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磨道里铭记的乡愁 (散文)
侯家赋
推磨,对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前后出生的人来说,再熟悉不过了。
对我而言,追忆十几年的磨道生涯,无法统计转了多少圈,只知道岁月轮回了十几年。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50多年,但当年弯腰弓背,手握磨辊,凸肚用力、使劲往前拱的情形时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的老家是原济南市平阴县旧县乡王古店村(1996年后隶属泰安市)。从记事的时候起,我家就在坐南朝北的三间南屋里支着两盘磨,一盘是磨面粉的“旱磨”;另一盘是磨煎饼糊的“水磨”。两盘磨,由泰山大青石做成,质地坚硬,是老爷爷用六斗红高粱换来的。石磨支在屋里,即使刮风下雨天,也能照样推磨。差不多每天都有街坊邻居到我家推面粉或煎饼糊,我家可热闹了。
我家的人平时不推磨。推磨的时间都是安排在星期六的晚上或者星期天的一大早,因为这两天,在外地工作的爷爷和教书的父亲回家后,家里有了壮劳力,才推磨。另外,我奶奶也怕影响叔叔和我哥俩学习。所以,我家平时不推磨。
我家石磨的上层,有两个磨锥子。推磨的人分成两组,通常是我和爷爷、叔叔为一组,叔叔在最前边,爷爷居中,我在最后。因我年龄小,个子矮,跟不上趟;另一组是父亲、母亲和哥哥,这组是父亲在最前面,哥哥在最后边。推旱磨时,奶奶在簸箩里筛面;推水磨时,她则手执一把大铁勺,有节奏地、均匀地向磨盘眼里添粮食。一家人分工明确,有条不紊地围着石磨转悠着、忙活着……
记得我很小的时候,一进磨道,拿起磨辊,不是磕头打盹,就是头胀眼晕,手中的磨辊,经常掉落在磨盘上。为了活跃气氛,奶奶就提议,让我们唱歌、讲故事、猜谜语等等。随着石磨的团团转动,粮食从上边的磨盘上,缓缓淌进磨眼,磨齿之间就源源不断地淌出了面粉、面糊糊。家人们的各种各样的文化印象记忆和乡愁,深深地扎根于脑海中,仿佛一幅幅民俗图,不时地再现。
爷爷:讲故事启迪我们人生
每次推磨,首先就是爷爷给我们讲故事。爷爷读过私塾,天文、历史、地理、古今中外发生的大事知道的很多、很多,脑子里记忆的故事也特别多。新中国成立初期,爷爷是在县兵役局当干部,见多识广,因此,讲故事很有艺术性,每个故事都会感化着你的内心,百听不烦、难以忘怀。至今,我还记得爷爷给我们讲的那些神话故事,像“女娲补天”“后羿射日”“精卫填海”“嫦娥奔月”“愚公移山”等等。除了那些神话故事,爷爷还给我们讲《水浒传》里的“武松打虎”“醉打蒋门神”;《三国演义》里的“张飞、赵云大战长坂坡”“关公过五关斩六将”;《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大闹天宫”“三打白骨精”等等。
爷爷最多的,还是为我们讲述现代英烈、革命先辈们的故事,像《林海雪原》里的杨子荣、《铁道游击队》里面的刘洪、《高玉宝》里面的“半夜鸡叫”“我要读书”;还有刘胡兰、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小英雄雨来、焦裕禄、雷锋等等。爷爷讲得非常细致、动听,深深地打动着我们每个人。一个个故事,为我们全家人驱走了劳累和倦意,更不觉得推磨枯燥无味、劳累至极了。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写作文,每次作文课,老师都会把我写的作文,作为范文宣读,这就是得益于爷爷讲的这些故事。至今,我能讲得头头是道,经常讲给我的孙女听。时代不同了,只不过我是单纯讲故事,不是为了减轻推磨繁重劳累与枯燥,地点也不是在磨道里,而是在城市家里的客厅里或餐桌上。
奶奶:孝道故事倡导好家风
奶奶虽然是裹小脚的家庭妇女,却也称得上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我老舅老爷(奶奶的父亲)是位教书先生,从小就教奶奶识字。奶奶聪明伶俐,8岁时,就能写文作诗,只不过是老舅老爷封建思想太严重,不允许奶奶出门上学、做事,奶奶只好在家里“自学成才”。《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等启蒙名篇,奶奶都能背得滚瓜烂熟;《二十四孝》《千字文》都能讲得头头是道。
推磨时,爷爷讲完故事,接下来就是奶奶开始讲“二十四孝”。奶奶的记性真好,每个孝道故事里面发生的年代、人物、故事情节、结果都讲得准确无误、不差分毫。像《老莱娱亲》《子路负米》《鹿乳奉亲》《亲尝汤药》《卧冰求鲤》等等,我至今尤未忘记。
在奶奶的言传身教里,我家几代人都传承着良好的家风、家规、家训和孝道。从我奶奶说起,我家四代人都是众口皆碑的敬老模范。奶奶一辈子是公认的好婆婆和“好当家”;在奶奶的带动和影响下,今年已经91岁的母亲,一辈子任劳任怨,尊老爱幼,伺候、打发了我家七位老人,是十里八乡公认的好媳妇、好婆婆。《中国老年报》《山东老年》《农村大众报》《中国妇女报》《齐鲁晚报》等多家媒体,都以《一颗敬老慈善心,成就健康长寿人》为题,对她进行了报道,我家也多次被评为“五好家庭”“敬老爱老模范家庭”和“乡村振兴示范家庭”。
父亲:教我们背诗词架起心桥
奶奶讲完孝的故事,接下来就轮到父亲了。当教师的父亲,对诗词歌赋、文学名篇读得很多,学问很深。他就在磨道里教哥哥和我背诵诗词歌赋。每次推磨至少背诵三首古诗和两首现代诗。《唐诗三百首》《宋辞精选》,我能吟诵好几百首,至今仍能随口吟咏。
20世纪的七十年代初,兴起了学习毛主席诗词的热潮。父亲与时俱进,由教我们背诵古代诗歌辞赋,改为了学习、背诵毛主席诗词。我们深为毛主席那慷慨豪迈、气吞山河的诗词折服。《沁园春•雪》《七律•长征》《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沁园春•长沙》《七律•送瘟神》等近30首诗词,直到今天,我还能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来。现在,我哥哥是山东省济南市诗词协会理事,我是平阴县彩虹诗社、峥嵘诗社的会员,与父亲在磨道里教我们学习、背诵诗歌,打下好基础有直接的关联。耳濡目染,长时间的熏陶,就连不识字的母亲,都能背诵近百首李白、杜甫、陆游和毛主席的诗词呢。
叔叔:领唱歌曲提振精气神
上世纪60年代中期,叔叔在平阴二中(即东阿高中)学习,还是学校学生会的组织委员。他的组织和号召能力很强。叔叔喜欢唱革命歌曲。于是,在父亲领我们学习、背诵完诗词后,叔叔就教我们学唱革命歌曲。叔叔领唱的歌曲多数是歌颂毛主席、共产党和新中国的。像《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社会主义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学习雷锋好榜样》等红色歌曲,我都是跟着叔叔学会的。
叔叔领我们唱歌,有时还是带表演的。记得有一次,我们在推水磨煎饼糊时,叔叔领我们唱起了《北京的金山上》。叔叔心潮激动,眉飞色舞,一边高声唱着,一边还打着手势表演,忘记了自己正在推磨,手中的磨辊一下子滑落在水磨的磨盘上。叔叔赶紧伸手去扶磨辊。谁料,磨辊溅起的煎饼糊立刻崩到了叔叔脸上,给叔叔画了个“大花脸”,引得我们全家人哈哈大笑。爷爷风趣地说道:你这个样子,演《三国》里的曹操,就不用化妆了。顿时,一家人都把劳累和困倦都丢在了脑后,也把我家推磨的文化气氛和情绪推向了高潮。
母亲:猜谜语悟出学问在身边
母亲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可她的记忆力特别好。姥爷是一位民间艺人,喜欢说书唱戏、猜谜语等。于是,母亲就跟着姥爷学习猜谜语,姥爷也非常支持和教诲母亲学习谜语。等到18岁出嫁,母亲就熟练掌握了猜谜面和谜底的要领和技巧。只要看到或想到一样东西、一种事物,母亲就能很快地说出谜面和谜底。
记得我9岁那年春节前的一次推煎饼糊时,母亲出了4个谜面和谜底,(1)两层石头一座山,上活下死两层盘。如果有人来拉它,它就急得团团转。(谜底:石磨);(2)生来一个圈,全身都是眼。长相不好看,能帮做针线(谜底:顶针);(3)既有铁,也有铜;既有木头,还有绳。(谜底:木制杆秤):(4)弟兄七八个,围着柱子坐;大家一分手,衣服就扯破(谜底:大蒜)。
等谜底揭晓后,爷爷对这次猜谜语作了点评和总结。他说:“月英(我母亲的名字)这次猜的谜语特别好,对我很有启发,对孩子也很有教育意义。”他越说越兴致越高涨,进而深入讲解起来,石磨代表了任劳任怨、默默无闻;顶针虽然长得不好看,可做针线活离不开它,这叫天生我材必有用;杆秤是公平的,更代表着人心,做人就要像杆秤一样,出于公心,不偏不倚:大蒜象征着一个家庭的成员,要相互团结、相互抱团,才会有力量,家和万事兴。爷爷的话,得到了全家人的一致认可。
我和哥哥:比学习比出好氛围
我和哥哥从小学到高中的学业都是在动乱年代度过的。那时,学校不能正常上课,学生的基本功不扎实,我哥俩基本上没有真才实学,写出的文章不是语法错误,就是修辞不准确、不恰当。看到这种状况,父亲就利用星期六推磨的机会,给我哥俩“补课”。父亲从汉语拼音教起,汉语语法基础知识,如何修辞、如何造句、如何使用同义词、反义词、如何划分主、谓、宾、定、状、补语等等。经过半年多的“补课”,我和哥哥的作文才逐步规范,语文中常犯的一些错误逐步改正。在推磨的过程中,父亲经常给我们说一些句子,让我哥俩划分出句子成分,使我俩的语文成绩提高很快。我和哥哥还展开了比赛,看谁年年能评为三好学生,领的奖状最多;看谁在学校的学习成绩最好------。
为了让我们掌握更多的知识,提升语文学习成绩,父亲建议我哥俩学习和掌握汉语成语。那时,《汉语成语小词典》非常短缺。父亲在县里的新华书店里买了一本《汉语成语小词典》,让我哥俩学习用。我哥俩如获至宝,爱不释手,一条一条的细细阅读,背诵。由于我年龄小,争抢不过哥哥,词典很大部分时间被哥哥学习利用。为了赶上和超过哥哥掌握汉语成语的条数,我在学习和背诵汉语成语方面,花费了很大气力和时间,也想了好多办法。记得上小学五年级时,我们的班主任魏老师有一本《汉语成语小词典》。我就向魏老师借了那本《汉语成语小词典》,利用课余时间,早起晚睡。经过半年多的时间,我把《汉语成语小词典》里四千多条成语全部抄写了一遍,包括释义、典故、来源、用法等,共计4大本。现在,我写文章选用词语能够得心应手,就是得益于当年推磨时,磨道里流出的文化底蕴。我们哥俩有一个共同的感受和收获:在学校学习一星期,还不如在家推磨一晚上学的东西多、记得牢固呢。
等到我家每一位成员都在磨道里展示完文化风采和技能,要磨的粮食也磨得差不多了。这时,奶奶就宣布推磨结束。随之,我家磨道里的文化大宴也告一段落。可文化大宴的喜悦,至今还萦绕在磨道和磨齿之间,爱在心头,甜在舌尖,久久地滋润着我们的心田。
一个人没有乡愁记忆,就会迷茫;一个民族没有文化自信,就会成为精神世界的流离失所之地。如今,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靠推磨吃饭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了;可我家磨道里流出的文化底蕴和乡愁,令我终生难以忘怀,甚至是魂牵梦绕,历历在目。
作者简介:
侯家赋,男,现年66岁,大专文化,山东省济南市平阴县人,中共党员,退休干部。系山东省散文协会会员、济南市作家协会会员、平阴县作家协会会员、平阴县老干部联络员、平阴县档案馆荣誉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