稼浇水。
现在水多了。手机视频里
很多地方一片汪洋,房子庄稼淹在了水中,
汽车激流中翻滚。这种情况
带来事物存在的另一面。需要使用
“合适”一词来谈论。下一百毫米的雨合适,
下五百毫米肯定多了。
和空气的湿度相仿,湿度三十很好,
到了八十度,空气变得非常粘稠。
冲上街道的鱼
暴雨中冲上街道的鱼,
红烧还是清炖,是一个问题。
葱已经远行,姜还在挣扎。
锅在灶台上,煤气罐滚到爆炸边缘。
轰隆的声音在脑袋中
炸响,一朵蘑菇云升上天空,
与乌云搅合成一团。
这时候,思考鱼的命运会是什么情况?
这时候,一只活蹦乱跳的鱼,
正在被屠杀的危险中,刀已举过头顶。
一张餐桌上的碗筷已经摆放就序。
光着膀子,拎着酒瓶的胖子
淌着水正在赶来的路上,
他下了三个坡,拐了九道弯。为了吃,
他豁了出去。他的老婆胆小怕事,
爬上房顶。眺望着远方。
远方一望无际。她说:坚决不要出门。
不然滚到河底的汽车就是榜样。
歪七八扭的车,玻璃破碎,保险杠脱落。
有鱼钻进去。鱼啊,小池塘的鱼,
终于见了大世面。下一步它会
水深任鱼跃。它的龙门在一千里的远方。
它将终归大海。成为龙王的近臣。
这一切吸引了注意力。让人
有了编造的理由。一条鱼的命运
是身不由已,还是随波逐流?
主要由一首诗的走向来决定。
“泄”字考
昨天望去满眼绿稼。今天
眼里尽是水。人全部爬上房顶。
等冲锋艇。一头猪激流中
奋力游,几条狗整齐地趴在墙上。
泄,成为关键词。书记说了,
这是“守护”。核心问题,
从不制造问题。明天一切都会过去。
车马喧。哀乐起。新坟头上
出现新供品。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记忆是用来删除的。
这里,还是这里吗?说是就是,
说不是就不是。分析主义,
要不得。哪里还需要那么多细节呢?
一滴水是水,一片水已不是水。
灾难?一个孕妇不能沾水,婴儿
在襁褓里,变成新闻。悲剧
也是喜剧。重要的是,旁观者
失去旁观的心。旁观,即罪孽。
关切中,感受到空气中的水
也是身体里的水。潮湿精神。
甘肃 - 于贵锋
事件:癸卯洪水
多与少。
重要与更重要。
再一次成为秘密
而公开的依据。
遗漏就像遗忘,
在数百年不遇
不可抗力前,
在所难免。
水继续涨,
他们看见了,
忍不住哭,
获救后发自肺腑
不停地表示着感谢。
一些生命为了
另一些生命,
舍家,
弃居,
满身泥水,
在牺牲。
怎能不铭记。
其他人看见了,
不敢哭,
恐惊天上人,
释放更多的暴徒暴雨。
暂时安全的人,
只能祈祷。
祈祷被困住的人
都能就近抓住
可以抓住的
任何事物。
都有食物。都有干净的水。
像一些生命,
祈祷另一些生命,
少受点苦。
多些活下去的期盼和勇气。
2023.8.4
江苏 - 黄梵
反常的气候
我见过在洪水中漂来荡去的家具
见过尸体――也用逃命的速度顺流向东
如果无聊,我也想一想,洪水一生要赶多少路?
活着的众生,到底算不算是对山河的赞美?
置身于劳作,仿佛才能看清山河
看清千山万水早已累了,它们哑了多年的嗓子开始怒吼
我们能有多少与山河对峙的智慧?
我们的福分,快要被小聪明耗尽了……
冬天下梅雨,下得让人害怕
就算冬天变春天,我也不敢祝福了
喧响的心思像雨水,在黑枝上一闪一闪
就算暮色掩盖着大地,我也不敢享受一排梧桐的寂静了
江苏 - 洛白
鬼魂日记
你是如何打捞我的残骸的
从泛黄的苦水
并递送这夜的感觉。
你不能要求更多,
而我只是一个错觉。
来自华北,曾见过
怨恨的麻雀。
太香了,我挪动身体
形成一个
可怕的轨迹;连闪电都无法介入
我醒来。听见腐烂已久的
摆放在窗台上的鱼骨的尖叫
我感到一阵哀嚎。
夜晚开始变得明亮,
但从不会奉上福音。
我醒来,窗帘飘动。
冰箱上的便利贴裂开
半瓶汽水边有群蜂环绕
我醒来。
白昼的月亮。新的启示已经降临
一根又一根铁钉
深深地扎进我的日子
你打捞我,使我疲惫。
你觉察到我的空洞,但
一盒烟切断了视线。
你点燃它,像一株植物
立在卧室的暗处
那里。我失去了面孔
该死的白昼,记得过去
我吃鳗鱼饭,和你,微型宇宙。
走在祖国不知名的街道
我们亲吻,跳入泳池
穿过东方的河流,
捣碎爱的波浪。
但你打捞我的残骸,使我流泪
此刻我坏掉了,在我的位置上。
雨滴收敛起翅膀,伞状的叹息
覆盖着华北,无边无际
你是如何打捞我的残骸的
更多的行人经过我的身体
而我的耳朵率先腐烂
我看见泛黄的气体上升
行人脱离了轨道
我终于失去了面孔,物质性的
停留在时间里。
是谁,日夜敲击幽灵船的铁门
洪水灌满我们后世的耳朵
还继续刺入云天,作无尽的漫游。
上海 - 桉予
我一边提醒他反思,一边转发了他撰写的求助文章
一个微信好友
新冠三年
一直支持封城
直到洪水淹没
他的老家涿州
他发朋友圈
请求支援
却得不到
任何同情
还有一些网民
在讽刺挖苦他
他说
他们幸灾乐祸
别人觉得
那是因为
他之前
对别人
幸灾乐祸
齐齐哈尔
体育馆坍塌
遇难名单
不见了
网友说
删得好
保护死者
隐私权
保护的
隐私
太多
隐私之外的
真相
我们
却看不到
重庆 - 雷扬梅
涿州
如果旧瓦檐上,一滴雨
嗞嗞冒的是乡愁
如果成群的雨赶到北方
河北涿州,千军万马,横扫,
就是灾难
想起在汪洋中认识你
想起稻田,村庄,炊烟,
那个离开家园
不停拭泪的小姑娘
想起你伤痕累累,
还承担起蓄滞洪区大任
我用古老的手帕接住眼泪
怕一不小心,助纣为虐
广东 - 棵子
涿州之书
涿州,如果变成一本书
来势汹汹是它的风格
波涛汹涌是它的修辞
家破人亡是它的主题
读着涿州
我遇到了很多生僻字
有的句子还很拗口,缺乏逻辑
上句不对下句
像是被洪水冲散了一般
迷迷茫茫,杂乱无章
我怀疑我一辈子都
读不懂这本书
它究竟包含多少离别
多少伤心,多少绝望
多少痛心疾首
如果说那个该死的洪水
就是我此刻的眼泪
我情愿立刻破泣而笑
目的只有一个
尽快把我的眼泪止住
内蒙古 - 斯日古楞
涿州之水
涿州,是因为自带三点水吗?
至古而来,众多河流形成水系
州上人家,种田,养荷,放鸭
有炊烟袅袅
也有黄昏伴奏笙箫吟哦
一派融融暖色诱我
二零二三夏末,为何
雨幕沉沉,洪水浪浊
冲垮盛景阳台
涤荡千楼万阁
大汪洋泽国难平静
唯心头撑一叶飘木做舟
救救我吧,救…
如果我们在一起
平安渡劫
怎么来回首
这命苦的涿州
(2023.8.5)
北京 - 余力
某物敲打着铁皮屋顶
某物敲打着铁皮屋顶,我知道
这是我的雨夜他们的夜雨
孩子们在乒乓球桌前挥汗如雨
孩子们在体育馆里挥汗如雨
这是一个暑假夏令营的集训
集体训练我们如何面对死神
阳光酷烈,暴雨冰冻,齐齐哈尔
十二个家庭——天塌了
天仍漏着,成千上万个家庭在哭泣
女娃也不知该如何修补,她只知道造人
却不知她的孩子人生都无命运
栋梁轰然倒塌,大地确是稳固依旧
某物敲打着我的横膈膜,仿佛
是在考验内心的承重,我是
启蒙教练员,孩子们被不堪重负之物
压倒,我极度愤怒,极度伤悲
2023.07.25
为无命运的人生献上一束花
这即将刻在碑石上的名字
会更加呼痛
那曾高喊“我来”“我去”“走”
那还没来得及在更大的赛场
喊出一声国骂
你们的名字在圆圆缺缺的月亮下面
将更加呼痛,永远定格
在十二三岁,豆蔻梢头淡黄色的花
生命本该将你们期盼,你们的爱情,你们的人生
你们的名字将是永远不会结疤的伤口
在永恒滚过头顶的排球下
嘶喊,而对于这更加冷冰的世界
在生之地,花开鸟去是平常
2023.07.27
暴雨中穿行街道去超市买可乐泡面
在这样一场极端强降雨中
雨具不如一双拖鞋
你在一条溪水中跋涉,有些痛快
而你猛然抬头遇见电线杆子
每一场台风都有一个名字
好听如杜苏芮,亲切如悟空
每一次水灾都会是一场纪念
时间、地点:720、郑州
这是一个冷冰的雨的世界
紧绷的伞面绷紧着人的记忆
人望着每一个熄火的桥洞
人防备着每一步跨步电压
假如有人失去了年轻的生命:
齐齐哈尔十二三岁的排球少女,她们
失去了幽蓝的拂晓,蔚蓝的苍穹,洁白的云朵
她们也不必再经历这麻木不仁的雨
多少年前,你就没有了青春
你眉心紧锁,内心苦腥
如痛饮浸泡毒蛇的烧酒
你转身望着眼前雨做的珠帘
玲珑剔透,麻痹的琵琶曲
你在满脸泪痕中摇头晃脑
一条抖毛的流浪狗——你
为这久久短路的人间,摇一摇尾巴
2023.07.31
爱书人
我知道,在一些人眼里
书就是垃圾:从不阅读,从不购买
从不亲近,躲还来不及
当我看到仓库里那么多
没有躲过洪水的书,泡在水中的
垃圾,五颜六色的垃圾山
让人心疼,让人犯难的书山
唯一的路:再一次打成纸浆
(出师未捷身先死,夭折
进入下一次轮回。)然而它们的命运
多么令人唏嘘——特价书:在书店
无人问津(或者只被翻翻),返回
出版社,被打折处理——
我的书架上就有好多这样的书
白菜价(半价或更低的折扣)
买来,阅读,收藏(或送人、出售,让其漂流)
在时光中皱褶,发黄,散页,变老
(舍不得丢弃),看着它们
就仿佛看着自己,书
是注脚,是参考,是序与跋
是你用阿拉丁的神灯赌这穷苦的我这一辈子
2023.08.03
洪流过境
我们无助地站在高处
茫然地望着眼前
一片苍茫,无法想象
这就是我们的家园
这不再是昨日我们的家园:
洪流淹没了低矮的早餐铺
冲走了筷子、油条、碗
洪流占领了街道,替代公交车
行驶着疯狂运载的特权
被裹挟的淡水鱼是一辆辆小卧车
被冲向大海。水能载舟
亦能覆舟,没有水和馒头的我们
勒紧裤腰带,我们的目光
如交通杆上的路牌与高楼那样赤裸
我们的眼睛在淤泥里如鹅卵石
沉没,往下扎根的城市绿化树
是我们仅存的胫骨,它们原地
游泳,艰难地露出一颗颗头颅
暴雨过后,太阳照常升起
酷烈的太阳照在扩大的桑干河上
在这洪流肆虐的土地,泪水
惘然,橡皮艇和划手供不应求
在我们的家园,洪水会来
洪水会走,洪水又来,洪水又走
就把这洪水的记忆交给被水浸泡的书籍
我们的身体沾上了无法清洗的泥巴:
在我们的河道,我们倒伏的芦苇草
我们宽大的铺盖的荷叶,莲子的莲蓬
肮脏的我们在等待一场雨
2023.08.06
陕西 - 孙谦
哀涿州(组诗)
因袭的维度
因袭把过往留在时代身上
并紧紧抓住我们所经历的一切
新的文书、规则和习气
因袭旧的公文、规则和习气
人或为鱼鳖——诗歌的比喻
因袭从天而降的大洪水
瘫在书库中的书籍
必须从这一头跳往另一头
因袭纸浆和稻草人
而一纸未能开出的邀请函
因袭漫天乌漆嘛黑的云头
但何以判云泥?
在黄水滩边保持鲜亮衣着
和风度的发号施令者
阴袭被水泡胀了的猪狗
苍蝇和蚊蝻倾巢出动
在那些大张或紧闭的嘴眼上
以极乐世界的好奇
因袭对腐尸的定义和说辞
隶属于乌龙的永恒心性
因袭一个完全幻象的世界
汪洋中的呼救
呼救声出自汪洋,它吸附在
浑浊的水面,这无法被感知的声音
和希望,隔开了一个外在于
自己的世界。只有大水在听着
这声音,只有大水捏着这声线的
痛处。而漫溢的水始终保持
缄默。哪怕这音调拼了命,仅仅是
想要捡回命。渐渐这喊叫变了声
变了嘶哑的哭腔。如果值得的话
它可以传的很远很远,传到一个
自己无法预知的地方,甚或
传到一个如神话般的地界
而雨不动声色地赢了一切。雨
照常落在水中,落在这个真实的
喊叫中,如落着一个虚无的时辰
死亡之源来自于黑暗
死亡之源来自于黑暗
而白昼正洪水过境
当然断网,这就是并不以
现场显现的那般无害
那般呜呼哀哉
可这水铺陈的有何情感?
它浑浊无明,咆哮而至
当然不止在地上,而是在心房
被吸引它的东西而吸引
以迎合被撇在阴间的幽魂
一切从黑暗中来的
也将销蚀于黑暗
白沟高速收费站的漫长车队
以呆愕的灯光扫描无边长夜
酷夏之夜,才是正当长夜
真不明白此中是什么情感?
在一霎雷电的闪光中
没有人能看清对方的脸孔
但有人怨恨有此遭际
热锅上的蚂蚁当然不在纸上
是的,越过红海之后是一片沙漠
而越过长城之后是牧野之原
逃往何处可以得救?
大洪水堪比我们今天的处境
死亡之源来自于黑暗
2023/8/6于陕西宝鸡
瑞士 - 陈依达
错位
纸屑最终被洪水还原成纸浆
水位缓慢的下降凸显狼藉,
在生死关头如何面对距离感?
从敞开和闭合的门之间转动把手
漫长揪心的过程堪比坏疽病,
涿州的洪水蒸发出引体向上的气流
黑与灰,在清晰的认知中沉淀
谎言成为人造卵石的装置
公章和邀请函犹如愚人节玩笑。
有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画饼充饥无法替代真相和底线,
这里曾是炎黄崛起的“涿鹿之野”。
苜蓿在鹿的反刍中找到酵母液
以领头之鹿警觉目光的名义,
轮到空符号掰开手指还原意义的时辰。
陈依达
2023—8—5
图书变软
一千朵浪花飞溅水的自习,
一千个排浪成全沙堡的童心。
水漫涿州、水漫图书库房的空白
令雨滴停留片刻,占卜的水晶球也停
水中书页的油墨余韵不翼而飞
这个世界越来越多欠债人,
泪水和黄连不足以捅破谜底
纯净的人提出要买水泡过的图书
柔软和染色的纸张变形、再塑形
重合卢沟桥八百年不垮的一段弧线。
永定河泄洪闸门的齿轮——
在杜苏芮台风的猫眼重启历史。
更尖锐的冲突和陷阱,疑云
伴随绝版书的修复在半醒半梦之间。
陈依达
2023—8—4
齐齐哈尔女孩
死神在不可测量的坍塌下收网
无休止的人祸扼住每个人的呼吸
最热的天下雪了,珍珠岩没有眼,手捧泪。
赤裸的无知、无序、无天良
福尔马林的气味来自对消逝的记录,
拥有青春、玫瑰、天使般的笑容
拍打排球和跳跃的节奏充盈饱满的词
每一次撕裂和血的代价,
不要让粗暴梦魇的黑马穿墙而过
耐心的空气走到肺活量的尽头
灯芯草的颤栗、火焰催生出灰烬
被抽走未来和黎明的母亲撕心裂肺。
黑色灵车驶过花海和烛光
风云的聚合力远远不止牵挂。
为齐齐哈尔体育馆坍塌逝去的11位生命而写。
陈依达
2023—7—30
浙江 - 李郁葱
水
在浑水里我能够摸出什么:
是大地太渴了?是鱼化为了鲲鹏?
是夏日的风暴背负着蜗牛?
当鱼在水中被淹死,当云彩
被发掘为可以行走的泥泞
当风把饥饿传播为感恩的耳朵
请聆听那些哭泣,那些地域
并非为他们所束缚
但,这水塑造了不一样的干涸
我摸出了一条涸辙之鲋
我蒙住了一场眼之所及
如果在远方雕琢着石头般的心
我咒骂,用最恶毒的言辞
用泥土上没有剥落干净的灰烬
用低端的匍匐着的星辰
这些水会从多余的身体里
散去:那些废墟和疮痍热爱着我们
那一年,干渴的鱼死于了水。
(2023.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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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秦诗”:芸姬|落地的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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