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蒹葭苍苍——李自国诗歌评论集》,是由当代著名诗人、诗评家、教授、学者等评论、研究李自国诗歌创作的一部文论集。它从文本出发,结合作者的创作与生活、诗性与人格、学识与思想进行多维度、多向度的剖析。所选篇什既有开阔的文学视野、深邃的艺术追求、新颖的诗歌架构,又有不同凡响的理论思考与探索,具有学术性、艺术性和诗歌现实的在场感,荟萃了诗人、诗评家对李自国在诗歌长途上的诗意追求、诗性表达的提炼与概括,对当前诗歌创作和研究具有前瞻性和启迪性。
守望、行走和思
——李自国诗歌印象
胡先其
1
初识李自国是1991年,那年,我17岁,在天池山下釜溪河畔的一场诗歌讲座上,我要到了他的电话号码。其时,他任职于四川自贡市文联《蜀南文学》编辑部,刚出版他的诗集《告诉世界》。
自国是谦和、率真的,虽然他年长我10几岁,对当时我这个少不更事的中专生却从不冷眼相待。都从富顺出来,也许共同的乡情,给予了我们共同的生活经历和场景。在《告诉世界》的后记里,自国简略的描述过他的父亲,“享誉乡俚的大夫……几颗胡豆米就可以下二两高粱酒”,这些描述与我的父亲何其相似!
我的父亲也爱看书,常点起煤油灯看到深夜;也曾当过乡医,并凭借医技收了好几个干儿干女。据说后来是为了不与我跛脚的伯父抢饭碗,他放弃了当医生。让人悲痛的是,在我刚要满18岁那年,我的父亲在云南过世。尽管平时逆反常常与父亲打冷战,但父亲的过世,却让我觉得家塌了一样的痛苦和徬徨!好在有李自国,他指引我看了很多书,在书中,让我渐渐从失去亲人的痛苦中走出来。那个时候电脑还没有大面积的运用,我经常周末到他家蹭饭吃,帮他抄写诗稿,在抄写的过程中耳濡目染,很受熏陶。
上世纪90年代初,相对封闭的川南腹地也正被改革的浪潮席卷,国企改革、下海,机关内的清贫与浪潮中的暴富形成鲜明的对比,作家的社会地位和待遇与80年代的情形相比已开始下降,纯文学的诗歌被边缘化,而媚俗化、功利化的氛围开始侵袭着原本单纯的文坛。这些,让率真的自国很不适应。那段时期,他写过“我将在那个蓝天下低翔/小心翼翼 让太多的凝眸/出入一则古老信条/……精神变得富有/物质的贫穷/会飞来一些习惯思考”,我相信李自国当时也是迷茫、困惑甚至是压抑的。他“开始漫无边际的寻找/始终与这个世界/保持一片羽毛的对话”,他觉得“无上的幸福是落笔有声”《白鸽童话》。也许有鉴于自身的际遇,我毕业工作时他把我推荐到东碳总厂宣传部实习,从事与文学沾边的工作,他语重心长的告诉我:先其,时代在变化,改革不可能再来个脑体倒挂,你是学经济的,你将要把你自己的经济先搞上去。
后来,我果真从事经济工作、创业,经历过一段短暂的高光,但很快经历挫折,现在仍然在困顿的挣扎。有时我戏谑的想,这家伙一席话,让我断了做诗人的梦,他自己却在容不下一张诗人书桌的市场经济里,不追潮、不盲从,淡定从容的在他的牧场里自由的浇灌诗意的花朵。他在诗中写道“当岁月被太多眼泪和叹息裹住/生命变得十分有限 怯弱/你使我们坚定 使我们生活的节日/在爱中开花 在汗和泪中结果/诗意在牧场边摇曳出熟悉又陌生的旋律”(节自《信仰,并不孤独》)。上世纪九十年代,老板们激情飞扬地去下海赶海,诗歌是被社会冷淡的,但李自国坚定的享受着孤独,浸淫在文字的海洋,守望着诗的国度。他有自己独立的思考,那份率真和激情依旧,既对欲望横流的社会保留着清醒与疏离,也毫不吝啬地用诗歌赞美时代。“哦 这么多水手 这么多船歌/从四面八方 从长空轻灵的羽翼而来/从生命的源头而来 太阳一次次熟透/千千万万的跫音叩响神话般庆典/我们跳跃 我们被血液点燃/我们奔流 我们被江河灌溉/我们激荡 我们被歌声飞旋”(节自《大海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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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他从自贡文联《蜀南文学》上调到了省作协的《星星》诗刊当诗歌编辑,虽然刚开始他蜗居于成都市大慈寺那个低矮的平房里,但他的心酣畅的游泳在诗的海洋里,视野越来越开阔,格局越来越宏大。
李自国的诗至少现在有两大无法改变的标签:森林和盐。
凉山雷波的那片森林,滋养了少年时代的李自国。那片森林,让他感恩“少年时曾在你伞下乘凉/遥指你为三千岁的黑发母亲”,同时也让他日夜牵挂“真不忍心你颓然老去/留下满目青山满腹果子/留下一撇一捺的人字刀痕/”。(节自《森林母亲和一棵树的回忆》)。这些诗行有淡淡的悲,也有深深的忧。我常常想,他那么多新奇的语言,奇特的意象,究竟从何而来?他一定仔细倾听过松涛声中的鸟叫,认真细数过那些眉头深皱的树纹,在一个个月照松间的夜晚,肯定也像我青春年少时一样骚动不安,要不哪能写出“裸体的树枝留下梦与梦的长吻/这时我走出树心走出一圈圈年轮/感觉毛发一样生长的处女林/满山遗弃的松果/使我找到一双欲望的红唇”,这样的诗句,真是充满雄浑的荷尔蒙气息。(节自《树枝留下梦与梦的长吻》)!但不同的是,他没有为赋新辞强说愁的故作呻吟,也没有囿于青春躁动情绪的简单发泄,而是在那片星空下,追问森林和自身的前世今生,“我仿佛回到从前/回到祖先从树上下来的/那段最初日子/回到一个时代——人的时代”。森林,是人类最初的襁褓。先民们自丛林中来,钻木取火、结绳记事,劳动、行走,最终学会用语言成为真正的人类,李自国的诗,好像深情的谙合了人类在森林中的归去来兮。他在追问“从哪里来”的同时,也满怀未来“到哪里去”的忧思。“我还能生根还能脚趾发芽吗/一种令人困惑与超越的飞翔于林中/如同记忆的声响/遍及脑海的湖面”(节自《抽枝的语言》)。
而今,城市里的森林是水泥钢筋做的,没有鸟叫虫鸣,更没有松涛声声,我的孩子们没有看到过明月照着林间地上的松针,更没有听见清泉叮咚从石涧中流过。少年时的自国生活在林区,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幸运,让他领略到森林中的自然之美,“无数夜晚 我纵身你的元素/蹲坐在刺状的毛发下/一种希腊式液汁/绿透我的心脾我的血脉/甚至于留下的绵延句子/也带着皎洁的新绿/让远在霓虹灯下的爱/瞬间改变人工的颜色”(节自《月亮 杉杉的衣裙》);不幸,让他感受到斧头断指般的人为之痛!“断了翅膀的爱飞走了/鸟喙啄破了大山的心肌/于是流淌的血像殷红的种子/撒播在历史的不毛之地/创造一切毁灭一切……他终于看到枪杀后的未来/有一片静静的灾难降临”(节自《猎人的忏悔》),人为的灾难,让李自国发出无奈而痛苦的呐喊“我锋刃的笔呵 纵有千枝/朝着那些月光的宽恕者/画地为牢 指树为林之时/又怎能抵挡得住伸向大自然的屠刀”(《给大熊猫珍珍》),他用诗句警醒人们要“学会爱人类爱自己/也爱活生生的自然”!
这些充满悲伤的诗行,让我深深怀念那些森林,怀念那些倒在猎枪下的飞禽走兽,也让我产生夺下那些伐木的斧头、扛上锄头种树的冲动。文以载道!我想,这就是李自国森林诗歌的感化力量,人们啊,到那片没有被污染过的土地中去寻找那片森林吧,那里有我们真正的自由之国!
3
盐,是自贡人骄傲的底色。从2000多年前的先秦时期,自贡就开始产盐,世界上第一口超过千米深的盐井在自贡,中国最高的天车在自贡,19世纪中国最大的盐场手工业主在自贡,抗日战争时期,捐款捐物最多的城市是自贡。
盐的生产过程,仿佛象征着自贡人内敛、慢热而真诚的性格。纤细、坚硬的铁制工具钻向大地深处,将黑黢黢温热的卤水通过天车提取,经过长长的苋管引流,在巨大的平底锅上慢慢熬,当水份煎干,雾气散去,盐,就洁白的呈现在人们眼前。
盐的生产过程,也像李自国盐场诗的形成。通过天车、老井、盐灶,这些特定的意象,引燃内心的激情。他看到天车“站起来了。威仪环绕我们//打开盐河之门。我们再渡难返/每年采卤归来,总要将不幸/醉倒怀里。将日子打磨成水/重又闪现的波光/复活古老的光荣与粗唇”(节自《天车》),看到燃烧的盐灶,他仿佛听到的是火焰的歌唱,想到“血液在燃烧/灵魂在燃烧/欲望的嘴唇在燃烧”(节自《盐灶》)。那口老井以及井绳,让他想到的是“大地深处的伤口/如泣如诉//隐痛/垂落于井中/解脱阴影的黑鸟/苦苦喊叫 求索/井绳听从着打卤的声响/五千年间 一上一下/人头 在井口攒动”。
然而,盐的生产过程是沉重的。挥汗如雨的劳动场面,也许让人情绪高昂沸腾,但诗人的内心是敏感的,他冷静的屏住呼吸,通过深深的盐井,听到劳动者的喘息声,仿佛抚摸到他们身上的斑斑血迹。“无数风暴的记忆/撼人心魄的盐场/像血 敞开殷红胸怀/收容一代代天车嘎吱的风景//重现深不可测的井/零散的梦 让我在井场/把苦难想象成/一堆堆喘息的化石”(节自《走盐场》)。自贡是在抗日战争中捐资最多的城市,曾是中国最大的盐场,釜溪河边,曾经盐船千帆号声震天,产盐、运盐的场面十分宏大,诗人的目光透视过这些宏大的场景悲悯的看到那个年代的自贡人民:“灼红的眼珠。暴裂的嘴唇/一个个冻烂的脚趾/全都迸发出异样的声响/倒下去的仍喘着粗气挣扎哀嚎”(节自《悠悠盐场》)。这些诗句全景再现了自贡人民承受过的苦难,仿佛是在告诉我们:历史,从来不是政治家们凭空创造的。创造历史的不断前行的,是人民!
像熊熊燃烧的盐灶,沸腾过后渐渐平静。李自国站立在当年世上最大的井场,放纵自己诗兴的波澜后又渐渐回归平静,他的诗句呈现在你面前的,已经是纯粹、圣洁,因承受苦难而坚强的“生命之盐”: “大盐啊大盐!你使我们坚强地忍受着/并以你同夜晚融化的身躯/跟随世纪的叶片一起荡漾”(节自《悠悠盐场》),这生命之盐,让我们“周身疲软的骨头/因盐而坚硬 自命不凡”;这生命之盐,“轰醒我们自己/每块肤色 每团细胞/都让时间的花朵/失去芬芳的意义/一个善于打井敢于打井的民族/并将不断掘进的民族呵/在表情重叠的世界里/总是噙不住祖先的泪/那泪水流进嘴角流进血液/我渐次感到生命的盐份”(节自《自流井》),李自国就这样用盐完成了对生命的歌颂和对民族的礼赞。
不得不说的是,李自国诗中所写过的天车,在自贡历史顶峰时期有上千座,在上世纪90年代初,尚存留有好几十座高耸入云,而目前仅存十余座供展览,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感谢李自国的诗,让我们能偶尔想起那些林立的天车和车水马龙的盐场。
4
李自国的诗,既有现实主义的悲伤,但又不溺于悲伤更不耽于愤怒,诗人总是在哀婉中很快振作,给人希望。少年辍学离家,他在漂泊途中的灵魂是孤独的,需要母爱关怀,也需要情人相爱。林场成了他的母亲和情人,那些在暮色松涛中归林的鸟,是他的儿女或发小,目睹森林被砍伐,鸟儿死于猎枪,他的内心肯定是悲痛和愤怒的,但他的描写尽量平静。“我的举止不再衰老万分/箴言发现谁的锯齿/自你怀抱里驰过 愚昧/是一具不滴血的刀刃”(节自《森林人》) “我也是一只被火枪追逐的鸟/疲惫的我/拖着黎明和子夜两只翅膀/满窗的眼睛 耳朵和嚼不烂的舌头/经历一部魔幻小说的流浪”这些诗句,让人仿佛看到诗人强忍着森林被砍伐、小鸟被枪杀的那种感同身受的痛,在控诉愚昧的同时,也极力扬起希望的帆。“所有树木的控诉/都是不期而遇的情节/立一块石碑吧 假如死亡/能从活着开始/好好的镌刻你的名字”(节自《森林之死》),“命运被摒弃 升华一把无锁的钥匙 /未启之门永存我们身上/久无结局的企盼充盈昨夜/岁月下沉 到处都是欲飞的翼翅/到处都是森林色染绿的追怀和躯体”(节自《森林人》),我想,在这种时候,浪漫主义的情怀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给李自国一种莫大的安慰,诗人让自已和读者对人类必将进行反思、愚昧的砍伐必将得到制止,对大自然充满绿色希望。难道不是吗,李自国的少年时代与“砍伐森林大炼钢铁”的时代不远,他在那个时代的悲伤仿佛在冥冥之中呼唤来今天“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箴言。
在2008年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空难面前,李自国诗这样记录灾难带来的悲惨:“收音机大睁着死亡的眼睛/都江堰 已是满目疮痍/北川县城 瞬间夷为平地”“映秀镇的天空斜插着雨/斜插着一个孕妇的呼救声/从垮塌的房屋中间传出来/从夜晚的余光中传出来”,他尽量避免悲情过分渲染,而是边抚慰受伤的心灵边记录救援者在灾难面前可歌可泣的英勇奉献,“没有挖掘机就用双手挖出黑暗中的光明/没有吊车就用双臂搭起生命的丰碑/没有探测仪就用心灵丈量大地与母亲的距离”(节自《一个孕妇的生命历险与感恩》)“一边是机舱里数十条年轻的生命/一边是机翼下危在旦夕的人民/多少村庄多少小镇多少父老乡亲在急切呼救//随着一声令下:跳!/十五朵怒放的伞花在与死神的殊死搏斗中降落”(节自《一位空降兵的灵魂自白》),诗人尽量平静的语言其实饱醮深情,极大的鼓舞了受难者和救援者,一道振作起来重建家园。
汶川大地震,流多少眼泪也无法表达我们心中的悲伤,用什么样的诗来表达我们对英雄的歌唱?李自国是用澎湃的浪漫主义诗句这样写道:“那些飞奔的铁流 燃烧的意志/那些接力的星辰 信念的脚印/都能找到四川人与外省人/在虔诚的土地上的一次次血肉相亲”,他这样憧憬灾后重建的未来“哦 这就是曾被深深跌倒过的春天,被5·12截过肢的春天//又从心灵的废墟里站了起来,站立在人间五月的春光里”
李自国是一个谦和、平静、热忱的人。这种特点性格融入到他的诗歌创作中,形成了他淡淡的现实主义色彩,浓浓的浪漫主义诗情。他的谦和缘于一个诗人对一草一木总关情的敏感,对行为与习惯的映射,一片“打着一张张小花伞”的雪花,也能让他觉得“带给我六角形的体面//让我饱醮款款深情”;他的平静,在于他总是从现实中深邃的透视,看到外在事物质感的内里,哪怕窗外风雪交加,他也能平静的“饮茶或酒,与池鱼游/与铜镜里的古人相视而笑”,因为他知道“今天就要成为昨天/灵魂的硬度经过风雪的冶炼”(节自《雪落高原》);他的热忱来自于对自己的生活一向乐观和自信。尽管现实世界中满目的“大漠 荒滩 风暴 半道黄沙”,这些物象已经不可逆转的转换为“孤独 凌辱 遗弃 满腹愁肠”,他仍能从塔里木胡杨“生而不死一千年 死而不倒一千年 倒而不朽一千年”的三千年轮回里,让自己“以另一种飞翔 在戈壁滩上/留下树的遗忘风的生长”(节自《塔里木胡杨》)
5
诗歌创作,大抵也需要经历三关:需要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无悔;需要无言独上西楼,望断天涯路的坚守;更需要踏破铁鞋于蓦然回首处获得顿悟。不能过这三关,就遑论达到“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那种哲学思辨的境界了。如果没有信念加持,没有精神上的自我激励和救赎,恐怕是难以打通这三关的。李自国在充满困惑的80年代,遍布诱惑90年代,能坚持诗歌创作,与这种救赎和激励有关。
他一直在红尘俗世中行走,在行走中歌唱,其实也一直在沉思,在沉思中守望一个诗的自由国度。所以无论是在森林中唱情歌,还是在盐场中咏叹;也无论是在金沙江漂流,还是在油菜花中游泳;也不管他是在内蒙、阿拉善,还是在雪域高原。他总是通过特定外在物象,去追问和思考,追求生命和文化中的本真。他“用日月赶路,用天空的脸去倾泻河流”,他努力去认识和体验“马头沉默的正前方出现一个秘符/骑行者的凯旋来自头顶着的一件猎物/克制鬼神的符咒”。
淡淡的现实色彩悲伤而不婉约,浓浓的浪漫诗情平静而又豪迈。这是我对李自国诗歌的整体印象。
作为与他相交30年的学生和朋友,我期待着他能有一部史诗级的长诗出现,以他的性格而言,这部诗可能更适合来自大漠边关,或者来自雪域高原,少数民族的神明,可能更需要他那种“漫而不浪”的激情。也许,他已经在做一定的铺垫:“一扇扇石窟上的门是向外敞开的/向风敞开向时光的秘密敞开/也许 我在它们中间/还要耽搁很多年的时光/时光中的岩石 远古而来的符号、气息/还有你忘记带走的文字、图案、手印和体温/还需要一万年的时光来读”(节自《认识曼德拉神山》),除了需要一万年的时光去读这些异族文明,他还要幻化为一个骑牧者“开始无边的梦想,无畏的风暴/无垠的沙漠与乌鸦,无惧的勇猛与刀光”,与“所有的石头都成为至亲或故友”。李自国近些年写的《阿拉善读石》及《灵魂湿过科尔沁》两组诗,可能会引起更多的关注。
前些天,参加一个诗歌创作研讨会,与会的诗人们都认为诗圣杜甫的诗只能无限接近,是无法逾越的。杜甫是个愤怒的现实主义诗人。“妇哭一何苦,吏呼一何怒”,反映出他处在一个社会严重分裂、阶层斗争剧烈导致战乱不止而民不聊生,那个时代,悲伤和愤怒是诗歌的良心。
将不同时代的诗人作对比,作为诗歌的门外汉,我浅陋的表示不敢苟同。橫看侧看,远近高低,皆缘于不同的视点和角度,就像我们无法将华山的险与黄山的奇做个绝对的比较,一定要分出个冠亚军是错误的。我们处在一个相对安宁的年代,如果一定要像杜甫那样满怀愤怒,难道不是一种为赋新辞强说愁的病态吗?我相信绝对不会有人因为需要满怀愤怒而希望回到那种无一间草厦以庇天下寒士的时代。
诗歌,是心灵与现实相互烛照投射产生的艺术品。我坚持认为,她和其他文学作品形式一样,无论婉约与豪放,现实还是浪漫,其发心都是为了完成对生命和社会的一种激励、救赎。咬牙切齿的针砭时弊,无非是想匡扶正义,希望社会公正和平;浅吟低唱的表达赞美和悲伤,难道不也是希望获得愉悦的精神体验或求得内心的平静?
我们的文明渊源流传了几千年,那种韧性,一定是因为继承了浪漫主义乐观的基因。因此,李白的诗传唱得比杜甫的诗更广,苏东坡的词相比陆放翁的词更广为流传。如果说现实主义是物质的,那么浪漫主义是精神的,我确信,无论诗歌如何嬗变,现实主义是肉体,浪漫主义是灵魂,这应当是一种主流。否则,诗人或读者陷入悲伤情绪难以自拔,甚至导致人生悲剧。投河自尽的屈原和王国维,我们应当激赏其才华,但也要正视他们生命中脆弱的意志;用黑眼睛寻找光明的顾城,我至今无法用高尚来做他的墓志铭,因为他的眼睛始终没有找到真正的光明;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海子,最后卧轨自杀,我相信不是因为社会迫害,而是缘于精神上的自我折磨,但他最终也没能完成对自己的救赎。
诗人往往是敏感多情的,容易感伤和愤怒。但无论现实多么不堪,一定要努力从中寻找出激情的一面,于此而言,李自国诗歌淡淡的现实色彩、浓浓的浪漫情怀对这个时代来说何其珍贵。让阳光融于水,让理想照亮现实,我想,这是诗歌真正的使命!
2021年4月1曰初稿,2021年4月8日改定
胡先其简历:1974年生于四川富顺,网刊《南方诗歌》主编、南方诗歌奖发起人。

附:黑夜中的影子(组诗)
李自国
围 墙
用岁月的笆篱,守着
那么多不可告人的
人间秘密
却用一种墙的东西
尽现外貌之美
某一天,围墙自己倒塌
或是因违建被强令拆去
墙内与墙外的影子
上窜下跳,串通一气
又将时间老人
告上法庭,然后
打着正义的幌子
用一堆垮塌后的乱石
去公审
但人心,隔着另一堵墙
隔着另一个世界的秘密
所有这些,老天爷
看在眼里,不吭一声
勾 引
先是选一个中秋团圆日
喂她一块月饼
接着用苏轼举杯的酒
把她灌得酩酊大醉
如果还没有到手
就用掏宝月卡
去屈原投水的汨罗江打捞
最后将她软软的玉体
抱在床头前
升起一轮李白的
明月天涯
小心翼翼
每天做核酸
都牵着我的泰迪
泰迪夹着尾巴
我也跟着夹起尾巴
小心翼翼地完成
每日天地良心般的
硕大使命
人生莫不如此,做人
也需要夹着尾巴
尾巴,就是谦谦君子
尾巴一摇一摆,就是善恶分明
即便是火星人
也要听人话,守一套套的程序
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狙击另一条
被人类蠢养了三载春秋的
新冠猎犬
对世界文明的乱咬与狂吠
楼 梯
爬,一世
躺,一生
或上,或下
此刻,天子出郊
皆有迎冬之礼
奴才藏头露尾
不上,不下
奴才不知
梯子是奴才
偷 鸡
他一直往邻居院子里
不停的偷窥
他在打游击
他要不动声色的
去擒拿,或一举俘虏
本该属于別人家的
唯美却有点恶心的
佳肴美味
他想偷鸡,他要偷机
暖饱思淫欲,饥寒起盗心
他的灵魂饥寒交迫
他成天都在预谋
如何无需半点成本
就能逮着那只鸡
他首先想到了米
想到施人以牙慧
想到了勾引
想到勾奸塔臂
想到暗中勾结,串通同伙
行骗那只鸡
他幻想两种结局
甲的结局是偷到了鸡
仅仅蚀了一把米
乙的结局是鸡没偷成
鸡还在别人院里
不仅蚀了一把米
鸡还把他告上了法庭
许多年后
他终于认输了
年轻时,无论偷没偷到鸡
他都被那只鸡
偷了
他先被内卷
然后被鸡躺平
鸡偷得他精光
偷得他的整个人生
频临倒闭
他是倒霉的
他被鸡偷了
年迈后他懂了,在尘世
偷鸡摸狗、偷梁换柱、偷天换日
是他玩不起的
人生游戏
因为他的命相
属——鸡
递滴敌
快来快去的是快递
快来不回去的是泪滴
快不来,又快不去的是情敌
快马加鞭的是兄弟
快步流星的是风笛
快刀斩乱麻的是递——滴——敌
板 凳
屁股开始坐威坐福
板凳只好忍气吞声
成天想着多吃多占
爱摆谱的屁股们越坐越歪
生气的板凳抽身而去
让屁股悬空起来
成为一截众矢之的的
危岩
雕虫小技
都曾有过仰天长啸
也曾有过醉卧红尘
恐,薄技在手
城市的滔声汹涌
外面的风浪很大
恐,穷技在身
没有一只鹰,愿给苍天诵经
没有一盏灯,能听见脚步呻吟
恐,末技在世
如果光阴竞相拍卖
人与人在梦中都能互见
都变成一扇会走路的门
它会给予你命运的施舍
它会用一把版画三角刀
雕刻成一只时间的小虫子
漫漫啮咬你一生
钥匙与锁
人生就是一把锁
钥匙却不握在自己手中
从出生到长大,来路多嵯峨
掌管钥匙的人太多
先是父母,后来是老师
再后来是老婆
再再后来,钥匙被单位的
门卫整日看管着
在他们手中,越捏越紧
将一把钥匙捏出了泪珠
年长日久的钥匙
变得像一个山芋
越握越烫手,越捏越不省人事
所以等我手无缚鸡之力以后
他们才把钥匙扔到我手中
而此时的锁孔已经生满了
铜锈
哦,原来人生就是
一把没有钥匙的锁
锁一辈子也打不开,但门里的主人
却又经常被时间的窃贼
盗走
拆
不要命的,跟死要命的都在拆
从早到晚,从一片尘埃
拆到另一片尘埃
从一双眼睛,拆到另一双眼睛
从旧拆到新,从生拆到死
拆出一身思乡病、城市病
拆出人世间的善恶德行
葳蕤繁祉,喜乐平安
日迈月征,万事可期
去思想里拆出火花
去课本里拆出智慧
去二十四节气里拆出庄稼
去祖先的血脉里拆出大地
拆高低贵贱就会有云淡风轻
拆阴谋与罪恶就会有真理与正义
拆狭窄与封闭就会有星辰大海
拆牌道字、拆家荡产、拆东补西
过桥拆桥、抛鸾拆凤、代拆代行
因为拆而云鹏万里,雨落千山
因为拆而好施乐善,随性随缘
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
时间扑面而来,我们终将一笑释怀
拆掉了生活的目的就重新开始
拆散了亲人的恩泽又破镜重圆
拆去未来的光阴就移居月球
拆去牛羊就将草原还给雪山
去九州八极拆出纯洁与自信
去蔚蓝海洋拆出激情与深沉
拆去虚伪,拆去累赘,拆去不齿
拆去乌云,拆去名利,拆去自己
最后,拆来干干净净的一世永安
藏在我身体里的黑洞
我的黑洞被月亮光颠覆
我的黑洞有万丈深渊、贪婪无穷
与那些从十分抢眼的洞穴中
找到周口店的头盖骨不同
藏在我身体里的黑洞
盛开的蜂窝组织,不是煤球
而是为某只嘴唇怒放的野花、野朵
我的黑洞是一头野兽
它从洞底开出一绿皮火车的军火
有猎豹、凯撒、毒刺、海马斯、眼镜蛇
还有乌克兰的痛脚,俄罗斯拉长的脸
它从洞中穿越奇异的光芒
又朝洞外发出公正与和平的嘶吼
它吞噬星球时,会将星球撕裂
像扯面条一样扯长,将星球上的物质
变成最小粒子,然后被太空的黑洞吸走
我曾经丢失了自己的黑洞
童年的饥荒,生命的饥渴
羞愧难当,岁月不齿与遮人耳目
长大后,从野洞送来新绵袄、手艺及漂泊
送来亲人跟仇敌,送来钻石跟毒药
人类的黑洞,太阳的黑洞,宇宙的黑洞
洞与洞的相依为命,相互贯通
贯通银河系、太阳系、中文系、童养媳
它是意识的黑箱,贯通苦难也贯通幸福
贯通光明也贯通黑暗,贯通神奇也贯通腐朽
我的黑洞是一个无形的漏斗
它过滤痛苦与辉煌,富贵与贫穷
我的黑洞是一个巨大的火球
它吞噬愚昧与落后,暴虏和罪恶
我的黑洞是投向天空与大地的正义匕首
共勉:我们写诗
努力去扔掉
独属于这个时代的
思维困局
让那些词出轨,那些句子翻车
诗歌斑马线上空飘荡的
老词、大词、滥调陈词
被崭新时代的格局和万千气象
压死,或压得面目全非
越来越多地拷问,越写越怕自己
怕越来越多西西弗斯的目光
不是反复去推上山的石头
而是从山顶下来,抬着一具具
诗歌的死尸
李自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四川诗歌学会副会长,四川文艺传播促进会副会长,国家一级作家,《星星》诗刊原副主编。1983年弃医从文,已出版诗集《第三只眼睛》《告诉世界》《场—探索诗选》《生命之盐》《西村诗话》《行走的森林》《2018一2019我的灵魂书》《骑牧者的神灵》(中英文)等14部。作品入选百余种选集,曾获四川省文学奖、中国第三届长诗奖、新诗百年优秀作品奖、郭小川诗歌奖、2020年度十佳华语诗集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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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丽娟诗访谈”:冷霜|当代诗需要与其他人文领域形成主动的认识思想连带
末未:约等于薄薄的尊严和羞耻
“未来诗学”:赵佼|“他者”的回眸
“他山诗石”:李以亮 译|温茨洛瓦诗选
“未来诗学”:楼河|我们今天的诗歌“问题”和面向未来的诗
王自亮:金沙江岩画
“未来诗学”:谭毅|关于“人工智能写诗”的四个问题
张占平:没有一次滚过长空的雷霆万钧是偶然的
“他山诗石”:钟国强 译|《春天及一切:威廉斯诗选》诗摘
楚客叶朗:奋力吃饭的孩子
姚风:河西走廊纪行(组诗)
“90℃诗点”:唐不遇&张媛媛|向内聚拢的两条锋刃
赵雪松:细小事物上的光
“朱贝骨诗社”:钟生|一次小小的出柜
秦巴子:不要叫醒那个失眠的人
“朱贝骨诗社”:肖炜|疼痛终将到来
“他山诗石”:北塔|2013年第52届斯特鲁加诗歌节优秀诗作举隅点评
“朱贝骨诗社”:付邦|南行记
李森:《明光河》第二十六、二十七歌
“未来诗学”:楼河|随笔:一个诗歌稻草人
屠国平:拆迁现场
“朱贝骨诗社”:毕如意|寂寞如草,根根拔起
“未来诗学”:刘萧|AI视域下当代诗歌中的机器写作
窦凤晓:在时间的反面
孙冬:学习离别的技艺
“朱贝骨诗社”:张媛媛|我不敢轻易说出海水般透明的词语
“品鉴”:陈辉|语言的流动性生成与沟壑感设置
韩东:总是有辽阔的大地被道路分开
“他山诗石”:张桃洲|“发现了一种语言去赞美……”——巴克斯特诗选
“朱贝骨诗社”:可仔|海上的歌利亚
“新秦诗”:刘雕和|婴儿,是我的嘴巴
“新秦诗”:了小朱|藏于膏肓的誓言
“未来诗学”:漫长的葬礼——“九十年代诗歌”的幽灵与祛魅
黄斌:我知道我是爱你的
“新秦诗”:李避蛮|一只鸟撞向窗户
“他山诗石”:岩子 译|特拉克尔诗选
“新秦诗”:高短短|一棵草,被春天追赶到秋天
“新秦诗”:高短短|一棵草,被春天追赶到秋天
“新秦诗”:许氶|甚至比一首歌还慢,还清澈
“他山诗石”:汪剑钊 译|吉皮乌斯诗十首
王二冬:陨落(组诗9首)
贺中:指头沾满刀锋一样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