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侠骨从来是柔肠
陈维坤/文
一
2019年初夏,天气已经很热了。在一个小区门口,遇见从前在苏奕中学时的同事。多年未曾晤面,彼此十分高兴,握着手,在正午的阳光下聊开了。我兴奋地跟他说,两三个月前,才碰到李俊豪老师,还约定暑假里到他的“花园”参观参观。不料,老同事的脸一沉,短暂的沉默后,缓缓告诉我,二月,俊豪老师已经走了。这个消息,委实太意外了。他岁数并不算大,身体素来壮实,也从没听说有过什么基础疾病,说走就走了,仿佛只是死神随手扔了一个骰子,就被匆促带走了。因为过于突然,我一下子愣住了,一颗心也直接从夏天掉进了冬日。同事补充说,心肌梗塞,事前一点征兆也没有;走的时候,身边恰好一个人也没有。又想起不久前,还在头脑中谋划该喊谁一同前往,不禁更加凄然。之后,就一直想着要写点什么纪念他。或许,对一个人的深入回忆,要等到他离开人世之后。回忆,有时是完全被悲伤挟带而来的。从1997年秋始,我们做了五年同事。五年里,我到他家喝过三两次茶,都是集中在某一个时期,到他们村打篮球,恰巧碰见了他,顺便去蹭几杯茶水。至于谈过什么,已经记不起。他也到过我家一次,是我打球扭伤时,代表单位前来慰问,算不得深交。当然,他是学校的教导处主任,我们又一同教语文,日常之中,彼此还是有些交集的。期间几件事,印象殊深,经常拨动我心灵深处的弦。想想也真是奇怪,好些人朝夕相处,年长日久,从没涌起写的欲望;另一些人,没有过多的接触和交谈,倒是会产生写一写的冲动。有一回,是上作文课的时候,题目似乎就叫《校园里的树木》。大约是心血来潮吧,我把学生领出教室。在篮球场边那株瘦瘦的金凤树下,正当我站在高处“循循善诱”时,俊豪老师恰好路过。一望见他,我的内心开始有些慌乱,像一群小鹿四处逃窜;脊背上,更像是鲁迅先生所说的“遭了芒刺一般”。这种非常规的操作,主抓教学的领导会怎么看待呢。那时,被分配到这所偏僻简陋的学校后,我已经对自己毫无把握了。从人墙的缝隙,四目对接的瞬间,他不仅报以微微一笑,那是一种温暖的、欣赏的、满意的笑容,还暗暗朝我竖起大拇指。这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一个笑容。那时的我,刚刚踏上讲台,徒有满腔热情,语文课该怎么上,好的语文课是什么模样,基本上是一头雾水,很多时候,纯粹跟着感觉走,纯属瞎打瞎撞。他的赞许,让我觉得特别暖心。设若换一个人,说一些风凉话,甚至冷嘲热讽几句,诸如故弄玄虚、装神弄鬼、爱出风头什么的,或许内心感受就截然不同了,特别是像我这样敏感脆弱的人。另一件事,对我影响更大。一次,我们一同外出听课,上的是什么内容,上得如何,已经没有多少印象了。倒是集中评课环节,有一个人,看样子还蛮年轻,却出口不凡,不单长篇大论,滔滔不绝,且夹带着好多时髦词语,像“启发式教学”“学习主体”“双边活动”什么的。对我这只菜鸟来说,这些词语简直就是一枚枚炸弹,炸得我晕晕乎乎的。我很是惊愕,也特别佩服,简直有挤过去要个签名的冲动。如果当时把我的样子拍下来,肯定十分滑稽。大约我的复杂表情被俊豪老师捕捉到了,回来路上,他说,人家能多留意些教育类报刊,又善于吸收运用,确实不错。又说,年轻人嘛,表现欲强,喜欢卖弄,虽属难免,终归不太好。从他似有心又若无意的话语中,我慢慢品咂出两层意思。一是多学习、借鉴别人的优点。在农村学校教书,很容易与外界脱节,一段时间后,就会变得落伍了。多阅读教育类报刊,及时了解前沿的学科成果和最新资讯,确是弥补的有效途径。这个习惯,我至今一直保持着,可以说获益良多。二是做人做事,不能过于张扬,过犹不及,还是姿态低一些为好。此一方面,年轻时若没有人及时善意地提醒,久而久之,形成惯性,所谓习惯成自然,想要再改,就很难了,应该引以为惕。至今,我仍然感恩初为人师时,得到他的勉励与指引。于他而言,或许多为小事,纯粹举手之劳;对我来说,就不小了,有时竟足以影响一生。只是入世初期,太不懂事了,没有觉得有多幸运;如今见过的人、经历过的事一多,始明白有多可贵。

二
参加工作不久,我就发现,不少同事逢到棘手问题时,都喜欢找俊豪老师商量。即此一点,已属难得。与他年纪相仿的同事,都喜欢喊他“豪哥”,我们这些小年轻的,当面称呼主任,背后有时也“豪哥、豪哥”地跟着叫着。在讲台与球场间灿烂了一年多之后,我面临如何提升学历的两难选择。摆在眼前的路子,一是参加体育的函授,二是参加中文的自学考试。若参加自考,因为专科是体育专业,必须从专科考起,基本等于从零开始,工程浩大,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感觉,真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下去。当时的我,颇为纠结,思前想后,犹豫不决。后来,决定悄悄征询一下豪哥的意见。我清晰地记得,他当时正在批改学生作文,马上摘下老花镜,静静地听着,明白我的苦恼后,略一沉吟,抬起头来,定定地注视着我,一字一顿地反问,你内心更倾向于报哪个呢?顿了顿,又说,你喜欢写,真的想坚持下去,读中文应该能够起些作用的。那一刻,四眼相对,我仿佛看到他的瞳孔里投射出两束光,那是两束坚定且穿透力十足的光芒,不单照亮了我的内心,而且照明了未来的路。走出办公室时,秋日黄昏的阳光正好,随意泼洒,校园一片辉煌,压在我心头的大石块,也终于在这一刻卸下了。几年后,我顺利领到汉语言文学自考本科毕业证书。现在想来,他是了解我的,清楚走写作这条路,于我而言,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当时这一决定,其正确性,也早为事实所证明。而给出这样的建议,需要一定的胆识、眼界与智慧。一路走来,若在每一个十字路口上,都能遇到这样的蔼然长者,那该多好啊!他的乐于成人之美,也是我久久不能忘怀的。他听过我几次课,人前人后,多有肯定之语,譬如好学、肯用功、很有想法,不一而足。记得有一次,评课临近结束时,他还说,自己可以从毕业班上退下来了。说时,一改平日里的随和亲切,一脸的严肃庄重。我当时太年轻了,拿捏不准这是出于对新教师的呵护,还是自己的教学真的已经渐渐上轨了,课越上越像样。至于不足之处,多是私下找我交流。课堂上的那些缺陷,经过一些时日的沉淀,自己其实已有所觉察,经他轻描淡写地一提,就更加清楚明朗。教学生涯的第四个年头,我就接替他,上初三的课了。这种助推后辈成长的胸怀与气量,现在想来,也很可贵。我认识他,几乎是一种命运。尽管他已经离开了,好些事情仍并永远保存在我心中,真真切切的,仿佛发生在昨日。这使我油然想起《百年孤独》中的一句话: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么,而是你记住了哪些事,又是如何铭记的。人一辈子,所遇见者,数不胜数,然能这般珍藏于心底的故人故事,又能有多少乎?
2009年年底,俊豪老师退休后,到儿子居住的城市去,帮忙带孙子,享受天伦之乐。生活和时间,把我们隔得更开,基本就再也没什么联系了。人际交往方面,我是一个懒人,很少主动与人接触。年岁增长,尤其如此。即便内心经常惦念的人,也常常只停留在想的阶段,鲜于付诸行动。更深一层,是自己那些年过得并不好,有些羞于遇见故人,特别是那些曾经关心爱护过我的人。这情形,有些近于野夫在《残忍教育》中所说的“父亲回避往事就像一个暮年潦倒的老叟,害怕邂逅青春钟情的恋人”。几年前,听老同事说,豪哥已返回老家,在村前一块荒地上,开垦了一个小园子,莳养花草,其乐融融。这让人想起陶潜的“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是我所向往的退休生活。不少老同事都不止一次去过。绘声绘色的描述,听得我心动不已。几次临时起兴,打算前往拜访,最终却都未能成行。2019年春节后,在一场婚宴上,竟意外相逢了。记得一位作家说过,这年头,跟一些老相识见面,通常要在婚礼或者葬礼的场合。这话透着些无奈,想想又确实如此。是他先望见我,还特意绕过来,重重地拍我的肩膀,我一回头,看到一张熟悉的笑脸。宴会临近结束时,我跑过去和他叙叙旧。那天他兴致很高,喝了些酒,更加容光焕发。除去两鬓多了些白发,容颜几乎没有变化,风仪如故,仿佛时光的飞逝,与他并没多少关联。这让我很是欣慰。虽久未谋面,肩挨肩坐着,却没有半点疏远之感,聊得很尽兴。我有一肚子的话,都想和他说说。让我倍感惊喜的是,他对我的近况,还能大致了解,特别是我后来发表的那些不成熟的文章,还让人特意带给他;而我对他近些年的生活轨迹,却知之无多。两相比较,一时间,真是又感动又愧疚。当场与他约定,等到夏天,一定约上老同事,到他的园子,大家痛痛快快聚一聚。这样的聚会,真是值得期待啊!

三
不料,还未成行,俊豪老师已往生极乐。这次偶遇,亦成永诀。每念至此,不禁唏嘘。很多时候,一转身,就是一辈子。等到我想逮个机会,正式对他表达满腔谢意的时候,事情竟来得这么突然。转念一想,也罢,人生之事,说也好,不说也好,只要切切实实记在心里就好。虽作如此想,依然无法释然。幸得有婚宴上那一次相谈甚欢,否则眼下遗憾更深矣。此后,每与以前苏奕中学的同事相逢,话题总会扯到豪哥。大家都叹息,他走得太急了,委实让人痛惜。也有人说,按他的资历、能力和威望,本来在行政职务方面完全可以更上层楼,但终究没有。还有人趁机借题发挥,说人生几十年的光景,看似漫长,倘若碰到三两个领导都不喜欢你,日子一天天重复着,最终也就那样子了。众人的言语中,有诸多的期待,也略带着惋惜与无奈。这让我不禁又想起“公道自在人心”这句老话。不过,我倒觉得,这方面,他自己是并不以为意的。这与性格有关。他不像某些人,一味遵循趋利避害的动物性的基本生存法则,只说对自己有利的话,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对自己有害的话绝对不说,对自己有害的事绝对不做,一门心思奉承巴结上头的人,用心钻营。这些年,在我们身边,这样精致的人,难道还少吗?这可以说是当下国人说话做事的一个基本特点,而且,还是全民性的。相反,他为人谦和恭谨,处世却威武不屈,温良之中,自有铮铮铁骨。对那些为人处事自己并不认同的上级,甚至刻意保持距离,碰到不公平不合理的事,也敢于愤然直言,即所谓的不平则鸣,甚至不惜当面顶撞,一副怒目金刚的样子,颇有几分知识分子的硬气,确实当得起名字中的“豪”字。听一位老同事说,有一次,豪哥到上面参加一个会,台上的某位领导,说什么“人都是有奴性的”。言下之意,大家都心知肚明。话音刚落,豪哥脸一沉,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如此的“遇不可,必达其志”,搞得上面坐着的那个人脸色很难看,又不好发作,场面一时颇为难堪。这一细节,常常使我忆及汪曾祺的一篇文章《姜妙香》:“姜先生被抄家,抄出一双尖头皮鞋,当场把鞋尖给他剁了。姜先生把这双剁了尖、张着大嘴的鞋放在一个显眼的地方。有人来的时候,就指指,摇头。”又有一次,会议中途,台上讲话的某领导的手机响了,他第一时间接通,一会儿连打哈哈,一会儿点头哈腰,一会儿又来回踱步,眉飞色舞,且持续十几分钟之久。参会的人,面面相觑。我至今仍记得,俊豪老师回到学校,描述起这一场景时,一脸的愤怒与不屑。我对这一幕印象特别深刻,还因为他平素极少在背后提及别人的不是,攻击别人的话语,就更少了;他经常看到并褒扬的,是别人的优点。另一回,也是在一场会议上,出于公心,他一改平日里的温和敦厚,直接反驳顶头上司。他人虽不魁梧,音量也不算高,却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出人意外的举动,激昂的语气,瞬间聚集成非凡的气场,传递出一股摄人心魄的力量。原本硬要压下来的事情,也暂时没有下文了。一个单位或者群体里,有豪哥这样正气凛然的人,适时说几句公道话,那些素来一手遮天者,多少还是有点忌惮的,至少不敢明目张胆得寸进尺。只是不知道那些习惯说两面话、做两面事的人看后,会有何感想。类似这类事情,其实只是偶尔。祸从口出的尘世经验,他自然早已懂得。加之工作踏实、为人稳重、处事公正,教师中威信极高,即便生性正直耿介,言辞或举止方面,有时让顶头上司心中颇为不快,要寻他的不是,给他小鞋穿,似乎也并不易,反会落得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恶名,为人鄙薄,并不十分划算。不过,世道凶险,倘是运气太背,刚好撞上大恶之人,一旦成为其眼中钉,亦难苟免于伤害,要么时不时给你使绊,要么揪准机会给你挖坑,日子肯定过得特别糟心。纵观其一生,虽没有所谓的“大起”,也算是避免了“大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本质上,他是散淡之人,凡事看得开,什么名呀利呀,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人到无求品自高,说的就是他这一类人。回过头来看,这种处世哲学,似乎也并不算太坏。

四
好些年前,几个老同学聚在一起喝点酒,从某人陪领导喝酒陪到被抬进医院说起,你一言我一语,其中一人就深有感慨地说,工作这些年,环顾周边,纯粹依靠讨好上司而上位者,从来不乏范例,一些兢兢业业干实事的,却难以得到赏识提拔,本该是一方净土的教育系统,也不例外。其他人纷纷表示赞同,酒杯碰在一起的声音,嘶哑而枯寂,充满了沮丧。梁晓声说过:“活在好人边上的人,大抵内心都会发生一时的小善良。”这话我深有同感。涉世之初,我的人生观尚不牢固,心理难免有些困惑与摇摆,如果没有遇到他,我在立身处世方面,是很难从容坦然的,更不用说对世界葆有一份清醒与质疑了。极有可能会在“适应社会”的过程中,“心地”里种下坏的种子,日渐迷失,慢慢滑向天平的另一端,成为另一个样子——一个让今天的我鄙薄甚至憎恨的模样了。现在想来,作为一名教育者,用心上好课,竭尽所能呵护孩子们的成长,才是人间正道,至于其他,根本不必理会太多。人活一世,尽量活得正直、勇敢、坚毅、善良,到闭眼咽气前,回首来路,清清白白,坦坦荡荡,问心无愧,不也是一种不错的人生选择么?反之,俗世的一个小小风浪,就轻易改变自己的航向,这样的生命,岂不是太无趣了?这样想着的时候,又一次暗暗庆幸当初能遇上豪哥。该庆幸的,又何止我一人。最受益的,应该还是他的学生吧。得遇良师,是三生修来的福分。他的亲友,同样获益匪浅。而他另一广为人称道之处,却是承担起家族下一代的教育重任。这群孩子,都很喜欢找他聊天。他待人和蔼,对晚辈亦然,兼有幽默风趣的一面,和他聊天,很是轻松愉悦,可以说是一种享受。晚上,孩子们还经常到他家中做功课,或者在他的辅导下,读一些课外书。不知不觉中,养成很好的学习习惯,也从经典文学作品中得到陶冶,领悟一些做人的至理。后来,多是成绩拔尖,学业有成,且品性纯良。他的两个儿子,同样成绩优异。周围的人,都好生羡慕。我曾在不同场合,每当遇到有人提及俊豪老师时,马上就有人接口:要是我们家族中也有人在教书,该多好呀。这样发自肺腑的感慨,可以说是一种至高的褒扬。还有人接着说,仅凭这一点,在整个苏奕地区,他也称得上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现在想来,这种家教家风,不正是于无形之中,改变着周边一些人的思想观念么。往更深一层来讲,更是影响与塑造着乡风民俗,也可算作豪哥对本地区的另一种贡献,卓越的贡献。窍以为,在当下,此种贡献殊为可贵。以前,每逢有人竖起大拇指,夸他教子有方,他总是微笑着摆摆手,慢吞吞地说,乡村教师,没什么社会背景,又死要面子,即便真的认识一两个手里有点权力的人,也难以厚着脸皮,去敲人家的门,实在帮不了孩子什么,只能激励他们努力走好读书这条路了。又说,不管何时,读书都是最大的一条出路,文化水平高的孩子,人生的下限,一般不会太低。这些话语,犹在耳际,虽有自我解嘲的意味,也确为明白人说的明白话。若再以一些同事子女为个例,重新品味,则感触尤深。记得曾在一篇文章中读过这样的句子:“与文人交往的好处是在你死的时候,有人为你立传。”不过,我素来对给他人留点文字持谨慎态度,因为要真正理解一个人,无疑是困难的。豪哥却是个例外。人之相交,讲究的是气味相投。扪心自问,虽然过从寥寥,但我是懂他的,我能捕捉住他身上闪耀着的人性光辉,我有十足的把握。他走了,怀念的任务就落到我的头上,既自然而然,又责无旁贷。下笔的时候,我还不停地安慰自己,作为了却一桩心愿,能写到哪儿算哪儿吧。怀念,也是一种相会的形式。为了那些年他的殷殷鼓励,也为了他的峻洁人格,更感慨很多品质在人们身上已渐行渐远,我打捞起这些琐碎的记忆,记录下这些粗浅的文字,以此纪念曾经的好前辈和好同事。

作者简介:
陈维坤,广东潮州人。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潮州市湘桥区作家协会副主席,潮州文学院特邀作家。有散文在《延河》《山东文学》《特区文学》等刊物发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