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股长小传
早年,我在站前路外贸一号院居住的时侯,邻居张股长可是一位男人中的男人。在外头怎么样,咱不知道,但在家里,那谱儿可大了去了,有点像古代的国王,又有点像山中的老虎。只要他在家里一声吼,全家都得抖三抖。他一高兴,全家都会欢天喜地,就跟过年似的;可他一旦气不顺,全家都得低声下气,倍加小心。
张股长是排级转业干部,连初中都没毕业,没有多少文化。但“三纲五常”那点糟粕他可掌握的十分扎实,一点儿也没有荒废,全都容进了血液里。在他的观念里,什么叫“夫为妻纲、父为子纲”?就是老子天下第一,叫你往东,你不能往西;我说一、你不能说二。只要他一回到家里,便会一屁股坐进沙发里,手里永远有一张看不完的剩报纸,或是一本读不完的杂志。

他老婆是我们厂里的技术标兵,先进生产者,因为成绩突出,1983年厂里就分给她一套两居室的楼房。所以,张股长一直住的是他老婆的房子。但他不念这个,不仅住着心安理得,更不管他老婆工作多忙、多么疲劳,只要他一走进家里,随时都得给他端上一杯热茶,茶叶放得少了、水温不对了、还要发火,而他老婆只有赔不是的份儿。
虽然张股长没出过远门,往东最远也就是到过德州。可他最喜欢、最羡慕的,却是电影或电视剧里的日本男人,觉得人家那才叫纯爷们儿。多有派头?多有面子?你看人家一进家门时,老婆低眉顺眼、一溜碎步跑到面前,一面接过丈夫脱下的外衣,一面问候着“您辛苦了”。哪像自家这黄脸婆?侍候得总是不到位,而且,时不时还要听她唠叨几句。
其实,张股长在他们局领导的面前,总是谦卑地躬着腰,脸上永远挂着诚恳的笑容,不管受了多大委屈,从没说过一句怨言。但是,只要他一走进家里,身板儿立马挺直了,喘气儿也变得更加粗壮了。
有一次两口子吵架,他老婆抖着胆子说了一句:“你瞧你,能耐不大,脾气倒是不小,就有欺负老婆孩子的本事。”就因为这句话,差点儿没把张股长气死。气急败坏地说:“要不是你和孩子们的拖累,我会转业吗?会落到这步田地吗?没准儿我早就当上火箭军副司令了!”
张股长是个热心人,平时在朋友或邻居面前,只要谁家有事跟他打声招呼,他肯定是竭尽全力。只是这个人办事能力实在有限,与他的热心不成正比。比如1999年的春天,一位老乡开车来市里拉货,由于道路不熟悉,闯了禁行,结果被交警拦了下来。老乡急忙找他帮忙。他一听,立马拍着胸脯说:这等“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此事包在我身上。”说完,立马往玫瑰园酒店打了电话,预订了一桌酒席,随后又让朋友通知交警队的有关人员。
那年月,不管饭店大小,一律都设有卡拉OK,都有陪侍,都被色情笼罩。当然了,张股长在酒场上的号召力不容置疑,不到中午11点,所请的五位客人就已经到齐了,他先是为每位客人各点了一位女郎,又点了8菜一汤,还点了烟、点了酒。酒席宴上,人们自然是推杯换盏,一边搂着女郎,一边喜笑颜开。张股长又拿起话筒,带头唱了一首流行歌曲……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不忘怀……于是,那顿饭从上午的11点,一直吃到了下午的3点半。而那位求他办事的老乡,又哪里见过这样的大场面?当时就傻眼了。但那老乡毕竟也是跑运输,走过南闯过北的人。心里想,既来之,则安之,爱咋的咋地,天塌下来有地接着,再说了,兴许俺这当官的兄弟一分钱不让俺花呢。于是,便踏下心来,也跟着几个人大口吃肉,大口地喝起酒来。不同的是,张股长没舍得给他也找个陪侍,怀里没有女人,略微显得有些失落。不一会儿,便一个人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显然,他在睡梦中睡的挺香,也很快乐。等张股长将他喊醒,搀扶着去吧台结账时,他才如梦方醒,面部肌肉有点抽搐,嘴角也开始哆嗦。收银员告诉他:这顿饭,连带着酒水和小费,一共消费了2470元时,他愣住了,张股长也有点傻眼。因为老乡身上满打满算才只有1100块钱,这缺口也太大了。但人家张股长毕竟是大衙门口的股级干部,有担当。他先让老乡将1100元钱给了收银员,然后大笔一挥,写下了1370元的欠条。临离开饭店时,还不忘握着老板的手说:“今后有麻烦事不用客气,可以直接找我!”那口气十分的丈义。后来,听说人家果真有事找上门来时,他却力所不及了。日子久了,就有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张大吹”。
后来,那位老乡不仅没还给他那1370元钱,甚至连他的电话也不接了。此后,村子里再也没有人求他办过事。
心情好的时候,他也会在老婆孩子面前夸耀自己从前的“辉煌”,上学时成绩如何出色,如何招老师喜欢,打架时如何没有对手等等。可正当他兴致勃勃的时侯,儿子却不识趣地问了一句:“现在怎么不优秀了呢?”结果,他又生气了。

每当白天在外边受了委屈,夜晚就会诅咒发誓地对老婆说:“我要是当了局长,先把小涛那小子给撤了,就他那两下子,连我一半都不如。”有时他还会说:“我要是发了大财,保管人人有份儿,绝不会像越有钱越抠门儿的小二那样。”
开始的时侯,他老婆听了还很受鼓舞,可时间一长,也就麻木了。那位他早就说该撤了的小涛,不但没有撤,反而是越升越高,到后来,竟高到了他早已经够不着嫉妒人家了。至于改革开放这三十年不变的发财梦,连他自己都觉得没劲了。眼看着经商的,炒股的、买彩票的、承包工厂的、开发房地产的都各有所获,一个个全都发了起来。开宝马的、住别墅的,就连我们院里的那些邻居们,也大都搬离了外贸一号院。而张股长一家却还是那两间蜗居。直到2016年政府拆迁,经过折算,才赔给他一套70平米的纯阳面电梯楼。原本当时的开发商也联系过他,让他再交50万元,就可以住117平的三室两厅,南北通透的房子,但他十分坚定地拒绝了。是手里拿不出50万?还是不屑住大一点房子?他没说过,外人自然是不得而知。
他热衷于赶饭局,整天西装革履的,总是一副随时准备赴宴的样子。人家一问,他就会说“这不,今晚又有个饭局。”其实单位里应酬的事根本轮不上他,因为到他2017年退休时,最高职务也只不过是老干股的副股长。所谓饭局,无非是几个哥们儿你请我、我请你。有时他也会充一回大头,请人们撮一顿,但多数情况下,还是蹭别人的为主。每有饭局,他必须喝酒,一喝就没节制,动不动就会喝高了,醉醺醺地撞回家里,满口胡言乱语,气一旦不顺,就会摔东西,骂人。所以,一听说他不回家吃饭,老婆孩子就会心惊肉跳。
不过,前几天他在朋友圈里说:钱这种东西够花就行,不能太贪,人一辈子挣多少钱是有定数的,早挣够了早死,晚挣够了晚死。所以,咱还是慢慢地挣,最好挣到96岁,也正好挣到(死的)时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