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 官(短篇小说)
作者:王学信
强伟萌发当乡官念头的初始,并非出于什么高尚的目的,主要还是感情因素驱动。他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县委办公室工作,按说这是一县的“心脏”位置,蛮不错了,但与他的同学们相比,就差老鼻子了。他的同学大都留在了省上,不济些的也在地市一级工作,唯独他回到了本县。这是因为,他既没有“好爸爸”又没有“好关系”,只好在本来意义上“服从组织分配”了。
来县上工作的大学生原本就很少,而且学历一般都是大专生,只有强伟是本科毕业,还是名牌大学的,这就引起了县委艾书记的重视,便把他留在身边当了秘书。他这秘书,不过是抄文件、提包包、接电话而已,写材料根本论不上他。原因是,一则他走出学校门就进了机关门,缺乏实际锻炼,写出的东西学生腔太重;二则县委办超职数配备了一正四副五个主任,个个都是“铁笔杆”,厉害了得!强伟就这样干了两年多,艾书记看他工作务实,作风扎实,做人诚实,便破例提拔他当了第五副主任。好在他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丝毫不计较什么,日子过得倒也有滋有味。如果不是小红那句话,他怎么也不会“跳槽”的。
小红在县委机要室当打字员。强伟经常去那里打印文件,一来二去,就混熟了。年轻男女在一起,就免不了眉来眼去的,时不时还开开荤玩笑。有一天,强伟大着胆子问小红什么时候嫁给他。小红嫣然一笑说:“等你升到正科的时候。”也许这是很不经意的一句话,但却在强伟心里掀起了波澜。他上面压的厉害人太多了,论资历、论能力谁都比他强,等他十年媳妇熬成婆时,小红怕早就名花有主了。于是强伟就很生气,认为小红在挖苦他,便气呼呼地走了。
恰好那时候,县委从县直机关向农村选派年轻干部。许多年轻人舍不得城里的安乐窝,报名的人很少,县委领导很生气。这就有了传言,说对于自愿下农村的一般干部将给个副科、现任副科的将转为正科。强伟想起小红那句欺负人的话,一赌气,便报了名。
强伟是全县唯一一个报名下乡的大学生,而且是从县上“心脏”出来的,自然就很有聚光点,不但同事们对他刮目相看,而且也得到艾书记的赏识。艾书记亲自点名,派遣强伟去全县最大的乡——南高乡,担任副书记、副乡长,这个安排可是破天荒的,明眼人都能看出领导的良苦用心。艾书记还派县委的司机开小车专程把强伟送到乡上去,这也是过去所没有的。强伟上车时艾书记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小强,好好干,办出几件实事来,前途光明远大。”强伟自然要答以“不辜负组织期望,全力以赴工作”之类的话。后来强伟才知道,艾书记是从农村干上来的,对在乡上工作的干部情有独钟,只要口碑不错、责任心强,他都会考虑重用的。于是,很快县上就有了议论,说强伟是艾书记的人,可得高看一眼,步步紧跟。强伟听了这话,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他觉得在这些问题上保持朦胧为好。
已是初冬天气了。县委的银灰色四缸三菱在苍茫的天宇下奔驰,车窗外的山坡沟岔已进入了收获后的休眠期,萧瑟秋风吹着,青的松柏,黄的杨柳,一闪而过,村落里飞飘着散乱的炊烟,偶见猪呀羊呀鸡呀,在山脚低洼处寻觅食物,悠闲自得,不疾不徐。但小车上的强伟却不好受,倦意就像烟雾一样侵扰他的眼睛。昨晚县委办的同事们为他送行,八个人喝了四瓶白酒,他们还说没喝好,张罗着要再去买,致使强伟这阵子头还疼着,好像酒都喝到脑袋里去了。他原本不善饮酒,但在那种场合,盛情难却,不好推辞。而且前天县委组织部长召见他时,明确告诉他南高乡乡长因病离岗了,由他代理乡长职务,等到乡政府换届时,再正式履行法律程序;还向他透露乡党委书记老古也不会在南高呆得很长。这就意味着强伟不但稳拿了一个正科,而且将负责一个大乡的全面工作,他心里确实高兴。听说,有的人在乡镇干到老也混不到副科,有的人混到了也许就停滞不前了,相比之下,他强伟确实是幸运儿!高兴了还不多喝几杯?酒逢知己千杯少,人逢喜事就得来它个一醉方休!
强伟胡思乱想着,就昏睡过去了。司机便把车开慢了,总共一百多公里,不到两个小时就到了。司机停下车,把强伟叫醒时,乡政府大院里聚集的人们便围上来握手问好,并亲切地叫着“强乡长”。强伟面带谦逊的微笑,向大家一一点头道了辛苦,然后说:“还是叫我小强吧,或者叫副乡长为好。”自然没有一个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这样称呼他的。强伟来这里当乡官,人们在十多天以前就知道了。这段时间里,他们大概把强伟的根根底底、来龙去脉都打听得一清二楚了,知道此人是有来头的,马虎不得。官场上,研究一下自己上司的背景资料是非常必要的,应该说,这也是为官之道。
书记老古是最后一个出现的。看得出他脸上并没有多少喜色,而且举动也是迟滞的。他很勉强地握住强伟的手梢,晃了两晃说:“这几个月,乡长不在任上,咱既当爹又当娘,忙得顾了头就顾不了脚了。你来了,就给咱分忧解愁了!”接着便把强伟往他的房子让。强伟是认识老古的,知道他在南高当书记已有五六个年头了,此前他在别的乡当过副乡长、乡长,属于等待县里提拔的那种乡镇领导。但因了年过五十,进县上“四大班子”显然不行了,前段听说让他去主持县文化局工作,他嫌那里是清水衙门,没有去。强伟也觉得,像老古这种光正科都干了快十年的人,是不会对那种单位感兴趣的。老古在全县二十几个乡镇正职中,有挑选工作的资格和实力。
强伟在老古房子里,进一步与乡里的几个副职见了面,互相寒喧了一阵,就到吃饭时间了。老古把饭局安排在街上一家餐馆里,包间的环境还算不错,有电视机和音响设备,能唱歌跳舞。陪同吃饭的乡上领导,都常去县上开会或者办什么事,强伟是见过面的,彼此坐在酒桌上,没有陌生感。县委的司机怕艾书记用车,坚持要走,强伟便让秘书小金在吧台拿了两条好烟相赠。
那天的酒是乡上的接风洗尘酒,意义非凡,故而喝得热火朝天,一直喝到晚上十二点多。这是强伟听小金说的,反正他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了。他在自己的房间刚刚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机灵的小金就进来了,说:“强乡长,我来了好几次,见你睡着,就不好叫醒你。”强伟边洗脸边说:“我这人酒量平平,昨天一高兴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小金嘿嘿嘿笑着说:“那么多人向你敬酒,酒量再大又能咋样呀?”强伟展开十指挠了挠头皮,理顺了头发,说:“也是,这个进门酒不能不喝。”小金点着头说:“对,对!大家的心情强乡长你也看出来了,你既当乡长又当副书记,双挂印,就等于是官升两级,得敬你双份么!”“不要这么说,千万不要有这个念头。”强伟照了照镜子,“小金,以后你替我把好这个关,一定让大家叫我副乡长。”
强伟洗梳完毕,小金问想吃点什么?强伟说什么也不想吃,肚子还饱着,让小金去忙他的,自己则去给老古正式报到。老古用雾一样的目光瞥了强伟一眼说:“从今天起,你就主持乡政府的工作吧!”说着,就很艰难地从抽屉取出乡政府大印交给强伟。乡上大印由乡官亲自执掌,这是强伟过去不知道的,因为艾书记并没有拿县委的大印呀!他由此算是对“官凭印,虎凭山”有了感性认识。老古似乎看出了强伟的心理活动,矜持地说:“各乡镇都是这样做的,免得出差错!”
从老古房子出来,强伟想新老班子领导交接,财务这块是重头戏,尽管老古没有介绍,但自己得主动去掌握情况。于是,他便把乡上会计老陈叫来,让他提供一份全乡财务清单。老陈问啥时候要,强伟说晚上十点吧。老陈有点为难地说:“强乡长,时间太紧了,过两天行不行?”强伟借着尚未消散的酒力,说:“行是行,那你明天就不要来上班了。现在下岗的财会人员多得是,随便找一个都能干。”老陈一听强伟的话味不对,红着脸急急出去了。
老陈的财务清单是晚上九点多送来的。那时候强伟躺在床上看材料,酒已经完全醒了。他见老陈忧心忡忡地进来了,便势身起来坐到办公桌前,很客气地递过去一支香烟,并打量起面前这个人来。老陈大概有四十来岁,背微微佝偻着,额上有几条粗细不一的皱纹,脸上罩着一层灰暗和憔悴,牙齿也被香烟熏成了褐色,给人一种沧桑感。强伟想,老陈家庭生活一定很困难,便掏出自己的打火机,对老陈说:“辛苦你了!我刚来就让你加班,实在不好意思,这个送给你,看来你的烟瘾不小么。”老陈脸一红说:“咱怎么好意思收乡长的东西呀!”正推辞着,有人在门外咳嗽了一声,老陈脸色就有点紧张,两只手也不自然地相互搓了一下。这时,书记老古推门而进,老陈就在强伟给老古让座的当儿一闪身出门了。强伟见老陈并没有拿他送的打火机,就抓起来追出门喊道:“老陈,拿上打火机!”老陈怯懦地瞥了老古一眼,接住打火机就走了。其实,强伟这一声是专门让老古听的,让他知道,南高乡并不是铁板一块。
强伟回到房子里后,老古叹了一声说:“强乡长,乡上的情况很不乐观,尤其是经济方面,压力很大,是全县出了名的大乡、穷乡、难搞的多,咱去县上开会脸上都觉得无光。你是大学生,年轻有为,脑子比咱这老家伙好使,又深得艾书记赏识,来这儿当领导,想来南高不难搞好吧!”强伟很谦逊地摇着手说:“不,不行!我缺乏实际经验,对乡上工作不熟悉,还得仰仗古书记多指点,多提携……”说着递给老古一支香烟。老古很老练地抽了一口烟,说:“指点谈不上,咱不能倚老卖老么!说到提携么,你比咱门儿清,还论不到咱去操那份心呀!”接着,便是几声尖利的皮笑肉不笑。强伟知道老古还要说什么,便岔开话头,问起了领导班子的情况。老古更深地叹了一声说:“表面上看,没有啥,可人心隔肚皮,你能看出人家肚子里有啥鬼花样呀?”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说多少话。老古出去的时候,问:“明天要不要开个全乡干部大会,安排你和大家见见面。”强伟说:“昨天都见了,以后就在一个战壕里摸爬滚打呢,就不客气了。”老古想了一下说:“也好,那咱们明天到乡直单位转转吧。”
老古一走,强伟就开始看老陈提供的财务清单。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心里就凉透了。乡上竟然有六十多万元的亏空,乡干部已经三个月没有开工资了。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觉。一个机构没有经费,就像一部机器没有动力一样,那是无法正常运转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尽管是副职,但一干上“主持”,就与本来意义上的副职不同了,其他副职是不会关心有无柴米油盐的。
那一夜,强伟平生第一次失眠。
第二天早上,老古陪着强伟到各站所走了一圈。站所的经济状况比乡政府更惨,有的锁了电话,有的被停了水电,职工精神面貌普遍不振。强伟越走心里越难受,也越感到肩上担子的沉重。民以食为天,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饿着肚子谁也不可能去奋发的,还是先把乡干部工资补发了再说。但据老陈提供,全乡每月要发四万多元呢,补发三个月就是十几万,到哪里弄这笔钱去?
在回乡政府的路上,强伟便与老古商量补发工资一事。岂料老古满不在乎地说:“年年都发生拖欠呢,也不光是今年。这事用不着大惊小怪,把乡上干部派到村上去收提留款,收上来了,就有钱发工资了!”强伟恍然大悟,乡提留一般都是年末收的,现在正是时候,便安排乡干部都下到所包的村上去收。
但紧收慢收,也得个把月,远水解不了近渴呀!就在强伟愁肠百结的时候,他的高中同学黄一凤到南高看望他来了。黄一凤最近从地区计划生育办公室调到县工行当二把手,这得益于他去年把地区工行行长的千金搞上了手。黄一凤看上去比过去稳重多了,肚皮微腆,体态发福,举止有度。当年黄一凤在班上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追女生的才能仿佛与生俱来;而强伟以学习拔尖、品德优秀闻名于校园。按理说,道不同不相与谋的,但两人却处得不错。其原因是,家境贫寒的强伟,经常帮助黄一凤完成作业;黄一凤爹娘富有,他便一次次请强伟吃饭作为报答,从而建立了这种畸形的关系。
黄一凤见面就问强伟当乡长好不好玩。强伟说不好,一点都不如你当行长潇洒。黄一凤拍了拍强伟的肩膀说:“别这山望着那山高了,还是官本位好,颐措气使,高人一等!”强伟苦笑了一声,老同学见了面,自然少不了招待。因为在南高的地面上,这东就该强伟打肿脸当胖子去做了,这也是他认识黄一凤以来第一次请黄一凤吃饭。在学校,他没有经济基础;在县委办,他没有这个权力。如今他在这里说话可以算数了,签了自己的名子就等于付了款,至于何时兑现,等有了再说,反正在这一亩三分地上,不开钱也没有谁敢要。
为了说话方便,强伟让秘书小金安排好饭菜就干别的事去,其他人他也不叫,只有他与黄一凤两人边吃边谈。半斤酒下肚,黄一凤便动了春心,问强伟结婚了没有,孩子几岁了。强伟莞尔一笑说:“本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黄一凤略微一吃惊就笑了:“你骗得了别人,怎能骗了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也是二十七八、奔三的人了,还一个人睡觉,这怎么可能呢?莫非肾上腺呀荷尔蒙啥的有什么问题?要不,就是花太多了,采不过来了?”强伟轻轻捣了黄一凤一拳,说:“你是以己度人,把别人都看成跟你一样了。”黄一凤并不理这个茬,接着说:“乡长乡长乡里逛,村村都有丈母娘;日饮千杯不怕醉,夜夜都有新娘睡。你既是堂堂一表人才,又是大权在握的乡长,我不相信还能少了投怀送抱的女子?”强伟又捣了黄一凤一拳说:“你错了,你把南高的良家妇女污蔑了。再说了,乡下可不比城里,有什么‘按摩房’‘洗头屋’啥的阴暗地方,家家都是大门大窗的光明世界。”听了这话,黄一凤就一脸的严肃:“乡里连个女人都搞不到,那你呆在乡里还有什么意思呢?干脆你跟我回城吧,我在县工行给你找个绝色的。”
强伟当然不会听黄一凤的,他也不会白给这个春风得意的小公鸡喝酒的。他狡黠地瞥了黄一凤一眼说:“这事先谢你了,但你不用费心了。不过老同学,不,如今该叫你黄行长了,你如果真的想帮我的话,就给我贷点款,让我把拖欠干部的工资发了。”黄一凤边大啖甘肥边说:“这没问题,你要多少?”强伟想,向银行贷款总不能提出多少人家就给贷多少吧?他们肯定要压掉一些,于是便加了码说:“这是有账可算的:全乡一个月发四万多元工资,已拖欠四三个月了,就需要十二万;眼下快过元旦了,元旦一过就是春节,从大处说要保持‘两节’稳定,从小处说,也让本人上任烧一把火么,还得预发两个月工资,就是八万。一共需要贷二十万,你看怎么样?” 黄一凤突然停下了吃喝:“你简直是狮子大张口!你真以为我们银行是印票子的呀?实话说吧,我的权力是十万元额度,我看把拖欠的十二万工资贷给你就破天荒了。”“那就给我贷十六万,预发一个月工资吧!!”强伟心里窃喜,“我以我的官位担保,等提留款收上来后就还给你!”“哼,你以为你那不上品的乡官价值连城呀?其实是一文不值的,不能担保贷款。”黄一凤挠了挠头皮说,“这样吧,让乡财政所担保。你全乡一年的收入,总不止十几万吧?”强伟很夸张地说:“当然,几大百上千万呢!”“这就好,明天派人找我办手续。”
黄一凤临走的时候,才道明了此行的真实目的:“乡长大人,你们南高出产一种宝呢,你能否给弄一点?”强伟一愣:“这么穷的地方还有宝呀?你别挖苦人了!”黄一凤朝强伟挤了挤眼睛说:“这真是隔行如隔山!你不入此道,不知其秒。——淫羊藿呀!那东西专补男人的肾,比电视上推销的肾中宝管用多了。我们行长腰软了,老被老婆骂太监呢!”强伟挥了一下手臂说:“这有何难?明天一定给你送去!我让他们多搞点,不光你们行长用,让银行里的男性公民都补补肾。”
第二天,强伟让秘书小金到出产淫羊藿的山村找了二十多斤,分别用几个纸盒子装了;又让会计老陈跟着,一起去县工行,把淫羊藿送给黄一凤。黄一凤立即就在南高乡的贷款申请书上签了字,并领上他俩办了手续。老陈把款子提回来后,强伟便向黄一凤打电话表示感谢。黄一凤说:“我正要打电话谢你的宝呢……”“不用了,我们自产的东西,谢什么呀?”强伟很慷慨地说,“一遭生,二遭熟,以后银行同志们的肾,我们南高人民全包了!只要老同学你一个电话,我就送去最好的淫羊藿!”黄一凤显然是被感动了,也慷慨地说:“有老同学你这句话,以后缺钱就喘一声。只要你关心我们行长的肾,行长自然就关心南高的经济发展。什么叫贷款手续?说穿了,不就是行长一张条子么!”
强伟叫老陈连夜造好五个月工资表。要补发拖欠工资及预发“两节”期间工资的消息马上就在乡政府大院传开了。这个早上还死气沉沉的青堂瓦舍院落,一下子就显得生机勃勃,春意盎然了。
趁着干部们情绪好、分头去抓工作的时候,强伟把乡财政上的事一笔一笔捋了一遍。他十分吃惊地发现这个拖欠干部工资的乡,除了吃喝送礼“打白条”入账外,还曾以乡政府名义在县城买了两套商品房,书记老古和已调离的乡长名下各占了一套,价值将近三十万元。而在此前,老古他们已享受过福利分房,并且单位上也进行了差额补助。按照房改政策,这就是大问题了。
那个星期五下午,老古没有回县城过“双休日”,晚上他让乡里大灶上炒了两个菜,专门请强伟喝酒。菜倒不怎么样,酒却是国酒茅台,看那略为发黄的纸盒,大约存放了有些年月了,足见老古请客的诚心。酒喝到一半的时候,老古显得很艰难地说:“强乡长,以后乡里的全面工作,你都放手去干吧……我老了,也该让贤了,只求平平安安到县城度过下半辈子就行了。”强伟立即摇头说:“古书记你德高望重,宝刀不老,按照组织原则,你也应该继续挂帅么!再说了,乡政府工作都搞得我焦头烂额的了,那有主持全面工作的金钢钻呀!”其实他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活:哼,你屁股不干净,再想倚老卖老,骑在我的头上当太上皇,那就走着瞧吧!可他又一想,如今在一个乡里,哪个书记乡长没有一点把柄让别人可抓?谁敢说自己是清白的?只不过老古他们做得有点过头罢了。
老古顿了顿,猛吸了一口烟,又提议强伟干了一杯,才吞吞吐吐地说:“强乡长,你能力强,小试牛刀,声望就大震了……你就别客气,放手去干吧,咱绝不会给你使绊子……城里那套房子,咱是不该要……如果你说一声退,咱马上就搬出来……”强伟没有料到,老古一下子就把事情挑明了,有些朦朦胧胧的事,突然明嘹了,反而叫人一时无措。
强伟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老古说这话的意思:那套一百多平米的房子,老古自觉自愿退出来鬼才相信呢?再说他原来享受福利分的那套小房,早私自在房产市场上卖了,退了他住哪儿呀?明摆着他这是陷我于不仁,让别人骂我一上任就整得老书记没房子住。我还没傻到那个份上呢!于是强伟说:“古书记,就凭你的资格和在全县的影响,住一套房子又算什么呢?”听了这话,老古站起来很激动地敬了强伟一杯酒,说:“强乡长,你年纪不大却是个大量人,咱很感激!但这事如果让上面知道了,那也是很麻烦的呀!”强伟觉得自己现在还犯不着开罪老古,便怕了怕胸膛说:“古书记,你太小看我强伟了!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何?”老古这才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下,又敬了强伟一杯酒,眼角慢慢地就溢出了泪水。那一阵子,外面的寒风刮得很猛,老古身体不大好,再加上有了点年纪,穿得十分臃肿,在强伟眼里,五十多岁的老古倒像是一个真正的老人了。他瘦削的脸上透出青黄色,眼袋耷拉着,拿筷子的手微微有点发颤,给人一种可怜兮兮的感觉。
第二天早上起来,强伟忽然记起上高中时,有一个南高乡的同学,名叫龙一民;高二那年因了一次车祸而辍学了,便骑上乡里的摩托,去那个名叫青山沟的村子找龙一民。
太阳冉冉东升,光芒四射,田野上显露出奉献后的疲惫和深邃。远处天地苍茫,近处山路蜿蜒,寒风吱呜吱呜地吹着,似乎把天地都吹得昏暗空洞了,强伟的生物钟也便低沉地响着。他是怀着这种坏心情走进青山沟的,打问到龙一民的家,便推门径直走了进去。房里的陈设非常普通,甚至有点寒酸,但堂屋里却立着两个大书架,上面横七竖八放满了书。书架上面横放了一杆猎枪,看来主人还有狩猎的兴趣。房子中间,正在燃烧的火炉上,墩着一只铝壶,壶里的水咝咝响着,直冒热气。看这情形,强伟想主人是不会走远的,便出了房子在院里等。
不大一会儿,门外走进一个腿脚有点跛的男人。男人一见干部模样的强伟,就大声吼道:“我没有钱,我交不上提留!你就是住在我家催也没用!”强伟从他的腔调中听出来了,他就是龙一民,可怎么也没想到他的腿竟然跛了,难怪他后来再没有去上学。强伟便笑态可掬地迎上去说:“老同学,谁惹你了?你连我都要赶出门?”龙一民这才认真地打量起强伟来,稍顿,他的气色一下子就好了起来:“你是强伟吧?班上的学习委员,小秀才?难道你真的来咱这里当乡官了?听人说来了个强乡长,快进房子……这鬼天气……娃他妈咋还不回来……”他激动得竟有点语无伦次。强伟佯装不悦地问:“你不赶我走了?”龙一民嘿嘿嘿挺难为情地笑了笑说:“我以为是乡上又派下来催收提留款的人呢!咱们都七八年不见了,谁能想到你来到咱这穷透心的地方呀!”“这不,我就来了呀!”强伟笑了笑。龙一民又问:“听说你大学毕业后,在县委当官,咋又来当乡官了呢?”强伟摆了摆手说:“还是先谈你吧,我是来看望你的呀!”龙一民唉了一声说:“一言难尽,这都是命呀,我有啥好说的。”原来龙一民自从出了车祸后,跟不上课了,留级他又不愿意,便回到青山沟,讨了一房媳妇,安心过穷日子了。他们这个村上的人,祖祖辈辈都是靠在脊薄的山地上种粮食推天度日的,没有其它经济收入。龙一民刚回到村上哪会儿还打过猎,但因了腿脚不便,所获不多。生活实在过不下去了,他便借钱买了几十只鸡来养。刚开始没有养鸡经验,规模也太小,效益不怎么样,一年忙到头只能赚个零花钱。后来他看了一些搞企业联合集团的资料,思想开化了,就发动村里人一起养鸡,搞了一个松散的养鸡联合体,由各家各户分散养鸡,等鸡下蛋和出栏时,他和媳妇包收购,再运到城里农贸市场销售。他们很讲信用,鸡卖土鸡肉,鸡蛋很新鲜,深受居民们欢迎,逐步形成了生鸡鲜蛋供应点,打出了青山沟的品牌。这样村民的收入稳定了,大家对养鸡也越来越有信心了。尤其是近两年,粮食价格大跌,村民对养殖业就更舍得投入了。
龙一民刚说了这个情况,一个长得清秀麻利的女人进来了。龙一民指着强伟介绍说:“媳妇,这是我高中的同学,现在当咱们的父母官呢。”女人脸上就红了,羞涩地看着强伟说:“来了贵客,你也不早说,咱啥都没准备,慢待领导了。一民,你快宰鸡呀,还等啥呢?”强伟赶忙拦住说:“嫂子,不忙。你坐下我们说一会儿话。”强伟从女人嘴里得知,她已定点养鸡一万多只了,还有几十户明年准备参加养鸡呢,大概总共可以达到两万多只,一年下来除了给村民优惠付款外,她赚个万儿八千元不成问题。正说着,村支书闻讯赶来了。这是个年近六十岁的老头,一进门就高喉咙大嗓子地喊:“哎呀,强乡长,你来青山沟微服私访呀?难道咱‘四不清’了?你竟然连个招呼都不打。走,到我家吃晌午饭去!——噢,龙老板,你也一起走,咱的大媳妇养鸡的决心下定了,让你去办手续呢。”老支书说着不由分说,就把强伟往外拽。龙一民见状,返身从书架底下的柜子里取出两瓶白酒说:“支书你村官请乡官,合情入理。但我俩是老同学呀,咱也得表表心意。”“你是怕咱家里没酒呀!”老支书不高兴了,“不过,你龙老板财大气粗,出出血也好。”便接住酒瓶子提了。龙一民又从柜子里取出一节鹿茸,包了,送给强伟,说用这个泡酒给老人喝,可是大补呀!
龙一民媳妇眼巴巴地看他们走了,直抱怨支书来的不是时候。
酒过三巡,老支书趁着有点醉意,说:“强乡长,说实话吧,乡上的提留款并不是村民不愿意缴,而是咱不愿意去收。因为收缴了,能真正用到老百姓头上的有几个子?大家问咱收的钱都干啥了,咱无法回答呀!这几年粮食卖不出去,谷贱伤农,大家手头都没钱,乡上光顾收钱,老百姓心里憋气呀!”听了这话,强伟一下子就触动很大:我真傻呀!一上任就催着向老百姓要钱,却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该为他们办点什么。这样做,势必形成两张皮,使干群的关系像猫与老鼠一样紧张起来,我怎么稀里糊涂就钻进了老古的圈套呢?
强伟回到乡上后,就让秘书小金把到村上催提留款的干部们全都叫回来,重新安排他们下去认真摸一下群众在干什么、想什么、要求什么,然后围绕“农业增效,农民增收”这个主题,抓住最突出的问题,尽量给予解决;解决不了的带回乡上统一研究。包村干部下去后,强伟则与乡上领导坐在一起,反复磋商全乡的发展方向问题。他们经过历史的现实的分析讨论,思路终于明晰了:一是先对各村的班子进行调整,选一批有文化有能力有眼光的能人上来;二是把发展养殖业作为继种植业之后的第二大支柱产业来抓,按照公司加农户的模式,兴办绿色养殖场;三是实行休养生息的政策,乡上三年内不建新房,不给村民搞摊派,让大家努力去充实自己的钱袋子。
这个思路确定后,强伟过元旦都没有好好休息。元旦那天,他进城请小红吃了一顿饭,跳了一回舞,就匆匆回到乡上了。
各村班子的调整进行得还算顺利,包括龙一民当上了青山沟的村主任。强伟很满意,对发展养殖业、以“畜禽兴乡”这步棋心中更加有底了。但他没有料到,就是在这件事上,他差一点栽了个跟斗。那天,他去县上找黄一凤跑贷款,准备把具有养殖业条件的村作为依托,分别挂乡上的牌子,兴办养鸡、养羊、养猪三个绿色养殖场时,凑巧碰上了县委的司机。司机把他叫到一边,悄悄问:“强乡长,你该没有作风问题吧?我听艾书记说,你们乡的老古在县上告你的状呢,你可要防一防。”强伟表面上很不在意地一笑,说哪个女娃能看上我呀?但心里还是不由得一紧。司机接着说:“其实作风问题现在已不成啥问题了,告了也没人追究。听说好像是选干部的事,说你尽把亲朋好友往村支书、村主任的位子上放呢,弄得好几个村都瘫痪了。”强伟本来就知道,老古嘴里说让贤,但并不甘心白白把既得的权力让到他的手上。这不,他抓住村级班子调整做起文章来了。如今,用人唯亲还是用人唯贤,在官场上是最为敏感的事情,弄得不好就身败名裂了。多亏县委的司机提醒,使他有了思想准备。要不是上次送了他两条香烟,这些话他会不会透露呢?强伟怪笑了笑,就握手告别了。
这事让强伟越想心里越不平静,看来得来个“御前辩白”了。于是他原计划下午就返回乡上的,便没有走。晚上,他去了艾书记的家里。开门的是艾书记的小女儿艾敏,当秘书那阵儿见过好几回面,所以强伟没有吃闭门羹。艾敏看上去并不漂亮,但十分有活力,具有时下青春女性的热烈奔放劲儿,这就足以弥补她容貌上的缺陷了;而且强伟记得艾敏明年大学就该毕业了。
强伟走进艾家客厅时,艾书记正在看电视,他虽说五十七八岁的人了,但看上去精气神很好。“艾书记,我来看看您。”强伟把手上提的几样东西放到茶几上一一介绍说:“这鹿茸是青山沟我一个同学打猎的收获;这龙井茶是村民自家茶树上采的,尽管加工粗糙了些,但原料绝对是顶极品;还有这……”“好了,你才下去半年多就学会送礼了?你自然还要说,这都是农副土特产品,不值钱的!”艾书记有点不高兴了,“你来就来了么,拿东西干什么?”强伟脸一红,便放下东西直奔主题,汇报了乡上的工作思路,又谈了村上班子老化问题,引申出要大力发展养殖业,就必需启用一批能人的问题。当他说到“在市场经济的新形势下,单一的种植业已经很难使农民脱贫致富了,应该另辟发展蹊径……”时,还不等艾书记指教,艾敏就拍手叫好,说:“我学的是农业经营管理,正发愁毕业论文呢。听君一席话,我可以出彩了!”艾书记沉思了一会,才表态说:“农业搞到这个份上,已没有多少潜力可挖了。发展的确是硬道理,与时俱进,建立大农业观念势在必行,这是我心中一个久久不解的结呀!好在你们年轻人已经认识到这个问题了,我很高兴。小强,看来我没有看错你。”强伟腼腆地笑着说:“谁不知道艾书记您是农村通呀!我今天来汇报,就是想听听您的意见。”“你的想法不错。”艾书记停顿了一下,问道,“小强,老古是不是对你的想法不大赞同?人老了,有时候思想也就跟着僵化了。”强伟摇了摇头,说:“其实古书记对我挺信任的,有些事情一时想不开,过上一段会好起来的。”艾书记点了点头说:“你尽量放开手脚去干,老古的工作我来做。”强伟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目的既已达到,便起身告辞。
艾敏把强伟送出家门时,说:“你如果欢迎的话,我想抽空去南高乡看看,以便把毕业论文写充实。”强伟显得很兴奋地说:“欢迎,欢迎,那有不欢迎艾书记千金的道理!只是乡上太穷,条件太差……”“那才锻炼人呢!”艾敏说着主动向强伟伸出了手。
强伟把从黄一凤那里搞到的养殖业专项贷款下拨到各个专业村后,就沉到青山沟抓全乡养鸡场的兴建。由于龙一民前期打下了基础,这个联合体并不难办,工作一天天有序而扎实地推进着,正抓到兴头上,秘书小金派人请他赶快回乡上来,说有重要事情。强伟回到乡上后,蓦地就产生了想哭的感觉,因为老古被调走了,让他回来接党委那一摊子手续。调令下得很严厉,三天之内必需在县委组织部报到,否则就地免职。送别老古时,老古眼里噙着泪水,强伟更加觉得老古像一个老人了。后来,老古还是被安排到他原先不愿意去的县文化局,老古到县文化局工作不久,就主动退出了南高乡那套房子。
这就使强伟有了一种负罪感,觉得那晚不该去找艾书记;但他发现乡上的事情,从那时开始一天天顺利了,这样他又特别感激老古的离去。老古一走,乡干部中原先存在的小帮派小圈子一下子就没有了。强伟也不记前嫌,简政放权,让副职们各管一行,一切都从新开始,真正“以政绩论英雄”。副职们也把他们承担的任务分解到所管的干部头上,目标明确了,责任靠实了,大家工作起来劲头很高。
由此,强伟体会到,在一个单位要想当好一把手,并不在于你本身怎么能干,而在于你怎样调动其他人的积极性,让大家都积极行动起来,把工作干好。强伟在实践中学会了这个工作艺术,便进一步运用起来。例如,老古调走后,按照惯例强伟当这个书记是顺理成章的事,县委组织部长也来过乡上一次,放出了这个风。强伟便抓住这个机遇,大会小会讲:明年乡上换届的时候,我肯定不当副乡长了,乡长很可能也不当了。这就将有一个副书记去当乡长,自然也将有一个副乡长来当副书记,这样乡政府一下子就缺了两个副职,乡上的干部中就有可能被提拔两个人上位。他这么一讲,就像把火种投到干柴中,干部们的热情像熊熊大火般燃烧起来。乡官再小也是官呀,尤其是工作时间长一点的人,就被这个原先不敢奢望、现在却近在咫尺的幢憬鼓动起来了,都争先恐后地把所管的工作干得有声有色、有创新有实效。强伟为自己的这个小伎俩而庆幸。不过他也想了,即使组织上批评他无原则地乱说,不让他当党委书记了,那也没有什么,他大不了背起铺盖走人,这倒又能腾出一个乡官的位置,让大家竞争上岗呢!
这一年的春节,乡干部都没像往年那样过完正月十五、还要过二月二,在家里过长年;而是严格按照国务院的放假规定,正月初八就到乡上了。一来就按照分工,分别抓起了鸡、羊、猪的养殖。为了做到万无一失,强伟曾委托艾敏把乡上发展养殖业的规划向有关教授咨询一下。这时艾敏也来信了,说某教授十分赞赏乡上的规划,还根据南高的实际,具体设计了“十万只鸡场”“三万只羊场”“一万头猪场”的绿色养殖方案。方案中配套设计了饲料加工厂和鱼塘,让村民们把余粮加工成饲料喂养鸡羊猪们,再把畜禽粪便收集起来养鱼,鱼塘淤泥清理挖出后还田肥地,从而最大限度地提高经济效益。这无疑大大的完善了乡上的规划,一个无烟无公害的绿色企业链,通过学者的头脑,与山村生产实际紧密结合并健康运转起来了。
人生需要定位,做官更需要为自己定位。由于铺开了这么大的摊子,强伟就把自己定位在养殖一线,与干部群众一起克服困难,及时解决存在的问题,尽快完成绿色企业链的良性循环。这一忙,他就觉得这年的春天来得特别快,快得让他猝不及防。那一天,他突然发现远山由枯黄变成了黛色,屋后的杨柳长出了新芽,鸟们喳喳欢叫着,毫无顾忌地在树桠间追逐交尾。他陶醉在盎然春意中时,又接到了艾敏的来信。信中说,她的论文受到导师和同学们的一致肯定,校刊也准备发表呢,其喜悦激动之情溢于寸笺。她最后写到:“强伟,其实那篇论文有你一半功劳,是你的做法启迪了我的思想,我真心诚意感谢你的支持帮助。你如果来省城,我一定请你蹦迪!”
读完艾敏的信,强伟蓦地觉得年前艾敏来南高乡的那几天,他太对不起她了。因为怕煤烟熏人,艾敏晚上偷偷把乡上客房的火炉子弄灭了,后半夜天气骤冷,冻得她当了“团长”,第二天就感冒了,到乡上卫生院吊了两天水,才好了些。当时,强伟要送她回县上,她不让,硬坚持呆了五天半,了解了乡里许多情况,还与强伟深谈了一次,谈得很仔细很上心,这就为她的《贫困地区脱贫致富路在何方》搜集了丰富的第一手资料。强伟后悔的是,他当时应该让乡上的妇联主任白天睡觉,晚上陪艾敏,专门给她管火炉子,不要让煤烟外冒,这样她就不会生病了。
强伟还在看艾敏来信时,电话就响了,是小红打来的。小红一开口就蛮有情绪地问:“强伟,你啥时候调回县上呀?你总不会当一辈子乡官吧?”强伟也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到乡上工作,真的就是落实你要的正科呀?”小红哼了一声,说:“你别以为你有多么高尚的思想境界。你再不趁艾书记在位时调回来,等他退下来了,你就只有当‘土包子’了,那咱们的事也就黄了!”强伟也哼了一声,说:“你以为人活在世上就是专门找对象的吗?”“不找对象还找啥呢?”小红发火了,“你半年都回不了一趟县城,我总不能一辈子守空房吧?再说了,约我吃饭跳舞的小伙子排长队呢,现在可是春天了,说不定我会红杏出墙的!”强伟心上蓦地涌出一口恶气,便对着电话筒吼道:“你想出墙就出去吧,操!”小红便失声大哭起来,强伟也不做解释,砰地挂断了电话。
小红是城里长大的女孩子,自幼娇生惯养,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优渥生活,根本无法理解强伟的乡村情结。强伟很真实地想了一回,如果他现在离开乡上,到县上随便那个单位当个正科是毫无问题的。但南高乡刚刚启动的一切势必要受到很大影响,自己费尽心机所做的努力也将前功尽弃。他不能呀!他不能辜负艾书记的期望,也不能践踏自己的操守!
强伟走出了感情的折磨,便更加大刀阔斧地干了起来,不知不觉两三个月就过去了。这时从县上传来消息,说强伟马上要当南高乡党委书记了,县委书记办公会议已经通过了。强伟逮着这个消息后,专程找了一回组织部长,建议此事缓一缓考虑为好。他的理由是:一旦他当上书记,下面的人就有跑乡长的,接着就有跑其他空缺职位的,这个也跑那个也跑,谁还有心思抓工作呢?同时他也得分心,费神费力地去考虑人事安排问题,这势必对绿色企业链的实施造成影响。可如果他强伟职务暂时不动,下面的人心态就可以继续保持平衡,就只有努力工作的份,谁还会产生非分之想,厚着脸皮去争官位呀?组织部长很赞许强伟的思想境界,就汇报县委采纳了他的意见。
这天,强伟听秘书小金说,龙一民牵头的养鸡场已经超额完成了十万只计划,便去青山沟检查,果然见龙一民不负众望,搞得红红火火的。全村养鸡户占到总农户的百分之九十六、鸡存栏达到七万多只;带动周围村庄的人也都养起了鸡,全乡共养鸡十一万多只。他们用强伟跑来的贷款,买了一台半大汽车,并把马槽加工成封闭型鸡笼,开上到县城和临近的县上销售土鸡肉和鸡蛋。第一笔生意做下来,村民就主动缴清了乡上和村上的提留款。强伟边检查边想,真可以说是用准一个人,救活一个村呀!村上一班人只要拧成一股绳,全心全意去干,村民的日子就能过好。看来,农民要想富,全靠村委加支部。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呀!
眼看着乡里一天天好起来,强伟便有了一种成就感。那一阵子,他可真的是“红杏出墙”了,艾书记亲自打电话说,地区近期要在南高乡开养殖现场会,让他再加一把劲,把工作做扎实。在此前,艾书记到南高来过两次,一次是调研养殖工作的,一次是专门为绿色企业链剪彩的。艾书记来的两次都带着县电视台、广播站、报道组的人,这样南高在电视上就有了影,广播上就有了声,报纸上就有了名,这就引起了地区领导的重视。
也是在那个时候,强伟得知小红结婚了——男方是县委信访室副主任、类似于黄一凤那样的小白脸,他心里不由得就有了失落感。但他转眼一想,小红只不过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承诺,他们之间再无任何越雷池之举,小红的嫁人其实是很自然又很合情合理的事,自己有什么可难受的?别自作多情了!与此同时,艾敏给强伟来信的频率突然加快了,由原来的一月一封提速为一周一封,偶尔还要挂一个长途电话。不久,学校就放暑假了,艾敏在等待毕业分配的时候,连家都没有回,就直接到南高来了。这次,不知是她特意收拾了一番还是真面目原本如此,真可谓光彩照人:短短的小子头、勒进腰带里的粉红色上衣、黑色长裤、白色笨女鞋,把她的身材衬托得颀长而楚楚动人,顾盼之间流露出种种风情和诱人的气质。强伟发觉,艾敏的这种气质,更多的是被知识支撑起来的,是那种内在的含蓄的美。这种美,小红是根本不可能具备的!
这年冬天,县委抽人对各乡的班子进行考核。强伟担任副科级职务两年多,主持一个乡的全面工作也一年多了,成绩斐然,按照党政干部任用规定,便自然天成地当上了南高乡党委书记。乡里其他领导,基本上都是按照强伟的意见进行配备的,包括会计老陈和秘书小金都得到了任用。因为强伟是以工作实绩来推荐干部的,有理有据,有群众基础,故而乡上干部服气,县上也很赞同。
作者王学信,笔名灞柳,原本是灞桥区农家子弟,弱冠之年离家去兰州求学,尔后在甘肃工作;闲暇提笔蘸墨,曾结集出版了三部中短篇小说。现已退休,居住西安,笔耕不辍,时有小作见诸报刊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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