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友 当我再次坐在你的墓前
都玉秦
对于我来说，2018年的春天，是一个难忘的季节。
那一年，从春寒料峭到暮春，总是做着一个同样的梦：我费力地拨开层层的云雾，好似到了天的尽头，又攀上了世界屋脊的怀抱，来到那座伫立着名叫“唐古拉”的巍峨雪山，茫茫的唐古拉山，茫茫的雪原正在渐变，渐变成红色、绿色……还有那一条条隐约浅露在茫茫的雪原的褐色飘带，一条条的飞舞而来……
2018年5月3日，寻着这个梦，历经千辛万苦的我，再次回到那座叫做“唐古拉”的雪山下，再次坐在战友的墓前，思绪，把我拉回20多年前生死唐古拉经历的一幕。
走进神秘的唐古拉山，是多少人的终极梦想！
然而，我很幸运。
那年初冬，刚刚接受完新兵训练的我，幸运地奉命执行一项任务。当我匆匆从军区赶到某部驻地时，为24名文工团员举行隆重的赴唐古拉山慰问演出仪式正在举行。
这24名文工团员中，其中20名是女兵，个个长得如花似玉。据说，为了去唐古拉山慰问演出这一特殊任务，他们半年来一直在接受严格的军事训练。
仪式完后，他们要出发了。当200多名官兵欢笑的脸上突陡变得肃穆，当他们站在出发的军车上，向我们行最后一个军礼时，不行怎的，一股强烈的冲动促使我向军车扑去――我要同他们一起奔赴唐古拉山，看一看唐古拉山究竟是什么样的境界—可是，文工团首长走了过来说：“新兵，你不能去。”尽管口气温和，但我能听出那话中透着一种威严。
怎么办？软磨硬泡、找人求情……
不得已，首长答应了我最后一个请求：让我和他们随车同行100里，然后下车返回军部。
行进100里后，我依然固执地没有下车，而是悄悄地随打前站的出发了，终于，幸运地和战友们一起上了唐古拉山。
这是怎么了？出发时，青藏高原的格尔木还是一片花红叶绿，可这里却是一望无际的雪原，厚厚的冰川亘古不化，仿佛来到另一个世界，随着雪片稀稀落落地飘下来，尽管车厢外蒙了厚实的帆布，可车厢内还是结了冰。也许是穿上了厚厚的棉大衣，我第一次感到了呼吸的急促。
人无法行走，挂着铁链的军车才可以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颠簸的汽车不断地在冰地上打滑，我们25个人一会儿像吊在空中，一会儿又像在荡秋千，但每个人都死死地抓住车厢，否则被抛到车厢外，连尸首都找不到。
驻扎在唐古拉山左端的一个团，个是清一色的男人。后来我才知道，40多年来，这里从未有过一个女人！当我们21名姑娘出现在半山腰时，接应我们的团首长和士兵，居然已经在没膝深的雪地上，顶着漫天风雪，足足等待了6个小时！
这时，我们到达的才是唐古拉山高度的三分之一，更高的哨所中，还驻扎着一些和死神贴得更近的官兵。
大约是夜里两点，从山上的哨所走下来一批据说个个都是国家的一级战斗英雄。可奇怪的是，这些差不多与世隔绝的英雄们，座在团部简陋的礼堂里，却不看我们的脸，都深深地在台下垂着头。我们看到的，只是一片黑压压的脑袋。
《十五的月亮》、《血染的风采》……女兵们一首首动情的演唱，只有热烈的掌声，却不见热情的笑脸。我在心里嘀咕：团部领导为什么非要把礼堂内的灯关掉?难道我们从山下上来的女兵，不配看到英雄们的面孔？
直至演出结束后，带队的指导员才发出口令，让台下默不作声的英雄们全体起立。随着灯光一亮，呈现在我们面前的竟是一张张龟裂的、比松树皮还要粗的面孔。几乎所有的脸都在一层层地脱着皮屑，如同患了癣疮仰或说是生了白斑……
姑娘们惊呆了！空气凝固了！
是感动？是害怕？还是？有的姑娘竟嘤嘤地哭了!
不知是谁，为了打破这难堪的局面，提议让姑娘们各自给英雄们留几句赠言，以作纪念。这个建议立即得到了大家的赞同。一位南方老兵站到了文工团一个漂亮的女兵面前，当场把上衣脱下，他让姑娘把赠言留写在自己的胸口上。女兵犹豫了，脸红得成了大苹果。那个老兵光着上身，一动不动的等待着。礼堂内四面透风，寒气逼人。那老兵终于冻得哆嗦起来，但他还是不肯穿上衣服。无奈之下，女兵拿起笔在那个老兵的胸口上写下一个字。然而，谁也不曾想到，那个老兵竟然抓起剌刀，顺着姑娘的笔迹在自己胸口上刻了起来，一滴一滴鲜红的血顿时打湿了他的绿军裤。事后我才知到，这位老兵得了白血病，这是由于不适应高原气候造成的。据说，生活在哨所上面的人内地的人相比，寿命要缩短20年。
后来我听说，就在我们离开唐古拉山不久，这位江苏老兵牺牲在山上，英雄的遗言是这样写的：把我埋在唐古拉山上！让我的亡魂和战友们一起守卫这山、这雪、这天……
20多年过去了，每当隆冬来临，我就会常常独自漫步街头，竟不知不觉地走回唐古拉山，想起它，心中过多积淀的悲哀，以至于它收也收不住地从我的眼眶里溢出来。
常常有战友问我，10多年的当兵岁月，最让你难忘的是什么？我在心里对战友说，是生死唐古拉。但我不敢触及它，更不敢点头，因为我怕这敏感的字眼，在我点头时悲伤的眼泪会顺流而下……然而，20多年来每每遭遇挫折时、当我能够平静的工作和生活时，却常常想起这几个字，唐古拉山!
20多年了，我难忘的唐古拉，我难忘的战友，你还好么？战友，也许生命中最美的风景，就是能相互依偎或长久守望，不曾近一步更不会远离，就这样心手相触的守望着那段距离。亲爱的战友，你可曾寻到生命中的唐古拉山。而我，会一生在唐古拉山下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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