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躬救父的诡信
作者:朱双顶
《吕氏春秋》上讲了一个直躬救父的故事,听来让人回味绵长。说楚国有一个叫直躬的人,他的父亲偷羊,他把此事告发给楚王,楚王派人抓获了他的父亲,打算杀了。直躬请求代替父亲受刑。将被杀时,他对执法官员说:“父亲偷羊,我把此事告发给楚王,这不是诚实不欺吗?父亲要被杀死,我代他受刑,这不是孝吗?这样诚实且孝德的人都被处死,那国家还有谁不该被处死呢?”楚王听说后,就决定不杀他了。
《吕氏春秋》之所以要写这个典故,就是想告诉人们,所谓诚信是有大义的,不是用来诡辩的,与其有这样的诚信,还不如没有诚信的好。所以,孔子听到这件事后,就直接地给予了否定,说:“直躬这样的诚实奇怪了!一个父亲而一再为他取得名声。”后来楚国的叶公有一天对孔子说:“我的乡里有一个叫直躬的人,他的父亲偷了人家的羊,他便去告发了父亲。”孔子揶揄地说道:“我乡里也有个以正直著称的人,但他的做法和你乡里那个人不一样。父亲为儿子隐瞒,儿子替父亲隐瞒,正直已经在其中了。”这件事被记载在《论语•子路篇》中,从此“父为子隐,子为父隐”就流传千古。
从这个典故里就引出了一个忠信与诡诈之辩问题。当你的忠信是二选一时,忠信一方就一定背弃另一方,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这时忠信的标准就看是不是符合道义就可以了,不一定非要信守诺言。春秋时,楚庄王围攻宋国,宋国向晋国求救。晋侯派解扬先行去告诉宋国不要投降,晋国大军在后马上就到,可解扬在前往的途中被郑国抓获献给了楚国。楚庄王用丰厚的财物贿赂收买解扬,解扬答应了楚庄王的要求,说是愿意向宋国传达晋君的相反的话。可等到解扬登上攻城的楼车向宋人传话时,却仍是晋君的“不要投降楚国”的话。楚庄王以其背弃诺言就要杀掉他。解扬毫无畏惧地说:“国君以制定并发布正确的命令为义,臣子以承担并执行君主的命令为信。我接受国君的命令来出使宋国传话,就一心想着以死报国,接受您的贿赂收买只是假意伪称而已,为的是完成国君的传话命令。我现在以牺牲自己来完成使命,让国君能有诚信之臣,是我做臣子的福份,也是死得其所而无所遗憾了!”楚王被其话语所打动而放回了他。
所以孔子说:“君子贞而不谅。”就是说,君子是讲大义的,却不拘泥于小信。孔子之所以对直躬救父的行为反感,首先他违背了父子之间的“父父子子”人伦大义;其次以救父之名两次为自己捞得盛誉,有欺诈诡辩而谋取私利之用心,是带坏社会风气之恶行,不应提倡。
这个典故,到了战国时,又被韩非子写入《五蠹》之中,只是改变了结局,有了另一种结果与利用。文中说:“楚国有个叫直躬的人,他的父亲偷了人家的羊,他去向官吏告发了自己的父亲。令尹说:‘一定要杀了他!’认为此人对国君忠诚却背叛了自己的父亲,因而把那个儿子抓起来治了罪。由此看来,一方面是国君的忠臣,另一方面却是父亲的逆子。”在此,韩非子又讲了另一个故事,说:“鲁国有一个人跟随国君去打仗,是三次三败三逃跑。孔子问他为什么会是这样,他回答说:‘我家中有老父亲,我要是战死了,就再没人养活他了。’孔子认为他是孝子,便向国君举荐他,此人因此受到重用。由此看来,一方面是父亲的孝子,另一方面又是国君的逃兵。”两种情况的结果是,楚令伊杀了告发父亲的人,楚国的坏人反而变得越来越多;孔子赞赏那个逃兵并推荐给国君重用,鲁国人变得打仗时更易投降了。韩非子由此评说:“国君既要推举百姓的利己之行,又企图求国家社稷的安康,这是必然不能实现的。”
到了唐代,思想家赵蕤又将直躬求父的典故写入了《长短经•诡信》中,引用的就是上面所说的《论语•子路篇》中的故事,以及韩非子在《五蠹》中所说的故事,来论证他的观点:“由此观之,故知谲即信也,诡即忠也。夫诡谲之行,乃忠信之本焉。”就是说,从某种情况上说,欺骗就是诚信,诡诈就是忠诚,欺骗诡诈的行为就是忠实诚信的根本了。赵蕤认为,诡诈反被认为是忠实诚信,或许这就是通晓变化之理,适时而动,是所谓的见机行事,并非是那些明日复明日而最终都无所成者;忠诚与伪诈是因人的站位不同而相异,从这个人的角度看是忠诚,从那个人的角度看就是伪诈。所以,要行忠义,就看是否符合君臣之间的大义来定;要讲诚信,就看是否符合上下级明确的职分来定。
一个典故,走过两千多年,是忠君还是逆父,蕴涵着忠信与诡诈两难之论,或许到今天也未必有清晰的答案。可人世间就是这样,存在的未必都能黑白分明,都能分明的未必就一定是合理的,而两全其美往往只是一种理想向往而已。或许直躬救父就是这样。
2023.5.11
【作者简介】
朱双顶,网名东香人,安徽省直机关退休,中国传统文化业余爱好者,浸淫书海,不时写点感悟,先后在微号公众号多家文学网站平台及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及诗歌数百篇首、上百万字,推出读史札记《大江东去》与《长河拾贝》、文化杂谈《随感叨絮》与《名作墨香》、散文随笔《找寻花鸟》与《我读〈诗经〉》、诗歌集《走向胜利》与《感悟时代》等八部电子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