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手

刘  柱

       父亲有一双与众不同的手。

大多数人的手，白净、细腻，如绸缎般闪着光泽，而父亲的手，粗糙、黑瘦，手面上，似爬满条条蚯蚓，掌心里，糊着厚厚的老茧。一看，便知是长期劳动的结果。

父亲出生在艰苦的农村，弟妹多，家境困难，十六岁，就开始了一生的劳动生涯。八十年代，社会还十分落后，在农村只能从事一些粗放型的重体力活。他做过搬运工，装卸工，干过建筑，下过煤窑，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累都受过。他还始终不忘自己是庄稼人，忙里偷闲还侍弄着几亩粮田。风雨粗糙了他的双手，毒日晒黑了他的脸膛，大好的青春过早的打上了沧桑的印记。他却用一双勤劳的大手撑起了全家生活的重担。

其实，按父亲的才份，是应该坐在学堂里，读高中，读大学。他聪明好学，热爱艺术，但是他又不能，他没有同龄人那样的福份，没有自主如愿的选择。或许，这就是命。

但父亲有一段美满婚姻的好命。听母亲说，她嫁给父亲纯属意外。那年夏天，在去相亲的路上突遇大雨，泥泞把自行车缠的寸步难行。父亲赶巧路过，于是，仗义的父亲双手托举起母亲的自行车，与撑着父亲雨伞的母亲，并肩走过了一段泥泞的乡村土路。那天，母亲没有看到要相的对象，却意外的认识了一个贫穷的憨小子。

母亲说，父亲有一双有力的大手，嫁给这样的人，踏实、放心。

从小，我就喜欢父亲那双坚硬的大手，每当他风尘仆仆从外面归来，我就高兴的赶赴上去，父亲总是伸出有力的双手，将我高高的举起，我就像空中飞翔的小鸟，笑声朗朗，悠扬在长长的小巷。

晚上，我习惯依偎在父亲的怀抱，抚摸那双粗糙的大手。我调皮地用针扎着父亲掌心的老茧，问，疼吗？父亲摇摇头，不疼。我拿滚烫的开水杯子烙，问，疼吗？父亲还是摇摇头，不疼。我不由崇拜的五体投地，我多想也有一双这样的手。

我经常在小朋友面前吹嘘，父亲的手是铁做的，刀枪不入。

我为父亲有那样的一双手骄傲。

父亲只是一个肄业的初中生，文化程度算不得高，可他羡慕有文化的人，喜欢与有文化的人结交。空闲的时候，爱捧一本书，有时，还爱好写写画画。写的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练就了一副好字。每逢庄里乡亲有事，都请他写联记账。乡亲们都夸赞，好字，好字。又说，父亲不应该是农民，应该做学问，父亲不应该种地，应该当老师。

可父亲偏偏是农民，偏偏要一辈子种地，乐得在五彩斑斓的田野里劳作。打工上班他认真负责，田里耕种他一丝不苟，一双大手雕塑出万千气象，庄稼年年丰收，算起来，他收获的粮食能堆成山。

过日子，父亲是出了名的“老抠”，凡事都要精打细算，但在子女学习的事情上，却出奇的大方敞亮。从小学二年级起，父亲把我送进了城里小学，使我有幸接受到最好的教育。在此基础上，我有幸进入重点初中、高中，直至顺利考进大学。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深感父亲思想的前卫。毫不夸张的说，我所拥有的美好前程，都是父亲用那双巨手托起的。

在城里就读，无法天天回家，日子久了，我便思念与父亲朝夕相处的生活，想念父亲的那双大手。空闲的时候，我就重复画着心目中的那双大手。同学们不解，好奇地问，为什么总是画手呢？为什么会是那样的一双手呢？我说，那是我父亲的手。

自然，同学们不认识我的父亲，不清楚我的父亲怎会有那样的一双手。我知道。我知道父亲为了他的兄弟姐妹，为了我和姐姐的学习，付出了多少辛劳。那双手已经伤痕累累，那双手已经劳损扭曲，那双手仍在不停歇的劳作。我一直在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孝顺父亲，报答父亲。

好多次，有同学要求见我父亲的手，但都被我以忙的理由拒绝了。这一点，我并没有说谎，父亲的确忙，在我的记忆中，似乎从没有过空闲的时候，每一天，他都有忙不完的事。那双手似乎天生就是为忙而生的。

但终于有了机会。初四临毕业的时候，学校要求所有的家长都要参会，那是我见过的最隆重的一次聚会，汽车摆满了校外所有的空闲地，一双双着金戴银的富态的嫩手在亲切地寒暄中相拥相握。父亲来的稍后，一身蓝色的工作服，像是骑车从打工单位急急赶来，脸上挂着微微细汗。他尊敬的伸出双手，与家长们热情问候，有的家长却惊讶的皱起了眉头，露出鄙弃的眼神……

你父亲的手真丑。有同学窃窃嘲笑。

父亲脸上现出几度尴尬。

我的脸上也几度潮红。想不到有人这么世俗。

大学里，我痴情的迷上了美术，并拜师致学，专描人物，尤以手为强。我画脚手架上握砖的手，我画高温炉前铸件的手，我画马路边上清除垃圾的手，我画炎炎烈日下挥汗锄禾的手……一双双大手黑瘦粗糙，手面上青筋暴突，像爬满一条条蚯蚓……母容置疑，这些手与那些养尊处忧、光鲜白嫩的手相比，真的是相形见拙，甚或有些丑陋。但正是这些手，在艰苦的条件下，从事着艰苦的劳动，贡献着力量，养育着社会。表面上，他们确乎有点丑陋，但在骨子里，却是最干净、美丽。

这些手里，有我的父亲。

我一直在寻找着机会，期待着一个华丽的舞台，我拉着父亲，高举起那双大手，大声的宣布，这就是我父亲的手，一生默默无闻、勤勤恳恳的手。我为这样的手而骄傲!我爱这样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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