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苏庭院
河之北，伊宁平安
我的朋友们平安
六星街的天空，有点蓝
汉人街的空旷，只剩下一个地名
河之南，晚露莅临
夕光，落在薰衣草田
车厘子和六月红（苹果）
闪烁在察布查尔平原
大河，分离并弥合两岸
“一江春水向西流”
带走好日子和坏日子
带走“大西洋最后一滴泪”
我和相申、亚楠坐在阿苏庭院
还有几位热情的锡伯族兄弟
我们吃大饼、花花菜、爆炒羊杂
痛饮格鲁吉亚红酒
可以互辩、确认——
我们各在各位，微醺着
如坐在往昔中亚绿荫
情谊和命运里
“我与远方的相见，
只需一次飞行；
我与自我的隔离，
却包含着数不胜数的他人……”
夜，很快就深了
当阿苏的摇滚萨满歌响起
今夜，就再度变成
微微发蓝的一个整体——
“嚯咧！嚯里扬格！
浑塔里浑塔里嚯里扬格！
烛火摇曳，香烟升腾，
把符纸点燃起来吧,
把人类丢失的灵魂召回啊；
把神矛挥舞起来吧，
再把伊木钦鼓敲响吧，
把兽类野蛮的魂魄赶走啊！”
2023年7月16日于湖州庄家村
赛努拜尔庭院
一群鸽子在蓝光里飞——
这是夏日，伊宁，一个傍晚
音乐，把昼与夜都无限拉长了
仿佛鸽子，能够一直
在庭院和白杨树梢的蓝光里
蹁跹、盘旋，永不停息
她唱伊犁民歌《牡丹罕》
又为我们唱了十二木卡姆的《朱拉》
——朱拉不是别的
正是“光”
她和歌手周艺合唱《百灵鸟》
侄儿激越的手鼓参与进来
鸽哨和天空低垂的蓝光
也参与进来了
昨天她病了，嗓子哑得无法出声
南疆来的几位农民
得到她的拥抱
哭着，又风尘仆仆回去了
“音乐教会我们爱，
爱大地，爱人生，
爱自己，也爱他人……”
她质朴的歌声和笑容
在此刻伊宁傍晚的蓝光里
而在更多无光的昼夜
我们对遥远、美
和一片土地的哑默
一无所知
2023年7月16日于湖州庄家村
郭志凌庭院
白杨幼小、喧哗
玉米棒坚挺、倔强
被戈壁的干热烤熟了
马齿苋，满院子疯爬
动手凉拌一盘
能够治愈又一次思乡病
——异乡之故乡
舍与殇，像申广志的戈壁玉
适宜珍藏于内心的地窖
我和万军、阿依努尔
从克拉玛依以北而来
带着喀纳斯的风
乌尔禾的尘
“福海的海，魔鬼城的魔，
只是一场人间虚构，
不如老友庭院，恰如其分。”
“依旧是满口脏话、骂骂咧咧，
诗，却越写越干净了……”
这大概是中年必要的
风格和张力吧，如同——
黑油，流尽了
额尔齐斯的清澈
就奔涌而来——
伊力王，也是今夜准噶尔王
在湮没的“蛮族之路”
至少可以统率兄弟姐妹们
一场酩酊大醉
夜深了，朱凤鸣要去掐些岩葱
为我们炒一枚鸸鹋蛋
她提回来一篮子明晃晃的星……
2023年8月1日于杭州拱墅
乌鲁木齐庭院
——和周涛先生《乌鲁木齐》
雪在下——
在你庭院：开—闭—开
在我脑海：冰里冰外
鹰，从雅马里克飞过去了
身穿黑褐色毛衣
从一块冰迁徙到另一块冰
有时停下来，坐在天空
吃一块冻肉……
铁与火的冰
羊圈与栅栏的冰
日常与元素的冰
足以冻结人类不绝的泪水
雪花的总和：
燕儿窝的一个雪球
冰的总和：
博格达游移的冰山
三峰并起的悬浮教堂……
我在这个冬晨思念你——
三千汉字的游牧民
大漠和大湖的狂涛
还有北山坡几株野苹果树
我在这个冬晨辨认远方——
冰的城，冰的沉浮
天涯咫尺的
哀伤，瀚海和巨轮……
2022年12月22日于杭州钱塘
2023年8月3日修改于杭州拱墅
沈苇，浙江湖州人，曾居新疆30年，现为浙江传媒学院教授。著有诗文集《沈苇诗选》《新疆词典》《正午的诗神》《书斋与旷野》《诗江南》《论诗》等30多部。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十月文学奖、屈原诗歌奖、刘丽安诗歌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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