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下回眸已逝的岁月
文/张军/甘肃
第三章广阔天地里的磨练
四 留在麦趟麦场上的汗水和喜悦
包产到户以后,杂粮吃怕了的人们,家家户户的责任田里都种上了小麦。夏至的时候,原面上,山头上,都是一片片滚滚的麦浪。第一年就是一个小小的丰收年,人人都吃上了白面馒头。但大家不能放开肚皮,常常用杂粮垫补,和饥饿相伴了二十多年的人们,要细水长流。两三年后,每户人家都有了粮囤,从此的粮囤年年都有了余粮。
夏天到了,大地一片金黄。旋黄鸟的叫声,一声接着一声。青蝉也像比赛似的,不甘落后地拼命鸣叫,麦收就要开始了。麦子柳黄,搓下几颗来,放在口里,软软的,还没有完全硬颗。这时候煮熟了吃,麦香味弥漫在口中,弥漫在鼻子里。用煮熟的新麦做成的酒孚,喝一口下去,心里特别得凉爽,特别得解渴。
农谚云:九成熟,十成收。十成熟,一成丢。麦子柳黄就要开始收割。碧空万里,烈日当头,空气里弥漫着滚滚的热浪。男男女女,戴着草帽,提着水壶,怀里抱着镰刀,一齐上阵。在麦田里,只见麦穗不断地晃动,在一片“嚓嚓”声中,麦子一绺绺倒下,地下一列列麦捆,整齐地摆放着。收割的人,有时站起来,擦擦头上的汗水,拿起水壶,咣当咣当几口下肚,用手抹一下嘴巴,又弯腰弓步,挥舞镰刀,向前收割了。夏至节到收麦忙,男女老少上战场。 麦收时节停一停,风吹雨打一场空。抢收黄天,连老人也披挂出山了。我的二奶奶,六十多岁了,一双小脚,膝盖上绑上一块毡布,跪在麦田里挥刀收割,娴熟的动作,让刚学收麦子的我羡慕叹服。

一个收割季节下来,我的腰腿疼得难受,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脱了皮的脸、胳膊、肩膀,都晒成黑色的了,脱掉上衣,把背心下的皮肤露出来,像非洲黑人露出了洁白的牙齿。脚腕、脚面、腿上被麦芒、麦茬划破的小口子,长长短短的,凌乱地和麦土咬后抠的指甲印痕,交织在一起,红色的,褐色的,黑色的,白色的,仿佛一幅幅地形图。
收麦有五忙,割拉晒碾藏。 收下的麦子要及时的运回到场里,运麦子时,人背的,驴驮的,车拉的。小孩子也上阵了,原面上的麦子,大人收割,小孩子拉着架子车,一点一点运到场里。运回来后,把麦子蹲成一行一行的,每行中间能容一个人过去。下雨的时候摞起来,雨过天晴后,又一捆一捆拉下来排成队伍。柳黄的麦子捆成捆,需晒很长时间才能上垛。几家人用一个大场,场里摆了几个方阵。那时候暴雨频繁,晚上睡得正香的时候,父亲一声喊,下雨了,我连忙起来,拿起衣服边跑边穿。夜空漆黑,电闪雷鸣,几丝雨星打在脸上。到了场里,家家都来了人,忙手忙脚的,手电射出的一道道光,在空中乱晃。已经摞好麦子的,也不急着回家,又去给别人帮忙。大家好一阵忙碌,家家的麦子都全部摞好了。这时候云退了,月亮露脸了,大家也从场里散去了。 几年后,人们慢慢地总结出经验来。刚割下的麦子,在地里就地搭成无数个十字形小垛,麦穗压麦穗,既通风又防雨。待到全部收割后,麦子也全干了,再运回来直接上垛,比原来省事多了。
割麦子靠的是力气,摞麦子就要讲究技术。收割回来的麦子,只有上垛,麦子磨出的面才筋道有味。因此,收割回来的麦子,先上垛,后打碾。在大场四周摞成大垛,中间留下很大的空间用来打碾。麦子垛的形状不同,摞法不同,名字也不同。从形状上看,有码子垛、牛角垛、闪檐垛等等。用手拿着木杈挑着摞起来的小垛,叫手撇垛,人站在垛上面,摞起来的叫上脚垛。刚开始摞麦子的时候,生产队里原来摞麦的把式就吃香了,这一家还没有帮忙摞完,那一户又等着技术指点呢。

我跟着一个把式学了几回,就学会了。最难摞的是上脚的闪檐垛,麦子垛最底下,把麦子直直的蹲起来,周围慢慢向内倾斜,形成一个大圆。摞到一人高时,摞的人就到麦垛的上面,下面有一人用木杈把麦捆丢上来,麦垛外圈每层向外闪出一点,五六层后又逐渐向内收拢。这样闪檐算是完成了。每层外圈摞完后,都要在里面一圈一圈的压茬,直压到中心。始终要做到麦穗向上,否则雨水会顺着麦秆进入麦垛,麦穗就长芽了。一层一层地收拢,最上面就变成一尺大小了。把脱粒后的麦子秸秆,做成一个麦帽,像一顶斗笠一样,戴在上面,一个约五六米高的上脚闪檐垛就完成了。
这时候,你坐在摞好的麦垛上,撩起衣襟,擦擦头上的汗水,看看落在地平线的太阳,西天的晚霞,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农业社时,人们歌颂丰收的一首歌谣来:
麦垛底儿摆得圆
社员摞麦上了天
抓把红霞揩揩脸
凑着太阳吸袋烟
收麦子辛苦,碾场更加熬人。早晨摊场,中午太阳晒一会儿,就吆着驴拉着碌碡碾场。碾场也有学问,最初我以为只是吆着牲口,在摊好的麦子里转圈就行了。其实不然,它同耕地一样,也得靠住茬。碌碡每一圈过去,一半落在碾过的麦子上,一半落在尚未碾过的麦子上。顶着烈日,一圈又一圈,让人昏昏欲睡。碾好后,大家就来翻场,把碾过的麦子翻个身接着再碾,至少要三遍才能起场。 把碾好的麦草用大杈挑起,堆积成草垛。

根据风向,把麦粒麦衣推成一堆。扬场时,侧着身子,面部略向麦子颗粒落下的方向,靠近麦衣的地方由扬场把式把关,以防颗粒溅到了麦衣里。有时麦衣、尘土灌进领口里,既扎又痒,使人不由得低下头,时时在脖子及后背上,用手轻轻地拂几下。有时风向忽然变化,猝不及防,麦衣麦土吹进嘴巴里、眼睛里。扬场结束后,鼻子里、耳孔里全是黑乎乎的东西。掠场的人拿着扫帚,轻轻掠去麦子堆上的麦衣。如果风力适中风向不变,一场麦子很快就扬出来了。遇上没有风或者风向乱,就要耗费好多时间。
夏天的天气,就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碾场的时候,往往会遇上雷阵雨。乌云出来了,碾场的人吆喝声加大了,不时抬头看看天。雨来了,大家就用木杈,把麦子乱七八糟地推得满场,一堆一堆的。有时雨下得太猛,来不及了,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麦子泡在水里。雨过后,把麦子碾下的颗粒倒腾出来,麦子秸秆晾晒后再继续打碾。有时天气短时间内晴不开或转为连阴雨的时候,这一场麦子便会慢慢地出芽。这时邻居见面就会说,好,有芽面包子吃了。出芽的麦子磨成面后,当馅做成的包子,吃起来黏牙,也特别得甜。
一个夏天过去,人变黑了,变瘦了,但看到满囤的麦子,心里却乐开了花,有说不出的喜悦。
如今,每到夏至时分,听到蝉的声音从草尖掠过树梢,集中在田野的时候,随着机器的轰鸣声,麦子已经晒在水泥地上了。收割机代替了人力,机械化夏收美得很!
六 庄院里窑洞的变迁
黄土高原的陇东地区,大山起伏连绵,沟沟岔岔。这里祖祖辈辈的人们,大都居住在依山而建的窑洞里。在我们那里,人们都把庄子修在山腰或者山底,一是动乱年代防匪,二是离沟近吃水方便。我们家的老庄就在一座大山的半山腰里。
一九七零年,我家从大山的老庄子搬家来到原上,两处庄子相距大约二里左右。在这个庄子里,我生活了四十多年,它见证了我们一家在贫穷中的艰难跋涉,也见证了温饱后的欢声笑语。见证了父母从年轻渐渐老去,也见证了我从童年走向中年。
新修的庄院在原上,那原只不过是一条不足二百米宽的带子,两面都和大山相连 。庄院利用自然地势,建在大路畔靠近西边大山的一个漩涡处。漩涡处的底下,恰有和沟壑相连的一个大洞,运出去的土就填在这个大洞里面。 一个修成的庄院,正面岸壁的窑洞必须是单数,最少三孔,最中间那孔大的窑洞叫正窑,也叫主窑。左右两面对称相望的崖壁,叫庄膀子,也各挖几孔窑洞,有的放置粮食或柴火,有的关牲口, 其中一个专门安放石磨的,叫磨窑。
刚搬上新庄子的时候,庄院还是个半成品。庄子门墹边、门墹洼,栽有十几棵柳树,柳树的树干酒盅粗细,树头柔嫩的枝条,也就几尺长短,在微风中上下左右不停地摆动。没有院墙,院子仅有一个五六米宽的巷子,崖壁高约十米左右,正面和庄膀各有一只窑洞,高不足三米,深约六七米。正面的窑洞用来堆放杂物,其实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东西。庄膀的窑洞,用作厨屋,里面有一个六尺大小的土炕,炕上铺着席子和黑色的毛毡,放着两床被子,供父母、我和大妹一家四口人休息睡觉。 一个栏杆把炕和锅台隔开,锅台上安着一大一小两口锅。屋子的最里面有一块案板,案的对面放着两口水缸,水缸上方的木头架子上,有大大小小的几个瓦罐。屋子里的东西,仅此而已。

庄子坐东向西,背风向阳。早晨太阳升起来,一会儿,太阳光穿过门窗,照进了厨屋,在厨屋的地面和墙壁上,留下了几丝光。
两三年后,母亲先后生下弟弟、小妹,他们的到来,给家里带来了欢笑,同时也带来了忧愁。
在这同时,父亲又在庄膀厨房旁间隔三四米的地方,挖了一只小小的窑洞,盘了一个土炕,以便有亲戚上门时住宿。其实那时候生产队管理严格,出门须向队长请假,家中因此很少有亲戚走动。我只记得姥姥几次到过家里,其他的亲戚都基本没有上过门。可能是亲戚太忙,也可能是亲戚知道,来家里后缺少吃的。
好长时间,只要一有空闲,父亲都在忙着庄子的事情。那时候生产队有一辆架子车,父亲有时借回来,夜晚鏖战,在院子里又挖出一个巷子来,和原来正面的窑洞隔着一个大大的凸台。门外的柳树,树干已明显变粗了,树头也大了一圈,枝条依然不停的摇摆着。
父母仍然早出晚归,参加队里的劳动。我们兄弟姊妹几人,去不同的学校上学。放学回家,就忙碌着做父母安排的劳动,拾柴、磨面、下沟取水,到饲养场给毛驴倒草。到了晚上,全家人回来了。栏杆上的煤油灯点着了,灯暗暗的,有时那豆粒大小的光,跳跃几下,轻微的烟慢慢地升上窑顶。小弟小妹还在院子里玩耍,有时笑声传进屋子里。父亲坐在炕头上,不知想着什么,也不说话。母亲一会儿案头上,一会儿锅台上,忙着做饭。大妹妹坐在约尺许高的木墩上,背靠着案板的柱子,往灶膛里添柴,灶膛里的火,一明一暗地,映红了她的脸。我坐在炕头边靠近煤油灯的地方,沉浸在小说人物的悲欢离合之中。
包产到户以后,我们在庄院已经住了十多年了 。父亲请来了邻居几个人帮忙,把院子大量的土方去掉了,院子只留了几个凸台。崖壁由土匠大师斩削地齐齐整整,一绺一绺的锄头侧面印痕,粗细均匀,留在崖面上。崖壁正中的主窑,高大豁亮,木制的槅窗安上透明的玻璃,和宽大的院子珠联璧合,相互衬托,给人安适舒服的感觉。 那一年,家里安装了一台石磨,再也不用到老庄子去磨面了。石匠将坚韧的巨石块层层剖下去, 凿成两个圆坨,凿出磨齿、磨眼,一口上好的石磨,就开始工作了。院外的柳树树干已经碗口粗细了,树头也大了好几圈。到了夏天,可以坐在树荫下乘凉了。
第二年,我就在这个院子里,结婚了。有了儿子以后,家中变得更热闹了。柳树也长了,几个树头的树梢都几乎交织到一起了,柳枝像腰肢袅娜的少女,翩翩起舞,翠绿的叶子像起伏的扁舟。夏天的中午,母亲、妻子坐在柳树荫凉的地方,微风拂面,说不出的惬意。儿子围着她们,脚步蹒跚的笑着,闹着。院子里栽的一棵核桃树也长大了,夏天树叶发出的香味,把苍蝇、蚊子全都赶跑了。母亲又栽了两盆夹竹桃放在门口,绿色的叶子,白色的花朵。一朵花开败了,又开出一朵。从春天到秋天,迎风弄姿,散发香味。

时间的脚步很快,一晃进入到九十年代,家庭的经济宽裕了。父亲把庄院又进行了一次大的维修。院墙拆除了,重新修砌。墙的地基用铁锤砸瓷实,底下砌上六七层砖的墙裙,再用土坯砌院墙的主体,砌到两米五左右时,在墙顶盖上人字形的瓦,瓦檐比墙宽约五六寸,以防雨水冲坏了泥墙。最后用两层砖压住瓦,把瓦牢牢地固定住。砖块砌成的大门楼,翘顶飞檐,古香古色,略有一点气势。铁皮大门黑漆涂就,开闭灵活。窑洞的水墹,用砖平面砌就完成后,又把砖侧着,贴绕水墹栽进去,外留二寸多高,像给水墹栽上了漂亮的眼眉。从此,庄院、窑洞再没有维修过,停止了它变迁的脚步,到如今仍然保留那个时候的模样。
门外的柳树也长成参天大树了,树干的粗细,需用两只胳膊合抱,才能抱住。有一棵柳树,树心空了,父亲把那棵树从地面处锯掉树身,两年后,锯掉的地方长出一大簇柳条来,直直的,嫩嫩的,柔软的枝条在微风中摇曳。妹妹早已出嫁,弟弟分家另过,我常年在外,院子中只有父母孤单的身影,能常常陪伴他们的,也就是这个庄院了。

张军,六零后,甘肃省镇原县庙渠人,从事教育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