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戎马倥偬。转眼几个月过去。边防税警团又被改编为广东省军区警卫团。其职责就是保卫省委政府机关和省军区首长的安全。
没多久,叶剑英元帅知道了我们这个团的情况。这个团虽然没在烽火连天的战场上磨炼过,但从建制起,每个士兵的历史都一青二白。换句话说,兵员成分比较单纯,清一色贫苦农民出身,不像野战部队,天天打仗,兵员补充混杂,俘虏摇身一变,青天白日帽徽一甩,就成了解放军。基于此,叶帅认为我们团有极大的可塑空间,便点名要去。于是警卫团又成了中南局保卫队。
当时,叶剑英是中南军区司令员兼中南局书记,办公地点就在广州美华北路。原先这里是外国驻地,中国人是不允许进入的,连中国的狗也不能越雷池半步。帝国的嚣张气焰,不可一世。广州解放,叶在此办公,是有寓意的。用毛主席的话说,中国人民遭受欺压的日子,从此,永不复返。
进入中南局要通过三道岗哨。我被分配在第一道岗哨上,就是大门那边。天气晴好的时候,叶剑英也走出来散步。他穿了白衬衣,裤子是连体的那种,宽布带高高的挂在双肩上。他身材高大,步履稳健,鼻梁上架一副圆边大眼镜,显得英姿飒爽。保卫队有纪律,见了首长不得擅自上前打招呼,只能原地做立正敬礼动作。我们向他敬礼,他也招手还礼,微笑一下,脸上一派和蔼可亲的模样,慢慢地,走出了大门。他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的贴身卫士。
中南局全称中共南方局。解放军风卷残云横扫江南的时候,广州地带是四野的作战区。陈赓兵团暂时划归林彪指挥。林彪求胜心切,为报一箭之仇(东北四平之战,林彪和白崇禧四战四平,打成了平手)决定以“赶鸭子”战术歼灭白崇禧。他当时从一座老楼里偶然翻出一本哲学词典,如获至宝。他不仅用红蓝铅笔在一些地方批画,而且用剪刀把他认为有用的地方剪了下来。随从招呼吃饭,他来到饭桌旁,一边吃饭,一边继续看剪下来的哲学条目。并对其他领导说:“列宁不是告诉我们,要透过现象看到本质,不要被假象所迷惑嘛!毛主席不是告诉我们,感觉只能解决现象问题,理论才能解决本质问题嘛!一般人认为我军主力南下,长途跋涉,敌人以逸待劳,未必可胜。不!临近溃灭的白崇禧,战斗力已不复当年。根据我们的力量,完全可以一鼓作气拿下湖广!”
白崇禧,人称“小诸葛”,机智多谋,久经沙场,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军事人才。他和林彪一样,号称“常胜将军”,在国民党队伍里,威望极高。陈赓根据长江以北同白部作战的经验,否定了林彪的战术意图,并向中央军委发报,陈述个人意见:白狡诈凶险,正面作战不宜歼其主力。必须取大迂回、大包围方式,而林彪此次侧击行动,根本不是迂回,构不成对敌之包围。我部人马逾万,稍有动作,极易被敌发觉。而一旦发觉,敌即火速退缩两广,于下仗极为不利。又:时值盛夏,北方兵多,水土不服,非战斗减员甚多。故建议:充分利用我兵团之有利态势,继续向南推进,搞大迂回,占广州,堵截敌向广东之逃路。
陈赓的建议让林彪黯然失色。林嘴唇凹陷,双眼无神。沉默片刻,脸又变了样,显得既有信心,又有力量,林说:“立即回电陈赓,我决心已下,不能更改,立即执行!”
林彪抢发电报,重申前令,但被接踵而至的毛泽东的电报否定了。毛泽东支持陈赓,否定了林彪的“赶鸭子”战术。毛泽东指示:四兵团与十五兵团(两个军)由陈赓指挥,经赣州前进,进军广东。再由广州向广西南部前进,寻歼白匪于广西境内。
林彪不是不会打仗,却总爱记旧账。陈赓不是不听指挥,也不是不尊重林彪,然而他更尊重事实,从不以胜者自居。
中南局保卫队办起了文化扫盲班。要求:通过扫盲,让每个官兵都达到高小或初中文化水平。扫盲对象发课本,以语文为主,辅以算术。
教导员训话:“读书识字究竟有用无用,这是很难说清楚的。要看时势和时机。汉高祖刘邦在攻打天下的时候,主张读书无用论。他侮辱书生,在他们的帽子里撒尿。这是做给那些乌合之众,文盲战士们看的,讨得他们的欢心,帮他打天下。等到做了皇帝,又说:‘过去为非’,自己也读书也做文章了。当然,这是在冷兵器的古代,现在可不同了。毛主席说了,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汉高祖后来能与时俱进,也是他的进步。现在,干革命靠的是两杆子,枪杆子和笔杆子。时势和时机都在证明:我们必须要识字,要有文化。经济建设如此,保家卫国也是如此。落后就要挨打,这句话谁都明白其中的道理。”
我老把“急躁”的“躁”写成“干燥”的“燥”,把“干燥”的“燥”写成“急躁”的“躁”,气得文化教员直跺脚。他一跺脚,我恍然大悟,急躁了才跺脚。急躁的躁该是足字旁。从此记住了,到现在也没忘。
识字之外,也学文化课。有鲁迅的小说散文。大多是新文化运动以后的作品。还读过《小二黑结婚》。新闻类的文章主要是穆青的前线报导。诗词也有,如毛泽东的《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读了之后,才知道钟山即紫金山,代指南京;知道“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霸王就是楚王项羽,也因此知道了项羽的一些生平。还读唐人王昌龄的《出塞》:“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度阴山。”读名将戚继光的《马上作》:“南北驱驰报主情,江花边月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尽是慷慨激昂之曲。
后来,我不但识了字,而且还当上了文化教导员。我的档案是“初中”文化水平。那时年轻,上进心强,记性也不差,所以才有进步。现在想想,也挺高兴的。
朝鲜战争爆发以后,国内形势更加紧张,有战友来了家信,说西平的阶级敌人和敌特分子唯恐天下不乱,他们到处造谣破坏。潜伏西平的特务阴谋放火放毒,并两次割断了县城通往出山、合水、盆尧等地的电话线。地主劣绅也乘机行动,向贫下中农反攻倒算。叫嚣说蒋介石要反攻大陆,有的地方还记了“变天账”,到时好收回自己的家产。县城东部的反革命分子组织“地下军”,西部的一些反革命分子和舞阳的反革命串通一气,在西(平)舞(阳)交界处的洪村铺搞反革命暴动。金刚乡混进党内篡夺了乡政权的不纯分子李国栋,在敌特指使下,杀死乡政协主席吴宝林和乡文书李金宝两名共产党员。焦庄乡姚庄村反动地主韩占礼以办“还乡道”为名,发展道徒,进行反革命宣传。他的父亲韩子文曾任国民党军队旅长,年轻时还做过土匪,作恶多端,韩占礼暗中策划,准备在老王坡立“中京”,坐朝廷。
听了这些见闻,战士们义愤填膺,摩拳擦掌,纷纷咬破手指书写请战书,要求赴朝参战。我也是如此,咬破手指写了三四次请战书。这都是真实的故事,绝无半点虚假。面对以美国为首的十七国军队,毛主席果断出兵,一战打出了中国人的威风,为中国半个多世纪的和平奠定了基础。毛主席还说:“美帝国主义者很傲慢,凡是可以不讲理的地方就一定不讲理,要是讲一点理的话,那是被逼得不得已了。”
上级首长指示,保卫队人马不动,原地待命。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接到一个及其秘密的任务:把广东省监狱里二十年以上的罪犯通通押送到北大荒的密山。
密山,即“密山县”,在黑龙江东部,省内有条穆棱河流通苏联(俄罗斯)境内。再向东去,就是兴凯湖,兴凯湖紧邻边境,湖内有一大片荒无人烟的沼泽地。方圆绵延数百里之长,倘若开垦成良田,胜似江南水乡。中央作出果断决定,让山东、河北、江苏、安徽、浙江、福建、广东等省的犯人发配密山围湖造田。山西、河南、四川等省的罪犯皆发往新疆、青海开垦。美其名曰“劳动改造”。
广东据黑龙江密山约有七八千里之远。一路饥餐渴饮,未雨绸缪,想要圆满完成任务,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况且都是重犯,罪恶昭彰,野性十足,弄不好就出差错。通过分析考虑,连队决定把犯人分队分组。我们班负责一个分队,我是班长。
闷罐火车通过改造,每节车厢里都加固了门锁。铁门新开一方洞口,以便监视里面犯人的动静。押送人员与犯人是隔离的,押送人员乘坐的是客车厢。中途吃饭也是从洞口递进去的。有交待:不允他们群威群胆;不允左顾右盼;不允相互说话,更不允探头窗外,否则……否则只有我们知道,上级早规定好了的。
这些犯人是从各地结集结而来,一队一组的分散上了火车。我从铁门洞口里望,见车厢地脚上规规矩矩坐满了人。他们的颧骨都高,他们的眼睛都大,高高低低胖胖瘦瘦黑黑白白的一片。头发倒也顺当,穿戴也算干净,只是,每个人的脸上都阴云密布。他们现在根本不晓得要去何处,更不清楚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孤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文化教员无不讥讽,念念有词:“让泼天大罪者,沦落天涯。”
我拍下洞口铁门,对里面喊:“都听好了,纪律已经重复了数遍,你们清楚。此次要服从管理,积极表现,争取立功减刑,早日与家人团聚。我们共产党是仁义之师,不是杀人魔王,但若谁再咎由自取,一律严惩不贷。”
火车穿山过岭,跨长江,越黄河,一路向北行驶。途中,千岩万壑,无限风光;田田野野,景致万般。但这些,都与战士们无缘,谁也没有功夫去欣赏斟酌,每个人荷枪实弹,警惕百倍,绷紧的心弦,一刻也没放松。
即便如此,还是有意外出现。车到长沙站停下的时候,一中年犯人紧靠车窗而坐。车窗的窗口也是临时用工具割开的,远不如客车窗口那么大,只小小的一个洞子便于通风。这犯人久困囚牢,苦寞无赖,车刚一停,便不自觉的探头向外。外面肯定是山清水秀莺歌燕舞的繁华世界。犯人的脑袋刚刚贴窗,犯人的两眼还没有来得及细瞧,甚至连眨眼的功夫也没有,满脸的松皮皱纹还没有展开,心花还没有怒放,心神还没有飞驰,只听窗口那边一声枪响,只一枪。他就被撂倒了。子弹穿胸而出,打在车厢铁壁上火花飞溅。
是寇长顺。寇长顺五大三粗,黑脸圆睛。他虎虎的站着,平端的枪口硝烟袅袅。
满车厢犯人抱头惊悚。
连长闻声赶来,站在车外地上喝问:“什么情况?”
寇长顺收了枪,打一个立正,报告:“有犯人探头窗外,我遵令开了火。”
上级有指示:押送途中,有预谋不轨者,有探头窗外者,有随便走动者,可以就地枪决。临行前,这些也给犯人重申了,只是未提枪决二字。
连长脸一热,骂了句:“狗日的,净找麻烦!”也不知是骂谁。
连长把手枪插回皮套子,补充了一句:“待命”。
寇长顺顺了一口气,又打了个立正:“是”,便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上级也有指示:开了枪,犯人不死者。必速送医院救治。
那犯人倒在车厢痉挛抽搐,痛苦万状。几个战士进去便用担架抬了
车到郑州,长沙那边打来电话,该犯抢救无效,已死亡。死了也就算了。
衡风岐,网名野风,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在《中国作家》、《阳光》、《农家女》、《妫川》、《文学家》等杂志发表作品。大型戏曲剧本《杏花庄纪事》曾获驻马店市优秀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