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落地的隐喻
让七月与失信言和。在你我午夜的
回程里,泪水是引力的指针。
脑中重演:榕树顶的露台一角,
花裙子的少女倚栏闭目,
“我将证明
美好的事物总有反语的潜质”。
她是对的。所以解冻日唯一的铁翼
并不能成功飞越死亡[1]。
渐忘盘踞在我每一处皱褶。
向你补上这段描绘,因生性冷血
我决定重读给你的信。
“插叙时我们是真实的吗?”
“你问有几分?难以计算所以无法回答。”
蓝色理科生掷下骰子,我恍然
:安慰与迷幻本就具有同一性。
仅剩一个致命的猜忌:她也是谁的结局吗,
抑或折射我们隐秘的酸楚。
铁轨碾过呼吸,扣住的手指
将两半记忆完整黏连:
我的始发地,寒冷却永久的极乐,
见证我和我刻画盲目的相识。
而你也未去南方,所以我们的碎片
凝成了车窗外冷寂的火:报站时我拥抱你,
以便模糊掌纹
“你也给了我落地的欲望。”
无题
你视你的发觉为一场生命。关系中降维的个体
成为上位者赋予我们的
服务于“延续”的认知资源。你因而不愿认可
它的复用性,捕获悸动的那一刻
你惊恐成一只春水旁的小兽:
同时写好结局的预言,遗留爪印的轮廓
圈住我舌尖日渐麻木的探问。
“呀,花裙子而波弧形的
榕树的女儿,下坠的时候你会痛吗?”对存在秩序的反叛
不过沦为阐释木叶宿命的注脚。
交换度量伤口的标尺:我凭胀裂局限性的愚见
深夜温习,潜入你隐秘咽喉的角落
并咽下渔女灰白的韵母。
望冬
浇酒。又或是为了添补
被九公山的阴云吞咽下的
未还于地的笔墨。倘若花束
长成通话的根系,则你将能
向由叙事交接的生面孔
问来处。而我们只言“未名”。
庸俗的比喻:浓雨是伤感的副产物,
或有一条轻盈的舌
匿于角落,亦能触其咸味。
伞下,盘蜷的黑蛞蝓
卧如婴孩,成为石板路的新鲜烫痕。
我遂默许自己的大而无当:
最末的考验是由腿脚叩出
岩阶的休止符:挪下一级,
我们便更接近衰老。
直至被吞进时间的牙床:
群峰的波弧,此刻我才发觉
山脊那一株株绒绿
确有其体:是灵魂的偶然踊跃,
其中或有熟悉的名字
隐约混响,吐出一颗诗人的逗号。
——2023年6月28日,随学姐于九公山纪念林看望胡续冬老师
花与熊
三米外的男人每天来这里卖花。
即使恋人银鱼般的目光从玫瑰的瓣间
滑走,他递去花束的姿势
仍像紧握一整季度的重量。
我知道她们是他的孩子:
在满月的夜里,他将窖藏的眼泪
尽数吞下,和着自己的血丝一起吐出。
我向路过的孩子们抛售糖块。
每当他问我,“是为了小顾客的目光
才顶着这身棕熊衣服吗?”,我总是摇头,
轻轻别过深褐色的眼睛。
熊皮的茸毛与我的血管缠作一团。
我不会说话,唯有在这个转角,
才可以有人引我为友。
坐碰碰车的情侣,骑兵木偶般的孩子,
玫瑰与糖果一同走向售罄。
男人逐渐化成一片浸水的白纸,
而我因惧怕猎人,不再照镜子。
“我们好像正处于
与身高等同的位置啊[2],”
他学魔术师收回白鸽,倏尔变出
一团揉皱的悬赏令。
我学着自己原本的样子,说:
“是这样的。”
我的口中也长出血色的玫瑰。
绒毛传出颤抖的痛,却并非为了剥落:
我与那只糖罐存在命定的引力,
迁徙至这个国度前,我靠一杆猎枪为它加热。
骨
湿气熏黑的泊星地灯牌,雨幕下的惨白字迹
是它的骨。对坐的昏黄影像
早溶化了,如经它而停的乘客
只有缀做伞角汗珠的宿命。
该拆穿玻璃另一侧的谎了。虚伪的北方过客
说自己会被云线割出褶皱。
她干旱太久了呀,不像那南方诗人
能乘船逃逸,撑冷色调的帆
也不愿将安眠留于此处。
“他似乎把种子也带走了,”她想,
褐红色的血珠,玫瑰的骨。
合眼的誓言也要有处安放,它们也是,
但不适宜生长在多泪的土地。
留给码头的只有沉默了。那船票的含义
反之亦然,是水洼的模糊倒影,
逆转故事至落笔前状态。
言语已被浇熄了呀,抬头的是几条光溜蚯蚓,
无法跟上谁归去的步子。
……
叩门声偷渡入白昼了,她收到亚热带的信件。
纸上深夜颜色的齿痕,是他的骨。
“想问为什么是你们……却做不到,”
寄件人也无名字,却像来自一个久远的梦境。
夜归
在蓝色内环的洪流中洗净妆容,匆忙赶到
大兴线的舞厅。玻璃门后的咆哮
是一首无名曲目,遵循着默认的节奏,
舞者们凭步伐拓展舞池的边界。
至于名片则从不固定:
根植于某种自觉的不安,她退至左侧,
接受成为流逝背景板中的一员。
大地如波浪一样颤动,令她想起自己并非石像,
以及某片熟悉的海域:
数秒以前,她正于漩涡中心书写眩晕,
却险些葬身于理论化的风暴。
而那种失明感此刻也因冷光融化。
重叠的影子,单一的方向,
将一切追忆赶至二维的白色铁笼。
该回去了,她对自己说。
头顶的绿灯亮起,她如一尾黑鱼
无声地溜出钢质河床:水域外的灰色空气
依旧晦涩,但她的语言是文学的,
因此礼赞之为命定的生活气味。
Ein Liebeslied[3]
"Bring mich weg[4]"
是夏季躲进一颗樱桃的方式。我们因愿望的感召
回到这片星光熄灭的海岸。
在月下涛声是个孩子,但我的红舞鞋
鞋印零落,如双脚残破的血渍,
为白沙刻下一道古老的褶皱。
你的双眼是高悬地平线的灯塔。
温习细密枝叶交织的方式,我们的吐息
随距离的消弭融化为一片海雾。
故我无法直视塔顶的光点:我是你的永恒之影,
只敢悄悄孕育一片透明花瓣的延展。
我们在灰色海风里起舞。纸一样的鸥群
隐于月色,在浸染中拓下低温的律动。
囿于夜幕冰冷的结构,我微颤的裙摆
成为“胀破”唯一可能的同义词:
而你的眼神依然遥远。
对于这场无声的舞剧,我们内心的温度
不过是匿封于朽木的白色烛火。
我的弧度因依附于你而选择出逃:
远离时间另一端的蜡质现实,海面下的引力
使你我每一次相触均沾满酒气。
当我默念你的名字
我不会为你融化:
我给你的献礼只有银白的隆冬,
即使破碎,也至多滚落地面,
凝固成一片蚕食后的凹痕。
在雪夜的街角我偶遇你。
乌黑轮廓凝固在胡桃木廊柱背后,
自成一幅窗框封锁的写意画。
(此刻我已预料到眼神的交汇。)
而即使叙旧,我们的步子
仍会比干枯的春蚓更为钝痛。
错过归家的燕子已无法振起翅膀,
而在南方的花园里,那些孱弱的青翠
全部伏倒,只留下结痂的眼泪,
甚至分辨不出谁才是种子。
所以请不要送我玫瑰:
深红的花瓣不会飞扬,
而是遗失其颜色,挤压在阴暗淤泥的地底。
一念你的名字我就会下坠:
在那里,腐烂孕育着又一重轮回,
诠释重力是我们爱的证明。
语言学概论
拥有造句单位后,你便开成一朵
萝卜海棠:嫣红的翻瓣即使不够招摇,
亦能凭柔软的弧度
令一位后进生为你匍匐。
“狐狸尾巴”是词组还是词?
接近你时,我上翘的眼角亦不会回答
这道未解难题:毕竟,
你的透明性散落在腐叶的荫庇,
试图探寻者往往落得迷失。
(它不会惊动谁:
语言实验一旦开启,
便只有无误的描写有资格中止。)
由此我们相遇。粉饰而来的无预警中,
你借颤动传递危险信号。
但不要违反交际准则——
问题的答案尚不明晰,而我的眼神
亦能与潘多拉同义。
(更别介意对同源关系的攀附:
因为爱你只是一种充满陌生感的
子语,我将非自然习得,
并在每一个语调段的尾尖延展。)
二胡
呼麦。你的滚风走石
随我浪荡这南方草原角落。
你说这里并非你的故乡
——快别闹了,没有阴冷
也不湿重的雨夜
绝不会折断你幽诉的弦。
我跳舞。脚步失范,
剥夺一切为你所用的节奏。
有些栖所命定无法抵达,比如
雪中小城。而你并非作谱者,
为你续酒的我亦如是。
有新的选择,如马头琴,
由于声称拉不惯放弃精进。
我难以听懂曲词,只因
后生舞者没有记忆,亦更无
其他:
(女孩子。她瑟缩着过来,
“和我回北方么?”便只需
一语。)
我落败时你的灵魂旋走。
注:
[1]特朗斯特罗默《写于1966年解冻》:“桥:一只飞越死亡的巨大铁鸟。”
[2]鎖那《花とクマ(花与熊)》中的歌词。
[3]德语,意为“一首情歌”
[4]德语,意为“带我走吧”
芸姬,女,2002年生,北京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在读,写诗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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