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下回眸已逝的岁月
文/张军/甘肃

第三章广阔天地里的磨练
七 父辈画在家乡山头上的彩色画
我的家乡在陇东地区西北部,这里沟壑纵横、山头林立。我的家住在一条不足两百米宽的塬上,像一条弯曲的带子。说它是塬,其实就是一条山岭,孤零零地立在两条大山沟的中间,视线非常得开阔。向东远眺,崇山峻岭,那是相邻的孟坝地界;向南望去,近处孤峰突起,那是本村的一座独立山峁,很像群山包围的“台湾岛”,更远处重峦叠嶂,那是几十里外临泾的管辖范围,隐隐约约的不怎么清楚。西面群山连绵、悬崖峭壁,是相邻的时河、挂山村所在,隔着一条大沟,直线距离也就三四里路程。夕阳西下,太阳落山了,她的半边脸搁在六盘山上,血红血红的,没有亮光。 高耸入云的六盘山和蓝天相接,朦朦胧胧的。

站在大山的脚下,看到无数的田地,像一条条不规则的带子缠绕在山腰上,缠绕在山的胸脯上,缠绕在山的脖子上。站在高处四周环视,数不清的大山气势雄浑,气象万千。那些山,有些像无数不规则的馒头,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圆圆扁扁。有些像一条条卧龙,长长短短,粗粗细细。待到天气晴明,阳光映照,群山格外清晰,只见那连绵的山五花八门、形状各异。有些像披着绿袍的巨人,有些像红光照顶的和尚头,有些像一匹匹骆驼,在沙漠中跋涉,有些像一匹匹骏马,在草原上飞奔,有些像擎天的柱子,直插云霄,有些又像咆哮的波涛,汹涌翻滚。
看到这里,你会不由得赞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如果你再能有幸观赏到大山中的云雾,你一定会击节赞叹,拍案叫绝。夏秋之际的早晨,乳白色的云雾,弥漫了整个大地,高楼大厦,田野万物,行人车辆,都在一片迷茫之中。太阳出来了,弥漫在山沟里的云雾,慢慢升起,一团一团的,在山谷飘荡,有的像蘑菇,有的像羊群,有的像丝带,大山披上了轻盈的、朦胧的羽纱。太阳光越来越强, 穿过羽纱,穿过薄雾,淹没在沟底沉凝的灰铅中。沟壑之间,云雾架起了一座座银桥。使人恍恍惚惚,似乎跨上银桥,驾着云雾 ,通向了琼楼玉宇的天宫。这情景仿佛置身于海市蜃楼之中,会让你不由得想起苏轼的诗句:
东方云海空复空
群仙出没空明中
荡摇浮世生万象
岂有贝阙藏珠宫
渐渐地,云雾向天空慢慢升腾,和天上的白云汇合一起,向远处飘去。雾完全退了,眼前豁然开朗,大地万物一览无余,让你从神话中回到了现实。

大山沟壑这样的地理条件,造就了信息的闭塞和交通的落后。那时候,生产队有时发出临时通知,队长须家家上门。那些住在深山底下的人家,队长就站在山梁顶上,扯着嗓子高声地喊,如果院子无人,把人从窑洞里喊出来,嗓子都有点嘶哑了。遇到听觉不好的,气的你只能跺脚。住在隔沟两岸的,遇事都是用这种方式传话的。到了七十年代,家家都安上了广播。那广播是一个边长六七寸左右的方匣子,黑色塑料的。从公社广播站里传来的声音,有革命歌曲、时事新闻、国家领导人讲话,基层领导的通知。广播停播的时候,有调皮的小孩常常凑近喇叭,在里面喊几句,家家的喇叭里,都能听到隐隐约约的喊话声。队长有时向社员们通知事情,也是对着喇叭,用这种方法。
那时交通非常落后,最常用的交通工具是毛驴。上了年纪的人出门,女的就骑一头毛驴,毛驴有披鞍子的,也有光身的。男的不管走多远,都拄着一根拐杖。山大沟深崾岘宽,近在眼前走半天。
我记得上初中时的一个周末,放学回家,我们同村的几个同学走在路上。邻村一位年近七旬的长胡子老翁,从后面赶上了我们。他拿着一根五尺长的熊竹木长棍,横在后腰上,两只胳膊背向后面,揽住长棍。大家都认识他,听说他练过拳脚,只见他走起路来脚下生风。我们一群孩子跟在他后面,不服气地小跑着。他依然稳健的迈着脚步,速度和原来一样。一会儿大家都上气不接下气,只好眼看着他的身影在远处消失了。
信息和交通并没有严重影响人们的生活,土地的贫瘠才使人们吃尽了无穷的苦头。
我的父辈就在这样的大山里生活。月复月来年复年,家家户户苦种田,几十年的奋斗,他们也没有走出贫穷。这里土地贫瘠,广种薄收。 “山顶和尚头,雨水几边流。”“山地滚牛洼,滚起落不下。”这些顺口溜就是对这里土地的形象描述。流水的冲刷,让大山露出无数条肋骨,宽宽窄窄,深深浅浅。
在这样的土地上,先辈们不知道出了多少力,流了多少汗。 苍天不开眼,他们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上世纪七十年代,一位公社书记,用一个顺口溜,概括了农民辛苦一年之后的收获:种了一liαo料子,收了一抱子,打了一帽子,烙了一nαo鏊子。(这里的“一liao子”方言指的是庄稼从种到收一季。“一nao子”方言指一大块圆形的烙饼,两个方言字在普通话里找不到,用拼音替代。)这个顺口溜虽然有点儿夸张,也很形象。

为了改变土地贫瘠陡峭,雨过地皮干的现状,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党领导广大群众大搞农田建设。阳光灼烧炽烈的天空,冬雪覆盖辽阔的大地。农田会战,都会像战争年代的战役一样,随时打响。工地上,红旗招展,人山人海,担笼的,推车的,铲土的,热火朝天。高音喇叭响彻云霄,《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一曲接着一曲。
进入深秋,天气渐渐凉了,农田大会战才刚刚开始。一座山头,稍有点儿陡峭。全大队十几个生产队的社员,在这里已奋战半个月了。山头上,有一个临时的办公地,那里可以随时通过喇叭传出通知,大队干部就坚守在那里。山头到山底,人就像浪花一样。大队根据劳力划分任务,每个生产队的社员,集中在一起。
我们生产队的劳动地点,在山腰的两块田里,社员分成小组劳动,每组四五个人。队长有时劳动,有时踱着步,到各组转转,看看进度。会计帮着家人推土,有时拿起一根木尺,丈量土方。那尺子五尺长短,是木匠加工的,尺子很结实,上面有刻度。社员们的工作量由大队决定,每人每天最少十个土方量。当天任务不拖欠,会计丈量后,才能放工。小刘学校毕业不久,他和别人不同,不是一锄头一锄头地挖土,而是大手笔。土坎有三米多高,他先把和别人土方的交界处, 挖二尺左右的深壕。挖几下,就在手掌上吐两口唾沫,搓两下。又挨着地面挖同样深的壕,最后在上面挖几锄头。那土开了一个口子,越来越大。他赶快跑开,相邻的人也向远处紧走几步。土“轰”的一声,扬起一阵土雾,地上滚下来大大小小的土坷垃。他把大一点的,用锄头破开,一个一个地抱在架子车上,有时抱起来,有点吃力,丢在车上,车身都会摇晃几下。
送水的挑着桶过来了,大家也疲劳了,趁机休息一下。有人舀点水,咕咚咚喝下去,老李喝完,把自己的绿色水壶也灌满,有人投去了羡慕的眼光。老李是个退伍军人,他还有一个黄色的挎包,上面印有“为人民服务”五个字,字是红色的。他的这两样东西,不知道多少人渴望拥有,却无钱实现。社员们坐在地上,有坐在锄头把上的,有坐在土坎上的。大家拿出馍,或打开手绢拿出来,或从口袋里掏出来。都是杂粮的,里面混着野菜,有些纯粹是野菜的颜色。老李的馍,是从黄挎包里掏出来的,也是杂粮混野菜的。有的人拿出馍,把上面的土,“噗噗”吹两口,有的人也不管馍上有没有土,用手掬起来就吃。吃完了,把两只手一平一立,挨在一起,馍渣磕在一只手里,仰起头,灌进嘴里。
休息起来,有人上厕所,男的稍走远一点。女的两人结伴,走到很远的僻人处,其中一个人,占取一个有利地形,可以看到远处的人群,像哨兵一样站在那里。
几十年的改造,不规则的带子变得规则,陡峭的带子变得平坦。
一九八三年,胡耀邦视察甘肃,提出了“种草种树,发展畜牧,改造山川,治穷致富”的伟大号召,顿时像火一样点燃起群众的激情。广大干部、农民、学生,全民皆兵。山头上、沟洼里,到处都是人的海洋。一条条林带,像一条条长蛇,蜿蜒在沟洼,蜿蜒在山头。一个个树畦,像一张张簸箕,穿插在林带之间,外高内低倾斜地放着。
那时包产到户,山中荒地、山沟陡洼,分给农户,称为林权地。春季农闲时,家家户户在自己的林权地里,修整林带,栽种树苗。公社、大队的领导,经常下乡,检查植树造林工作。有一天早晨,太阳挂在东天,面西的荒洼里,有些地方,已经照到了太阳光。这是生产队分给我家的山荒地,我在那里修整林带。公社蒋自颖书记、白焕智社长检查工作,他们来到了我造林的荒洼,走到我跟前,蒋书记对我说:“小伙子,要修好,不能应付,这是给你自己修的。”说着从我手中拿过锄头,用力挖了几下,把锄头递给我,拍了拍手。“也是为子孙后代造福。”白社长接着说。

人们在修整的林带里栽上了杏树、槐树,种上了沙打旺草,那沙打旺名副其实,经受住了风沙、干旱的考验,长得郁郁葱葱,蓬勃茂盛。一个个荒山头,披上了绿色的衣装。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这里的山成了翠峰碧岭,土地变得平坦。只要你来到北方,就会看到绿色的万里长城。
八 煤油灯和家中的第一台黑白电视机
过去,人们照明的工具是煤油灯。古灯、马灯、罩子灯、蜡烛,它陪伴着我们的祖辈,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个年代。
古灯用陶瓷烧制做成,有大有小。后来人们不再掏钱去购买,可以自己加工,找个药瓶或者墨水瓶,一根筷子头粗细的铁管当做灯芯,捻一根棉花线穿过去,一个简易的煤油灯就做好了。野外照明用纸灯笼,钉一个方形木架,四周糊上白纸,上端留一个圆孔, 把煤油灯放在里面。纸灯笼的上端,有一个铁丝做成的手柄,可以手提 ,也可以用一根棍子挑起来,照在走路人的前面。如果遇上大风,灯芯的火,有时会点燃糊上的白纸。
油灯曾经照古人,到了今天,只要一看到煤油灯,我就想起慈祥、悠然的奶奶和勤劳善良的母亲。
记得小时候,奶奶家有一个小小的古灯,放在炕边的土台上。每晚睡觉前,奶奶都要悠然地吸一锅旱烟。 她盘腿坐在土台旁,身子向前倾,灯光映照着她慈祥的脸。她右手三个指头托着尺许长的烟锅,拴在烟杆上的烟袋,一甩一甩的。烟咀衔在口里,随着吧嗒吧嗒的声音,火星一亮一灭,很有节奏。奶奶咂一口,吐出一缕烟,袅袅地升上窑顶。有时烟锅里的火灭了,奶奶用大拇指把烟锅头里的烟用力按一下,斜着烟锅头,凑近灯火,用力咂几下,火光又开始一闪一闪的。

我长大了,煤油灯从土台上挪到了木栏杆上。吃完晚饭,煤油灯昏黄的光跳跃着,母亲用手或小竹棍在灯芯上拨弄几下,灯光马上变亮了。母亲就侧着身子,坐在木栏杆的煤油灯旁,穿针引线,做起针线活来。
七十年代,马灯问世了。它既防风又明亮,可是太浪费煤油,只有夜晚劳动时才派上用场。马灯见证了冬天夜晚农田会战的宏伟场面,见证了父辈留下的汗水和付出的艰辛。
一九八九年,我们这里通大电了。煤油灯完成了它的使命,作为过去落后条件的见证物,被人们收藏起来。
“亮了,亮了”我高兴地大喊。
窑洞里顿时明亮如昼,窑洞最里面摆放的物件也能看得清晰清楚。父亲看看我,我看看父亲,灯光下的我们,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喜悦。 我打开每个窑洞里的电灯,灯光穿过玻璃窗和每个窑洞开着的门,照在院子里,顿时光亮一片,连黑暗处也有些微光了。这是通电接火第一个晚上我家的情景。
时间不久,家中买回来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几个人围着电视机,接线、插电、开开关关、转着天线,一片雪花,一片杂音。还是一片雪花,一片杂音。图像终于出来了,大家高兴地欢呼起来。
这是我们村子里的第一台电视机。邻居们都好奇地赶来看热闹。吃过晚饭,大家赶来观看电视节目。大人、小孩都有,有的坐在凳子上,有的坐在炕头上,门槛外面也有人,年龄大一点的被请上了炕。 大家都不说话,眼睛盯着电视屏幕,随着电视画面地不断变换,情节的发展,脸上的表情也在变化。
我坐在桌子前沙发的一端,离电视最近,只要一站起身,我的手就能够着电视的开关按钮。可以随时更换频道,虽然只有两个频道,甘肃台、宁夏台,但这也有选择性,可以选择画面清晰的,也可以选择节目丰富多彩的。
晚上十二点了,电视停台了,大家依然余兴未尽。看着电视画面上一片雪花,奢望着能有人物从画面中再出来,但是奇迹总是没有出现。
遇到大风了,电视雪花一片。我就急忙跑到崖背,轻轻转动着天线杆,院子里的父亲指挥着。左转、右转,终于人物从雪花中走出来了,大家就高高兴兴地,安静地坐回到自己的座位,陶醉在电视剧的情节中。
邻居的一位大妈,住在深山里。通电几年了,儿子第一次给家中买了一台电视。老大妈高兴地眼睛盯着电视,连中间插播的广告也不放过,还情不自禁地连声说,好,好,真得好。
当时播放电视剧《乙未豪客传奇》,虽然多达五十多集,情节繁冗,但大家都一集不拉地看完。片头曲、片尾曲,歌唱演员唱得抑扬顿挫。那首歌曲,像插上了语言的翅膀,很长时间,都在大人小孩中传唱着。

电视上除了电视剧外,还有新闻、天气预报,更重要的是能从视觉上感受到一些风景胜地和异域风光,了解一些民族和他们的经济状况、风俗习惯。在电视上欣赏到的海浪、沙滩、险峰、森林,是我在现实中永远也没有看到的。
有时没有播放电视剧,动画片也看。 像《聪明的一休》中那句:“休息,休息一会,不要着急”的台词,始终深深地印刻在脑海之中。
几年后,彩色电视机代替了黑白电视机,电视锅也代替了天线,电视的频道多达二十多个,节目可以昼夜不停地播放,大大地满足了人们观赏节目的选择性。
很多年过去了,电视换了很多台,电视剧看了无数集,只有那台黑白电视机,给我留下了最美好而深刻的记忆。

张军,六零后,甘肃省镇原县庙渠人,从事教育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