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曲《致军礼》
蔡庆生
手相携,心相依.
不离不弃半世纪。
仰槐拾枝寻常事,
相濡以沫生死里。
再约千年笑含泪,
金婚日,致军礼!
这首《致军礼》,是我在金婚日那天向回族老伴说出的心里话,其中隐藏着许多风风雨雨——大多是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私密。到了新生的共和国进入第70个年头的日子里,它即似一个时空隧道里浮动的光球,不时耀亮我们共同沉浮过来的路。
一
1953年初秋,抗美援朝进入生死决战最后一场大战的磨刀擦枪时期,我所在的军工兵营,正在日夜运送粮弹上前线,为“金城战役”夺取上级布置的“要成团成师消灭敌人”的胜利。那一天,在一条交通壕的拐角处,迎面碰着营部文书两手捧着一大摞祖国寄来的慰问信,喜滋滋说“:快,我腾不出手,自己拿一封去,好好向祖国汇报战场的捷报!”
我随手取了最上面一封,只见信封右下方写着“上海延安中学”,便知道这是学生们的爱国热情了。刚打开信封,掉出了一张照片。一寸见方的照片上,一个戴红领巾的小姑娘歪着脑袋,一副调皮摸样。信的第一行工工整整写着“敬爱的志愿军叔叔”,字体纤细认真。自此之后,捎带着我们心声的鸿雁在战火中往返不息,我会把战场上的所见所闻不厌其烦地向她描述,她也将国内的建设喜讯如数家珍一一告知,详细得连自己考试得了好成绩也当成是祖国的新成就。渐渐,当她得知我也才只18岁,与她才差两岁时,便将对我的称呼由“叔叔”改为“哥哥”了。当她在学校里,听到我写词的歌《再见吧,阿妈妮》在初中音乐教材里教唱时,心里是多么惊喜;可又当我写词的歌《告诉我,来自祖国的风》在《人民音乐》上展开批判时,心中又是多么的疑惑,她的喜怒哀乐一定和我相距不远,甚至可能同步。
朝鲜停战,卸甲归田,我们曾一度失联。直到她在上海的《萌芽》杂志上读到我的组诗《新安江诗抄》,署名前头还印着“新安江水电工程局”,她才按照这地址写了一封查询的信。不料此时,我已经告别水电站建设工地,还乡插队当新农民了。这封贴了四五张试投邮签的信,竟然还能到达我手,实属万幸。这番重新联络,感情的水银柱直线颷升,当她第一次用“亲爱的”代替“哥哥”称呼时,我的心情如万里晴空,分外亮丽。当晚,即草下了仅只有四行的《海和天》:
“蓝天为什么这样晴朗?
大海又为何如此深沉?
因为大海怀抱着蓝天,
蓝天在大海心中永生。”
第二天,我去找了临海师范学校的美术老师张一山,请他设计了一幅碧海蓝天间有白鸥银帆的速写式图画,又去请翻簧店老板,将图画雕刻到毛竹制作的照相架上。照相架的小方框里,嵌装着我在朝鲜鱼隐山阵地全副戎装的半身像,这一组“艺术品”,成了我们家最珍贵的收藏之一。
二
1962年8月1日,我们结婚了。
那又是一个祖国最为困难的时期,我正在山乡插队当农民,借住在大队书记一间草披为墙、四面透风、睡在床上可以欣赏星月的茅棚里。婚礼在上海棚户区的岳父家举行,到场的宾客,仅仅只有上海一师附小的几位妻之同事。工会主席李乃元安照苏联民俗喊了声:“苦呵!”大家便在轰笑声中进着一项项预定的玩乐。婚礼上,当大家“逼”着新娘谈谈恋爱经过的时候,新娘大大方方说了个笑话:说我们在漫长的十多年通信的日子里,有闺密悄悄劝我:“当心,别慌忙作决定,不要在初次见面时是才发现是一个烂麻皮(麻子)。”大家又是一场轰笑。是夜,风大雨狂,同事们如此勇敢顶风冒雨赶来祝贺,我们欠了多大的人情!我们为什么要挑选8月1日,就是因为那天是建军节,战士情怀里的神圣节日。
其实,恋爱经过中最为隐秘的思想斗争,她又怎能公开道及,而作为当事人之一的我,当然是最清楚不过的了。妻的童年,如一片烂黄菜叶,菜场里遍地遗弃,不值半文。她出生在1937年7月日军飞机狂轰烂炸苏州城的那一天,全家都躲到防空洞去了,仅仅丢下刚刚出生草草包裹的她,在一所木结构的板房里。家人归来时,只见附近房舎轰炸造成的烟火未息,周边高楼全夷为平地,仅留低矮的板房摇摇欲坠,新生婴儿满脸尽是房顶上被震落的灰尘。当即,她即被年长14岁的三姐抱着,全家日夜兼程流浪回苏北老家,而后又去上海投靠以蹬三轮为生的大哥生活。到了入学年龄,她却不能上学,因为大哥有6个孩子,一个一个从老大开始到最小的“阿六”降生,都是由她轮流抱着背着带大的。在小学校门前,她曾背着“老大”在教室窗外“旁听”上课,见有学生被老师赶出课室“罚立正”,她还曾上去劝导:“你有这样好的机会听课,应该好好读书。你看像我却无钱读书,多苦啊!”后来,有了个隔三差五能上夜校听课的机会,读完小学课程。要考初中了,她去向母亲讨四角钱的报名费时说:“妈妈,让我去试试吧,考中了我也不读。”结果,前后弄堂仅仅只录取了她和另一书生门第的孩子,她妈从外头归家,一路有人奉承:“你家出了个女秀才啊!”妈妈觉着光采了,同意她上学读书,于是同学间便有人称她是“草棚公主”了。
她与我的婚姻,有着重重障礙,过三关斩六将当可比拟。大难关便有三重:首先即是回族不允许与外族通婚,这不仅仅是因为生活习惯不方便,更是为的要保持民族的纯洁性;二是大都市与穷乡僻壤的差异;三是工薪阶层与农民的距离。而我在那时,偏偏是一个每天劳动只能记比普通妇女还低一两分工分的“带医疗金还乡”的军人,而这些与一生命运相关的“头等大事”,她都向父母隐瞒了,独自承担心理重压,无人商量,自我搏斗。当她去向民政部门办理将户口从上海迁往浙东山乡时,办事的长者劝她:“把户口留在上海更好。”可她却还是如“鲤鱼脱却金钩去,摇头摆尾再不回”,欣欣然不肯留下尾巴,彻底将人事、户口、粮食等关系,全转到我所在的山窝窝了。同我一起抗美援朝过的战友、诗人高钫,曾在长诗《忠贞》中这样赞扬她:
………………
于是,像一枚熟透了的果实,
在秋夜里悄悄坠落在山岭,
像初中女学生跑步时,
随手把汗湿的鬓发捋至耳根,
你从繁华的s城,
来到尚有点凄清的山村。
三
婚后,妻面临两种选择:一是留在全国最大的城市过现代化人生,二是到历史上流放李白朋友郑虔的浙东山乡去当农妇,她当然选择后者,这是她婚前早就下定了的决心。她的决心是,要到我的身边来当“田螺姑娘”!这“田螺姑娘”的典故,是另一则苦中作乐的故事了。
1962年,国家困难时期中的暑假,妻随我回乡以度密月为名来过她的“田螺姑娘”生活,这是她梦寐以求的最高精神享受了。近年来,当我们的恋爱进入“拍板成交”时,她就做好了在山乡当农妇的命运安排。当我在信中,透露了每天劳动中,别人都有家属送点心的情形时,她的心就揪起来了,一直在说:“什么时候,我也能做一个在你劳动中送点心、回家来有热菜热饭招待你的田螺姑娘?”田螺姑娘,是一则浙东民间故事里的人物,它本是一只田螺,为报恩天天从水缸里出来化身为人,来服侍有恩于她的青年。青年每天劳动回家,都有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在等待着他……在这个新婚的暑期,我享尽了从未有过的“家的温暖”,果然每天劳动休息时,也有人陪同吃点心了,回家必有热菜热饭在等候着我,且是“田螺姑娘”不会再变回田螺隐去了的。
安家后,妻常常得意地说:“我们虽然是物质生活中的乞丐,但却是精神领域里的富翁!”那会儿,我在山乡当民办教师,每月仅只12元工资,不到妻的三分之一,供养上有父母下有一双稚儿的6口之家,尚是处处捉襟见肘。我们曾有比“仰槐拾枝”更心力交瘁的艰难,如到荒山挖树根、在路上拣洒落的煤渣、等靠退医院里药瓶的押瓶费来买米等等。我家的唯一家具,便是那一只从供销社讨来的毛边空荔枝箱,被我用板条隔出两层当碗橱,真所谓“纯无产阶级”。我门的心愿,从给两个孩子起的名字中可以看出,大儿单名叫禾,小儿单名叫耘,皆是农业生产上最为平常的词,也是安身立命之词,毫无“雄心壮志”。
那个星期天,我们带着才只10岁的大儿子上山砍柴,他也腰挂大砍刀,肩扛竹尖枪,一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模样。刚动手砍柴,禾儿便在砍一条青藤时,未能一刀砍断,刀口从藤条上滑向大腿,在嫩肉上砍出一道好几寸长的裂口,鲜血喷涌。奇怪的是,他并未大喊大叫,也没有哭闹,面对吓青了脸的母亲,反而劝慰道:“妈妈,你别怕,我自己来包扎。”这便是从小穿着我旧军装长大的孩子,常常从山上一筐一筐背回毛柴供我们做饭。
“仰槐拾枝寻常事”句,即是那一段坎坷贫困的真实写照。
四
“相濡以沫生死里”,纪念着生死相依。“文革”刚开始,我便被揪出来成了“反革命”挂着,一直挂了十多年不给落实政策,因为怕我“原形显露”会占去别的民办教师转正名额,贫管会的领导班子中,半数以上为民办教师,排除“异己”最为上策。所以上级一次次拔下转正名额,我均顺理成章被排除在外,全不顾当事人的委屈和“叫天天不应”了。
被审查最狼狈的时候,工资扣得每月仅只几角几分钱,理由是,被隔离不能上讲台,按劳取酬,该当如此。家中无米下锅,妻去民政部门求援,不料受到那位某大厂党委书记夫人的奚落:“他也想落实政策,你等着去吧!”苦泪倒流入心田,浸泡着贫病交加(此时她也因神经衰弱告假)。屋漏偏遭连夜雨,贫民出身的妻,也因我的问题而被怀疑为“联合国女秘书”而受专案调查。游行时,她想去抬毛主席像,也被以“劝阻”名义换下。置身等外公民,受人侧目而视,像有蛇在噬咬刚正不阿的心灵。
林彪爆炸之后,中央下了一个“一号文件”,明文规定要传达到每一位公民,而我却被安排到教师会厨下去烧火,予以隔离。回到家里,妻发火了:“你是阶级敌人吗?你有没有嘴巴……”当夜,天已黑尽,她刻不容缓“逼”我去向公社党委告状,讨个说法。我奉命出门一试,本也不抱什么希望。不料十年冤案,止于几句申诉之间,第二天一大清早,公社贫管会主任上门宣布“恢复一切政治生活”,不过,最后仍吉吉巴巴加了一句:“帽子还是拿在群众手里,随时可以戴回去的。”
直到“三中全会”召开,我的一切“铁案”“黑锅”统统“灰飞烟灭”,黑材料当着我的面焚烧个片字不留。随后,快步行军似的招工、入党、提干,调地区文联主持工作,出土文物般珍贵起来。那一天,我正在新分配的楼房东窗桌上排开一溜红红绿绿的工作证、工会证、党费缴纳证、复员证(文革中因有彭老总像被收缴,此是新换发的)、房产证……直至自行车证、门牌号证等等,朝阳通红,红到脸上,对走过来的老伴感叹道:“我不用再出门因无工作证靠打介绍信住旅店了!”老伴见我有点“忘形”,不轻不重示警:“一样,一样,你有几斤几两,我是最清楚的了!你在我心中,并未为因是‘反革命’而减轻斤两,也未因为有今天而重得怎么样了。你的分量,在我心中始终一样!”一番话,字字丁当响,重锤般落在我心头。
五
临近金婚的日子里,我们老两口在杭州小儿子家做“保育员”,孫子即将参加中考,我门天天冒着酷暑上超市去采购舌尖上的精品。这个小孫子哇哇临盆时,我曾喜吟出四行“打油”:“鲁迅五十才得子,老汉花甲已两孫。莫道清水煮冬瓜,天伦一笑抵万金。”其中第三行系从老伴的感受中抄袭而来,这儿又有一典。那一年,作协组织我上大西北旅游一个月去了,老伴在一张残破的废纸头上,写下了几首思念的诗,其中便有感叹寂寞句:“犹如清水煮冬瓜”。老伴的小说曾在大型刊物《新月》、《江南》发表,甚至上了头条,也有小说在《回族文学》被推荐介绍。她刚分配到上海第一师范附小还曾给国外教育代表团开过课……却因我而离开了沃土。在往返超市的路上,我常常歉疚地想,我该怎样感谢老伴为是,于是才有了那首《致军礼》。
金婚日那天,我们向小儿子请了假,去办一场世上独一无二的金婚宴。宴席设在杭州最大的清真寺——凤凰寺内,仅只一桌四席,六盆小菜,宾客也只有妹妹和妹夫,再无旁人干扰。喜庆中,我背诵了《致军礼》,征求大家评点。 大家边吃边议,随意发言,断断续续,无所顾忌,没有奉承拍马,有的只是亲情融融、痛快淋漓。最后概括起来,一言以蔽之:
一曲《致军礼》,半生战友情!
作者简介:
蔡庆生,男,笔名钢锋,中国作协会员,原浙江台州文联常务副主席、台州作协主席。抗美援朝有诗选入《1949一1979诗选》、《中国新文艺大系》、《中国新诗总系》、《初中音乐教材》等。作品获志愿军文艺 创作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