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河:捡 灰 石
文|江维
小时候,家里很穷。家里一共五口人,全靠父亲微薄的工资维持生计。父亲工资不高,每月大概四十多来块钱,关了工资,他拿出三十块钱交到母亲。母亲先扣除十块上会的钱,再把一个月的粮油、米面买了,钱就基本上用完了。菜钱及其它开销的钱就没有着落了,要格外去挣。母亲从布鞋社领一些鞋底回家纳、再打一些布壳子,每月能挣上十多二十块钱,能勉勉强强把日子过起走。
那年夏天。我大概十一岁,虽然是个小屁娃儿,但是在家里算是小男子汉,晓得家里困难。于是,利用放暑假的时间,我到南河坝去捡灰石挣钱。
在向荣街,我算娃娃头儿,打个招呼,就有许多小伙伴同我一起去捡灰石。小伙伴家里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穷的叮当响,舀水不上灶,个个脸呈菜色,瘦的像干豇豆一样。
南河,亦名文井江,离小城不远,是小城的母亲河,滋润养育两岸万千众生。南河从鸡冠山森林一路滚滚而来,弯弯曲曲的,汇入岷江,奔去远方。
南河,河面很宽,辽寂空旷。河堤上,有许许多多灰窑,灰窑上冒着一股股浓浓的烟雾,烟雾像黑色的巨蟒,扭曲盘旋,冉冉上升,直插云霄。
灰石,是一种表面光滑、颜色泛灰的石头。灰石形状各异,大大小小都有,静静地躺在河床上,或者深深地埋在河床下。
灰石不经过处理,跟普通石头一样,基本上没有价值。灰窑就是专门用来处理灰石的,在灰窑里,从底层开始,铺一层煤球,码一层灰石,层层叠叠,一直码到窑口,然后,点燃煤球。经过半个来月一千多度高温的焙烧,灰石窑变成石灰。在灰窑窑门处,把焙烧熟的石灰掏出来。灰窑掏出一层石灰,里面灰石就要垮一截,需要再铺上煤球和灰石,一直保持满窑,周而复始,永不熄火。石灰,是当时主要建筑材料之一。
灰窑上,设个木架子,木架子上固定一杆三百斤大秤,大秤上安两个铁挂钩,专门用来称灰石的。在河滩上捡好灰石,一担一担挑到灰窑上,把装满灰石的筐子连同扁担,搁在挂钩上过秤,过完秤后,再把灰石挑到窑顶,或者倒在灰窑里,或者倒在灰窑旁边。
每天,体力强壮的能捡五、六千斤灰石,体力一般的能捡两、三千斤灰石,像我们这帮乳臭未干的小屁娃儿,拼死拼活只能捡千把斤灰石。灰石不值钱,一百斤灰石才一角钱。
灰窑上有明文规定,当天捡的灰石,过完秤后不结账,全部实行记账,一个星期结算一回。
捡灰石的日子很艰苦。
每天凌晨,闹钟一响。我就起床来,从厨柜里拿两个头天蒸好的玉米馍馍揣在兜里。另外,在米坛子里抓上三、四两米,用帕子或者牛皮纸包着,揣在兜里。再带上一只搪瓷盅盅,然后就出门了。小伙伴同样如此。我们在向荣街口汇合后,唱着歌儿,浩浩荡荡地朝南河坝奔去。
捡灰石的装备:一条叉钩钩扁担,两只装灰石的筐子,两把刨灰石的钩钩锄。
天刚放亮,我们十多个小伙伴就走拢南河坝的灰窑。
在灰窑的伙房,小伙伴从兜里掏出米来,小心翼翼地倒进搪瓷盅蛊里,用清水把米淘干净,做个记号,出两分钱的火钱,交给伙房的胖子师父。把午饭准备好,我们各自在伙房厨柜里拿一只状元碗,在水缸里舀一碗冷水,一边喝水一边啃玉米馍馍头。吃完玉米馍馍后,大家舔舔嘴皮,拍拍肚囊皮,走下河堤,涉水过了主河道,朝空旷辽寂的河滩走去。
南河涨过大水后,河床冲个底朝天。河床上到处都是灰石,灰石很好捡。那种感觉很爽,就像捡钱一样。不大工夫,各自就捡一大堆灰石。小憇片刻后,小伙伴赤裸着上身,穿一条三角裤,使出吃奶的劲,把灰石一担一担地挑上灰窑。那时,我的体力要强一些,一担灰石能挑五、六十斤。
从河滩到灰窑,大约有三百米的距离。河床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石头,没有路,很不好走,还要涉水过主河道,过了主河道,上河堤,再爬一段陡坡,才到灰窑。
主河道,河面不太宽,水流湍急,很深,淹没头顶。有时,挑着灰石过主河道,不小心被水下的大石头绊一下,一担灰石全部倒在河里。好在大家水性好,都是浪里白条,在河水里,卟通卟通!使劲凫几下水,钻几个猛子,把冲走的扁担和筐子捞回来,站在浅水区,沮丧地拍拍屁股,重新挑一担灰石上灰窑。
捡灰石等于捡钱,吸引了小城许多吃不饱肚子的人。每天,南河坝的河滩上,到处都是人,像蚁蝼一样,密密麻麻的。
捡灰石的人多,河床上的灰石很快被捡光了。大家都伸长脖子朝鸡冠山方向望去,盼望再下一场暴雨,再涨一河大水,把河床下的灰石冲翻在河床上。这种想法,现在想起来,有些缺德。那时,南河一带没有拦水堤坝,遇上涨大水,就要淹没许多农户人家,淹死许多家禽家畜,淹没许多庄稼。也难怪,众生遭遇生存危机,产生千奇百怪的想法应该不算错。
河床上捡不到灰石,我们就往河床下刨掘。各自在河床上寻找一个地儿,甩开膀子,拼命刨出一个大坑,将藏匿于沙石中的灰石刨出来。
那天,小伙伴分散在河床上刨坑。在我旁边五米的样子,一个叫清狗的在那里刨坑,他刨的坑很深很大。我和清狗一边刨坑,一边摆着故事。哗啦啦!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是清狗的惨叫声。我大声喊道,出事了!原来清狗刨的大坑坍塌了,他被活生生埋在沙石下面。在附近刨坑的小伙伴听见我的喊声,立马跑过来。小伙伴一点也不敢担搁,用勾勾锄拼命地刨着沙石,一边刨一边喊,清狗!清狗!大家很快把清狗从沙石中刨出来,好在清狗没有大碍,只是受点皮外伤。清狗清醒转来,惊魂未定对大家说,这件事,不要告诉父母,不然,他就捡不成灰石了。这个小秘密,大家一直守口如瓶,直到多年后,清狗从小城副县长的位子退下来。有次聚会,酒过三巡,清狗端起杯子给大家敬酒,感慨地说,当年要不是小伙伴拼命相救,哪有清狗今天所谓辉煌哟,早就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当当当!当当当!
中午,伙房开饭的钟声一响。我们把筐子扁担扔到灰窑边上,撒腿朝伙房跑去。因为,去迟了,饭有可能被别人偷去吃了。
在伙房的大蒸笼里,各人抢到各人的盅盅,盅盅很烫人,端到手上,左手捣右手,呼呼吹着,快步走出伙房,蹲在伙房墙角。尽管没有下饭菜,大家把米饭一口一口往嘴里塞,吃的津津有味的。捡灰石很费体力,一盅盅米饭,显然就不够吃,只够塞牙缝。
吃完饭后,我用筷子敲打搪瓷盅盅,舔舔嘴皮,拍拍肚囊皮,四周瞧瞧,灵机一动,立即把小伙伴召集一堆,小声嘀咕几句。大家听罢,快速离开伙房,闪身钻进附近一块玉米地,咔嚓咔嚓!掰下嫩嫩的、甜甜的玉米苞,胡乱塞在嘴里嚼着。
伙伴中有个叫陈胖子的,他父亲在向荣街卖盆盆鸡,小城许多人都知道,叫陈鸡肉。陈胖子家景比较殷实,他每次去捡灰石,都带一搪瓷碗麻辣鸡片和红油大头菜,还带一水壶红糖开水。陈胖子有点木讷,不管做啥子事都要慢两拍,吃饭同样如此。有一回,我们抢先跑到伙房,把陈胖子寄放在伙房厨柜里的麻辣鸡片和红油大头菜偷出来分吃了,再把水壶里的红糖开水分喝了。最后,小伙伴屙一泡尿在水壶里。陈胖子发现后,气哭了,他一边哭一边骂,龟儿子!偷人家的东西,不要脸!砍脑壳的!挨千刀的!
小伙伴们在旁边佯装不知,看着陈胖子哭得伤伤心心的样子,忍不住捂着嘴巴笑了。
陈胖子发下毒誓,从此再不和大家一起捡灰石了。陈胖子跟着他父亲陈鸡肉学手艺,专门卖盆盆鸡片了。后来,陈胖子在工业园区办一家熟食品加工厂,顺风顺水,发了大财,自任总经理,在小城日得起壳子。
大家同住在向荣街,抬头不见低头见。但是,几十年来,陈胖子没有正眼看过大家一眼,也没有和大家说过一句话。有一次,我找到陈胖子笑说,陈总!你的脾气真大呀,想想看,小时候大家都不太懂事,纯碎闹着玩,即便做错了什么事,也不致于如此这般吧。陈胖子说,你们是天兵天将,我惹不起你们,不怪我脾气大,说说看,当年你们干的那些事,叫啥子事啊?说实话,对我的伤害太深了,我永远记在心上,挥之不去。
每周星期天,我们到灰窑会计室去把捡灰石的账结了,钱不多,每个人大概领十多块钱。我领到钱后,留下两元,其余的钱全部交给母亲。
兜里有几张票子,一腰杆都是劲。我约几个小伙伴,到小城东湖餐厅去,花一块钱,美美地饱餐一顿。那个年代,酱肉丝、回锅肉、红烧肉,才四角钱一份;烧菜、炒菜,炖菜,才三角钱一份。
几十年后,我总感觉到:童年时候留给我的不是快乐的记忆,更多的是在苦难中成长的记忆。

作者简介:
江维,男,汉族,四川崇州人。下过乡,当过兵,原在四川省税务干部学校任职,现已退休。
《世界文学》优秀签约作家,中国微型小说协会会员,中国文学艺术家协会会员,成都市作家协会会员。
从1980年开始创作至今,先后在全国数十家报刊杂志,发表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小小说等百余万字,获得各类奖项二十多个。其中,出版发行《窗外有月亮》、《竹林茶园》两部中短篇小说集。
“白鹭杯”首届文学作品大赛暨纸刊征稿链接
https://m.booea.com/news/show_3151977.html&
🍀🍀🍀🍀🍀🍀🍀🍀🍀🍀🍀🍀
大赛投稿邮箱:
942251831@qq.com
纸刊投稿邮箱:
bailu6698@163.com
投稿、订阅微信: mengjian20002012
征稿体裁:现代诗、散文诗、散文、诗歌评论、古诗词赋、报告文学、闪小说、中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