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名泉考》系列作品
明末,巾帼英烈方孟式的“方氏六十五泉诗”(下篇)
侯林 侯环
为传播、弘扬济南特立于世的泉水文化,《风香历下》继续推出《济南名泉考》系列作品,介绍、挖掘济南名泉罕为人知的历史故事,内容包括:济南名泉的考证与索隐、名士与名泉的风雅旧事、名泉史话等等。欢迎关注。
之五:方孟式诗可证:明代崇祯间天心水面亭与超然楼成功修复
方孟式写济南的诗作,还有许多,如《春日观德府游城》《济南夏至闻蝉》《济南午日感赋》《午日思乡》《济南闻贼至滁州及桐城两地,思二女来凤寄金陵》《济南署中庭前古槐一株,言唐朝所植,枯树生枝复茂》等,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丁丑夫子初度天心水面亭宴客》:
五月犹未半,蒲艾尚青青。
薰风裹罗袖,佳客宴新亭。
芙蕖多欲语,浮萍半似云。
荷叶十里香,飒然涤烦襟。
六逸堂西月,白云楼外暾。
辉光来水面,景气逐烟痕。
晶盘沉玉李,黄流湛金鐏。
歌喉娇宛转,舞袖恣翩翻。
蒹葭弦月上,醉赏未廻辕。
(清康熙三十四年张祁度刊本《纫兰阁诗集》卷四)
丁丑,明崇祯十年(1637);夫子,张秉文;初度,生日。原来是,明崇祯十年古历五月,是张秉文的生日,大家聚集在天心水面亭宴请宾客为张秉文贺寿。
“五月犹未半,蒲艾尚青青”,由此可知,张秉文生日在五月十五日前的某日,其时,菖蒲与艾草青青可人。
“薰风裹罗袖,佳客宴新亭”,则向我们透漏了最为关键的信息,天心水面亭此时尚为修葺不久的“新亭”,并随即成为山东长官宴客与文人雅士觞咏的场所。山东布政使张秉文的生日宴会设在此亭,便是明证。天心水面亭在元末明初自然圮毁,这有明初的山东行省参政汪广洋的诗《过故翰林李漑之天心水面亭遗址》可以为证。而在此后二百余年,天心水面亭却并未得到修复,由此诗可证,此亭终得修复,时间当在崇祯初年前后(距离张秉文生日宴会不久)。
由此我们还可以作出推论,作为元代一处完整的建筑,超然楼亦在同时得以恢复。自然,这有崇祯年间济南诗人杨衍嗣的《超然楼》诗可以为证。

今日大明湖上重建之超然楼
同在崇祯年间,(天心水面)亭与(超然)楼同时出现,这绝对不是偶然的现象。难怪明崇祯《历城县志》卷四《建置 宫室》中,两者皆有记载曰:“超然楼,水面亭后,楼头一望,十里湖光,尽在目中。己卯,火。”
你看,连楼与亭的位置都赫然在目。
因为明代描写超然楼的诗如今只发现杨衍嗣一首,所以,有人便怀疑明代超然楼的存在不是事实。有了方孟式此诗,我们便可以断定,明代崇祯年间,超然楼与天心水面亭的存在,均是不争的事实。
以下,方孟式写了由天心水面亭所见大明湖上景致。六逸堂,不详,疑为大明湖上或藩署内建筑;白云楼,德王府内建筑;玉李,李子的一个品种;黄流,酒也。五月仲夏的大明湖上,荷叶田田,荷香阵阵,清风徐来,嘉宾咸集,水果美酒,一应俱全,最妙的是,天心水面亭上,众人推杯换盏、赌酒徵歌之余,还有美妙的演艺活动相伴,歌女献唱,舞女展姿,把整个气氛推向高潮,难怪直到弦月初上,沉醉的人们依然舍不得离去呢!
方孟式还有孀妹方维仪,亦大才女,著有《清芬阁集》。清初,朱彝尊《明诗综》称:
龙眠闺阁多才,方、吴二门称盛。
龙眠,桐城也。方门,盖指方大镇二女孟式、维仪也。朱彝尊称道方维仪:
才尤杰出,其诗一洗铅华,归于质直。以文史当织衽,尚论古今女士之作,编为《宫闺诗史》。
(均见《明诗综》卷八十六《闺门》,中华书局2007年版)

方维仪画像
之六:清代,张秉文后人以及任弘远对忠烈祠的祭祀
第一:《历城县志》有微误:济南忠烈祠所祀为“一忠二烈”,非是张秉文专祠
据清乾隆《历城县志·建置考二·坛庙》“忠烈祠”条:“祀明布政使张秉文,在小布政司街路北。”而民国续修《历城县志》则直称“张忠烈公祠”(见民国续修《历城县志·建置考二》),这显然是不对的。
济南忠烈祠建于明末崇祯年间,其根据有崇祯皇帝的圣旨:
崇祯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奉圣旨:臣死为君,妇死为夫。一忠二烈,旌銘何疑?张秉文赠太常寺正卿,与祭一坛。方氏封正一品夫人,陈氏封亚一品夫人,各祭一坛。仰本处抚按建祠造坊。
(见张克倬《原任山东布政使司今殉难左布政使臣张秉文长男臣张克倬謹奏,为臣父身殉会城阖门死事独惨謹述遭难情形,仰乞圣恩矜恤以慰幽魂以风效节事》)
由此可知,忠烈祠,正山东抚按奉崇祯皇帝圣旨所建造,内祀“一忠二烈”,即忠臣张秉文与二烈女方孟式与陈氏。
重男轻女,此一例也。

书影:张克倬奏呈
第二:张廷玉:往事频回首,相看涕泪俱
清代,对于济南的“一忠二烈”的悼念祭祀,除了上面谈到的张秉文六侄张英(为伯母方孟式的诗集作序)与方孟式弟弟方文的诗文作品,其后还有张英的两个儿子张廷玉、张廷璐到济南的祭奠活动。
张廷玉(1672——1755),字衡臣,号砚斋。桐城人。张英次子。康熙三十九年进士。官至保和殿大学士,兼管吏部、户部及翰林院事,充军机大臣。谥文和。著有《澄怀园诗选》十二卷,《澄怀园文存》十五卷。

书影:张廷玉《澄怀园诗选》
桐城张氏自张英至其来孙张聪贤,为六代翰林之家。历史上极为罕见。张廷玉尤为出色,其十岁便已展示不凡才华,张英有《玉儿十龄诵尚书、毛诗喜赋二首》,其一云:“驹齿初龆发覆眉,颇怜聪慧异群儿。已通典诰兼风雅,远胜而翁十岁时。”
张廷玉有《为奉律弟题<大明湖图>四首》其四:
往事流传济水滨,至今忠节气如新。
义松贞柏无边绿,培护清阴赖后人谓伯祖锺阳公暨伯祖母殉难事。
(清刻本《澄怀园诗选》卷八)
“奉律弟”,不详其名,为张廷玉之“十六弟”,在山左为官。张廷玉在诗中盛赞伯祖张秉文、伯祖母方孟式之“忠节”,以“义松贞柏”相喻,并勉励、赞赏奉律弟继承遗志、“培护清阴”的行为。

张廷玉书法
康熙五十九年,张廷玉奉使曲阜、告祭阙里之余,来到济南,与济南的张氏族人来到大明湖上,祭奠方孟式,张廷玉作《随八叔父游大明湖,时同往者兄笃山、义峰、荆山,弟荣怀、瑲闻、奉律、思斋,侄若燨、若潭、若震、若峒,侄孙鸿楫、侄曾孙裕熙》诗:
大明湖水阔,近在历城隅。
皎洁银花镜,空明碧玉壶。
孤亭倚风柳,双桨入烟蒲。
往事频回首,相看涕泪俱。
(清刻本《澄怀园诗选》卷八)
“往事频回首,相看涕泪俱”,含蓄而情长,它将张氏族人全部悲不自胜的面貌生动再现出来。
第三,张廷璐:欲吊贞魂何处是?不堪重上木兰舟
张廷璐(1675——1745),字宝臣,号药斋。安徽桐城人。张英三子,康熙五十七年进士,授编修,直南书房。雍正元年,典福建乡试,迁侍讲学士。督学河南,以封丘生员罢考事夺职。寻起侍讲,迁詹事。七年,督江苏学政,十年,典浙江乡试;十一年,擢礼部侍郎,再督江苏学政,武进刘纶、长洲沈德潜皆出其门。乾隆十年卒。著有《咏花轩诗集》。

张廷璐画像
张廷璐《济南谒先伯祖方伯公祠》:
东邦重屏藩,时危当明季。
孤臣殉封疆,有死志无二。
城头碧血痕,父老尚陨泪。
生初符异梦,云表降赤帜先伯祖诞生之夕,先曾王母梦红旗坠于庭,书“血溅征衣”四字。
臣心久自矢,国难适相值。
庭阴肃瞻拜,凄然发长喟。
千秋炳日月,一门完节义先伯祖母赴大明湖殉节。
忠魂近可招,凛凛有生气。
(清刻本《咏花轩诗集》卷一)
由此诗,我们可以得出三点结论,其一,有明迄清,济南忠烈祠一直屹立在小布政司街上(张廷璐生平历清代康雍乾三朝);其二,济南父老一直对张秉文夫妻念念不忘,所谓“城头碧血痕,父老尚陨泪”;其三,忠烈祠祭祀的是“一忠二烈”,所谓“千秋炳日月,一门完节义”,“先伯祖母赴大明湖殉节”是也。
此后,张廷璐又专门来到大明湖上,作《大明湖》诗悼念方孟式、陈氏“二烈”:
大明湖水汇清流,历下亭皋此最幽。
香满芰荷晴裛露,风生芦荻晚疑秋。
峨峨古堞带荒渚,渺渺夕阳飞野鸥。
欲吊贞魂何处是?不堪重上木兰舟。
(清刻本《咏花轩诗集》卷一)

书影:张廷璐《咏花轩诗集》总目
在诗人的眼里,明媚荷香的夏日大明湖却是一片伤感之色,不独“晴裛露”,“晚疑秋”,且有“荒渚”在眼,“野鸥”翻飞,而结句“欲吊贞魂何处是?不堪重上木兰舟”,更是含无限凄凉,意在言外。
与张廷璐生活年代差不多同时的济南名士任弘远(1677——?),曾亲临忠烈祠,写有悼念忠烈的《谒胜明张忠烈公夫妇殉难祠,适裔孙罢职寓内》:
历下城崩昼日昏,投环伏剑后先奔。
夫妻但得全清节,裙履何妨溅血痕。
岳色惨愁悲烈性,济川呜咽泣忠魂。
文孙话到前朝事,泪湿衣襟不忍论。
(民国续修《历城县志·建置考二·坛庙》)

书影:任弘远《谒胜明张忠烈公夫妇殉难祠,适裔孙罢职寓内》
泰岱含愁,济水呜咽,诗的前半部,大笔抒写了张秉文、方孟式、陈氏夫妇为国殉难的慷慨悲壮。结句:“文孙话到前朝事,泪湿衣襟不忍论”,令人想见“文孙”当时的悲苦情状;不知这“文孙”,是否上面谈到的“奉律弟”?还是另有他人?看来,忠烈祠是有张氏后人世代相守的。
而诗的作者任弘远,不惟文采斐然,更一血性男儿,当年山东巡抚岳濬毁灭趵突泉上白雪楼,便是他在诗歌中慨然予以披露的(任弘远诗《秋日游趵突泉,望白雪楼有感》有句:“风雅悲沦落,低徊立夕阳”,其注云:“楼为岳抚军所毁。”)那该是需要何等的勇气、骨气与胆识呀!这也才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为缺乏的。
尾声:雍坚先生提供资料,忠烈祠位置与内部构造之谜彻底解开
正当本文结束之际,笔者接到济南文史专家雍坚先生提供的图片两帧,十分珍贵,由此,忠烈祠位置与内部建造一目了然。

图一:一忠二烈祠

图二:一忠二烈祠略图
据图一,忠烈祠位置在省府东街无疑。乾隆《历城县志坛庙》记载:忠烈祠“布政司小街路北”,未明确东(街)还是西(街),由图一所示,其详细位置乃在省府东街27号。
据图二,忠烈祠宽阔而宏伟,有大门、大殿、后殿构成,长达66步,而宽则为前13步、后35步。怪不得清代任弘远称张秉文“裔孙”能够“罢职寓内”、世代相守呢!
(全文完。《风香历下》下期将刊载《清初传奇名士刘岩笔下的济南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