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蒋绪春
小时候,家里生活困难,一年年见不到点油腥,心灵手巧的母亲总能变着花样把粗糙的食品做成精致的美味,填饱我干瘪的肚皮。
一把玉米面,被母亲活成稀稀的面糊,拌上点葱花;锅里放一点油抹匀锅底,再用一个勺子把面糊糊儿从上往下一倒,一个鞋底样的面饼就滋滋啦啦地冒着热气成型了。稍加翻弄,一个两面焦黄酥脆,内里软软糯糯的面饼就烙好了。母亲管这种面食叫“锅出溜”,虽然不很雅致但却相当贴切。
除了“锅出溜”,母亲还会烙茄盒。把活好的菜馅儿用淀粉拌了,把粗大的茄子顺着切出一条条薄片,底下不能切开,把活好的菜馅儿夹在薄片的缝隙中。夹好菜馅的茄子挨着个码在熬豆角的锅里,边上再放上一圈儿切成两半儿的土豆。开锅之后,一顿简单却绝对美味的食物瞬间让你胃口大开,馋涎欲滴。
撑得肚子滚圆的我手抚着肚皮打着饱嗝,冲着母亲傻傻地笑。而母亲却用那一双勤劳的手收拾着桌上锅下,干着那些永远干不完的活儿。
童年艰难但充满温暖的日子一晃儿就过去了,母亲离开北大荒和在南边打工的弟弟住在一起,我却漂泊到了更北边的一个边陲小镇。隔得远了,每年只能在父母来我家小住的时候和他们短暂相聚。
岁月沧桑,母亲脸上失去了当年的光泽,她那双勤劳灵巧的手也不再润泽灵活,手上长了老人斑,想干点什么却明显地力不从心了,动作缓慢而且迟钝。
当医院的一纸诊断告知母亲已是肝癌晚期的时候,仿佛被雷电击中一般,我头脑空空混沌一片。我摸出手机给弟弟打了一个长途电话,电话的两边是我们两兄弟嚎啕大哭的声音。虽然从我身边走过的人都奇怪地看着我一个大男人蹲在地上哭成一团,可谁又能在此刻控制得了自己的心情。那个好心的大夫后来跟我说,她在办公室里看见我在外面失声痛哭的时候,她也在屋子里流下了同情和伤心的眼泪。
哭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不治之症谁也没有办法创造奇迹,我们只能尽力让她老人家多活一天是一天,让她在有限的时间里多一点快乐少一点痛苦。
在医院附近临时租住的“家”里,我和母亲单独相处的时候,她会经常握住我的手,我们都在心里感受着彼此心灵的慰籍和温度。
在母亲即将离世的日子里,对死亡的恐惧让她不敢闭上眼睛,我知道她怕自己一闭上眼睛之后就再也不能醒过来,就再也看不见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了。为了让她能安然入睡,我和父亲总要紧紧握着她的手,她才能合上眼帘短暂地休息一会儿。
握着母亲枯枝一样的手指,看着她被病痛折磨得憔悴不堪的脸庞,我在心里默默地说;“妈,你早点走吧,走了你就不再受这罪了,你就解脱了,我们也都解脱了。”可是随后我就狠狠地骂自己,责备自己的良心被狗吃了,“这是你的母亲啊,是生你养你的母亲啊,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她即将离开这个世界,能多陪她一分钟都是宝贵的不可能再得到的幸福。你有这样的想法,你还是人吗,你还有良心吗,你对得起她的养育之恩吗?!”
每一次对自己的责骂都让我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如芒针刺背不得安宁。在我和父亲都熬夜熬得精疲力尽心力交瘁的时候,那个夜晚,那个母亲临走之前的夜晚,不敢入睡的母亲又把手伸到了病床的护栏外面,枯萎的手指无力地张开,没有抓到什么的母亲又把手缩了回去。
也许是疲惫疏懒了我的意志,也许是良知在这一刻被淹没了,我竟然没有去握一下母亲的手。这一次没有握住她的手,以后的日子我也失去了再握住她的手的机会。我知道母亲是在遗憾中两手握着孤独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次的遗憾成了时时刻刻折磨我的永远的心痛,时光不会倒流,过去的事永远不会重新来过。也许只有当我带着这个遗憾走进坟墓中的时候,才能够向母亲深深忏悔,求得她的原谅,才能够再一次握住母亲的手。
2018.1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