侉 子 瓜
作者:王玉权
那年开春不久,分不清是从泗阳,或是泗洪,亦或泗县,总之是带个"泗”的地方,来了个五十多岁的侉子,到顾庄老一队来放瓜。
我们高邮人,把北方人叫侉子,把南方人叫蛮子,把近邻宝应人泰州人叫鬼子。优越感满满的,颇自负。其实,人家叫我们高邮人“江北瘪三","娘泡",软里巴叽的,很有点瞧不上的意思。各个地方的人就这么相互轻贱,真好笑。
也奇怪,一河之隔,两岸人的口音就是不同。同喝一河水,难不成一边的人舌头长些了,大舌头?另一边的人舌头短些了,结巴子,不会拐弯?其实,生理构造是一样的,口音为何不同?费解。
常听我们这里的人说,听口音,这人是东崩儿的吧?东崩儿?什么鬼话!东边儿才像句话。方言土音这东西太奇怪了,不晓得是怎么形成的,且顽固得能上代传下世,生生不息,到老不改。幅员如此广大的中国,普及普通话,太有必要了。
闲话少叙。 老一队的队长叫老虎,属虎的。老,指老巴子。他有时像虎,有威;平时像猫,温驯,好说话。和新来的瓜侉子对拐了,也不修边幅。头发蓬乱,胡子拉碴,敞衣卷袖,拖鞋撒脚。队里的剃头匠小来子常抱怨,老虎毛难摸呢,一年也剃不到几回,若个个像他,我要喝西北风了。有刻薄家伙,稀油若汤(方言,油腔滑调的意思)地调侃,老虎剥卵子(指剃头),阑板,阑板。(方言,少有的意思),成了我地流行的一句特殊的土话。好事者就是喜欢别出心裁地调侃人。
老虎队长领着瓜侉子去看放瓜的地方。走了头二里路,过了小沟河,指着顾庄西北角的冬瓜圩说,喏,就这块荒高头子。
冬瓜圩,形似东西横卧的冬瓜状,东西长,南北短,占地五六十亩的独圩口。三面环北大河,南临小沟河。一条东西向的大田埂,将独圩分隔成了两部分。埂南约四十亩,长着稀稀落落的麦苗。埂北头二十亩,因长期撂荒,杂草丛生。西北角上,留有放鹅放鸭人搭的简陋的人字形草棚。
这独圩是地势较高的沙质土。栽秧存不住水,只好种些豆麦之类的旱庄稼。老虎队长说,对不住你了,要放瓜,只能用荒田。上头抓得紧,以粮为纲,好田要种粮,一分也不许占。这埂北就统统归你了,随你怎么弄。
瓜侉子一望,抓了抓头,皱了皱眉。说,队长,丑话说在前头,别指望有多大出息,但保证不白吃你们的饭。临了,工钱你们估数给点就行。老虎队长说,刚才向你打了招呼,我们也不指望有多大出息。你能开垦多少是多少,大家都有数就是,我们保证不推乏你(方言,不让人吃亏的意思) 。和保管员说好了,一斤米一天,一月斤半油,先支十块钱你急用,需用家伙到保管室去自取。
那时,我们这里三年困难时期刚缓过劲,瓜侉子家乡仍很难,靠有限的救济粮艰难度日。他出来就图省张嘴,指靠放瓜这门手艺混饭吃,强似外流去乞讨。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瓜侉子想,能有个落脚点,能有口饭吃,就谢天谢地了,别无他求。
今日有一纸劳务合同明确雇佣双方的权利义务。过去民间除了房契田契,一般均为口头契约。连婚姻大事,好友之间也有指腹为婚的成例。这就是中国人的行事风格。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一言九鼎,重于泰山。讲的是信义。孔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老虎队长所为,就是这种传统的古老习俗。
瓜侉子从保管室取了米、油、钱、工具,买了火柴、盐,有了这几样,便开伙仓过日子了。旧草棚稍修下可遮风挡雨,有块反过来搁地上的破船底当床,还有个破锅腔子,用泥草要子涂涂抺抺可用。幸而还有只生锈了的铁锅及缺了口的几只盆碗。
常言道,锅不烧,会剥铁;人不骚,没活力。锅是贱肉,人也是贱肉。性命,性命,性和命是连在一起的,有命没性,命不长久。我地有句损人的话,你个没性子的活死人!
柴火,只要去捡,遍地有。水,满大河。这两样都不花钱。人们老远可见,冬瓜圩升起了炊烟。
瓜侉子行李简单。一卷泛黑的薄被,几件换洗的旧衣。还有个装有许多小布袋的旧挎包,几把瓜铲瓜刀。旧挎包是瓜侉子的百宝箱。十几只小布袋里装有自选的秘不外传的各类瓜种,是瓜侉子的命根,犹江湖上高手过招时,一决雌雄的秘密武器。
面对这头二十亩荒地,瓜侉子心中有数,想一口吃下不可能。生荒如铁,一己之力难敌。队里牛来翻耕埂南的地时,他曾请用牛的来帮忙开垄。犁尖插入荒土,盘根错节的草绊着,牛拉不动。
人说拓荒是世上最苦累的活,要下死劲,吃大苦,流血汗,拼的是人的勇力毅力和耐力。且不可能一劳永逸,草,仍会顽强地拔了长,长了拔,和你斗法,看谁狠。
瓜侉子把从保管室内取来的两把久已不用的生了锈的大锛,磨了磨,见丁字头两边的钢口尚好,朝手心吐了口唾沫,一锛下去,结满了草根的荒土见了天日。
这片荒地里的长草已被他剐去。贴地生长最盛最顽强的数巴根草。这种草,节节生根。晒枯了,雨水一泡,又会还魂。沤成肥,未烂透的会重新发芽生根,在水田里蔓延疯长。除非下锅膛火葬,才会永世不得翻身。这种疯狂的顽强性,称得上是草中的单打冠军了。巴根草的缺点也是优点。田中必除;用其长项,护坡护堤,必保。
瓜侉子想,用大锛普遍翻,不现实。决定每隔一米多,开条头二尺宽的瓜路子,抢季节做苗床。然后再慢慢啃两边的畦垄。这样,头年开发五六亩是有可能的。这在兵法上叫重点突破,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庄稼人自有庄稼人的智慧。
他一个人在孤岛上,成天不时地咕咕哝哝,似有好多人似的。只听他对锛说,伙计,得力!一家伙下去,巴根齐刷刷断了,靠臂力。对大锹说,喂,让臂膀歇下子,换大腿用力蹬。
就这样手脚轮换,披星戴月地苦干。
天蒙蒙亮,烧火煮粥。对干巴根草说,狗日的,尽吃你苦,烧死你!饿了,喝碗菜粥。起先是地里的野货,后是自种的鸡毛菜。自言自语道,没米没命,没菜没性。对盐说,没盐没劲,再放半匙。有时碰到了砂礓,更是光火,切齿骂道,狗日的,怪道筑得火星冒冒的,原来是你在作怪,呸!就这样自言自语,把物当人,以解孤寂。
一天一斤米,不够他吃顿干饭。每每想起家中老小,便愁肠百结,舍不得吃干的。在家里,那点点救济粮经常接济不上,现在能顿顿见白米,已觉是天堂。这种本份人,心窝膛子容易满足。一锅菜粥往往要分三顿,吃一天。两泡尿溺后,肚里又唱戏了,他便瞎哼几句泗阳大鼓曲调,画饼充饥。
油烙烙的大饼哟,香喷喷的大葱条。红亮亮的红烧肉哎,劲爆爆的大麦烧。顿顿都有白米饭哎,一觉睡到公鸡叫。年年分红不超支哟,娘子脸上总挂笑。捏着两只奶馒头哎,搭上豆浆热油条。......
贫穷限制了人的想象力,可怜的人在做着可怜的梦。 净编些荤的素的以及形而下的趣味,哄自己开心。
有时对着乌漆麻黑的旷野狼嚎似的大吼,噢一一,凄厉瘆人。反正周围没人烟,不怕扰人。只有沉默的大地满诃的流水在倾听。
家畜家禽是和人类共处的最让人暖心的活物。他挑选了两对苗鹅,并和卖家讨了两只已蔫吧了的苗鸡,捧回来,当事得不得了。如喂养失奶的婴儿般,用米饮汤精心饲喂。两只蔫吧的苗鸡居然活了,长成一对神气大六国的公鸡猴子。四只苗鹅也活活泼泼的。他先是割些粉嫩的草叶子喂鹅,说,鹅乖乖,好吃啵?又用喂鸡的青菜虫逗它,鹅没眼看,理也不理。噢,他拍了拍脑袋,说,鹅乖乖是吃素的,修行人,罪过罪过。拿它喂鸡,苗鸡居然啄食了。
瓜侉子快活极了,把小鸡捧起来亲,小鸡见他胡子上沾有米粒,一啄,呀,痒痒的,还有点疼,瓜侉子这回笑出了声。放下苗鸡,对它们说,去吧,草棵里有吃不完的虫子,抺蚱(即蚱蜢),那东西养人,开荤去吧。鹅啊,你大点,带住宝宝,也到田里去吧,那里有吃不完的嫩草。
瓜侉子似在对小孩子说话,乐此不疲。有人问他,你咋不养条狗作伴?狗通人性呐,强似鸡啊鹅的。
他说,不能养,不能养。鹅吃草,鸡吃虫,狗吃粮。我哪有粮给它吃?有肉骨头给它啃?不成算,不成算,不能养!
唉,可怜的瓜侉子,粥都喝不周全,更别说吃肉了。
人,这种群居动物,是难耐寂寞的。若长期禁言,岂不逼疯,变傻,得精神病?瓜侉子的所为,不是发神经病,是环境所逼的自疗。
就这样,每天东方才露白,干;月明星稀夜,干。饿了,喝口菜粥;累了,抽口榆叶烟解乏。他说,柳叶苦,呛死人;榆叶也苦,但有尾香。饥荒年,榆皮能入口救命嘞。把晒得崩干的榆叶捏碎,捺入烟锅,熬火,煞瘾。不花钱的货,抽惯了,穷有穷的活法。抽支纸烟,轻飘飘的,还嫌不过瘾嘞。
唉,人,贱肉啊! 瓜侉子无限感慨地叹息,听了令人心酸。
瓜侉子没日没夜地经营那五六亩地的瓜路子。今日三,明日四,不断头,鬼也愁。把瓜垄上的土翻了晒,晒了翻,拾尽草根,灌足粪水。板结的荒土,变成了酥酥的肥土。再拌以足量的鸡粪,为瓜苗的生长,准备了好温床,足营养。这就叫久久为功。
眼见条条瓜垄上瓜苗在茁壮成长,要撂藤了,这可愁坏了瓜侉子。一双手难敌瓜垄两边畦上疯长的荒草,不得不向队里求援。老虎队长派三兰子姑娘领了十几个娘子军增援来了,瓜侉子喜不自禁。
三兰子姑娘会用兵。她分派好两人一组,一组由南向北,一组由北向南,相向铲、挖。会合了,再换一畦。十六个人,八组四畦,一趟就是两条瓜路子。直杀得荒草尸横遍野,效率特高。
这支娘子军,可算是老一队的女中精锐。经了几天奋战,一行行瓜路上瓜苗青青,两边田畦上翻过的荒土被骄阳晒得白晃晃的。五六亩瓜田,像模像样了。
瓜侉子非常佩服三兰子姑娘的大将风范,有条不紊指挥得当。三兰子,十八九岁,活泼开朗,队里的一枝花。前年初中毕业,很有组织才能,年纪轻轻就被推选为妇女队长,是把种田好手。
看着像样的瓜田,瓜侉子焦黑的脸上似有了血色。本就不修边幅的他,这些天来的焦累,使他更显得人瘦毛长,像个劳改的囚犯。
队里的剃头匠小来子,被三兰子喊来了。小来子叫他烧了一锅热水。见没脸盆,以锅当盆吧。叫他拿来手巾,小来子一瞧,惊呼,菩萨妈妈(方言,表惊叹),这是什么东西?黑狗卵子一般,又硬又腻又腥。罢了,罢了!洗了一锅黑水,活像锅杀猪汤。小来子见他不会打理,干脆给推了个光头,地上落了一大摊毛发。两人相视而笑,这时的瓜侉子,看起来才像个人样。
随着气温日高,白日好过,夜晚难挨。荒野里的蚊虫嗡嗡声,如同远处的滚雷隆隆而至,令人胆颤心惊。若任这些吸血鬼肆虐,人真会如传说中的露筋娘娘(我地民间故亊传说中的,被蚊子咬得露出了筋骨的贞女)的下场的。
别无他法,放烟火。干巴根草已积成大垛,要拔多少有多少。加上白天铲的青草压着昂烟,彻夜不熄,才能勉强抵御蚊阵,让劳累了一天的人有片刻入眠。
瓜侉子太累了,一躺下便如死狗般沉睡过去。这类人根本不知失眠为何物。只有满脑空头心思,闲得无聊无所事事的人,才会得失眠这种奇怪的毛病。
有时,瓜侉子被烟呛醒了,咳嗽两下,翻身又睡。死皮硬肉,蚊虫叮了,怕也觉油水不大吧。浑身疙疙瘩瘩的虽又疼又痒,只好忍着。他晓得不能抓,抓破了更难受。
瓜侉子想,没法子,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俗话说,金堂玉室不如穷家陋舍。忍忍吧,谁叫我连个穷家陋舍也蹲不住?命苦哇!
烧好一锅粥,天巳大亮。两碗下肚,又提起瓜铲,开始了新的一天的劳作。
那时农村无大棚种植。老天爷架势(方言,帮忙的意思),那年汛期安然无恙,西瓜没有泡汤。瓜侉子看着满田绿油油的瓜叶下,一个个的雏瓜,如纽、如卵、如拳,有的已如足球篮球大了。在日益炽热的阳光下,西瓜霜泛着银光,瓜侉子的心顿时敞亮了起来。
伏天将到,头茬瓜上市。瓜侉子平日除了向队里要肥料,从不犯嫌,要这要那的。这回开口了,要求老虎队长买炷大斗香,两挂千响鞭炮,敬瓜神。
别看瓜侉子粗粗拉拉的,心可细哩。他在每个成熟的瓜前,都放有一撮湿曝灰作记号,以免下瓜时摘错。(湿灰,可防被风吹去)
瓜侉子指挥人下瓜,装船。并预留了二十五个大西瓜。做奚?(高邮方言,人们口语中保留的文言疑代词。)老一队二十三户,一家一个尝鲜。另两个特大的,留种。
三兰子拉了闺蜜二梅和队里会计、保管员四人上街卖瓜。加上老虎队长,瓜侉子六人,消灭了两个作瓜种的大西瓜,人均三四斤入肚。个个肚子都撑圆了,这么好吃的特大的西瓜他们从未吃过。两个姑娘张着口喘气,四个大老爷们摸着肚子直揉,一个个嘻笑颜开。
留下的瓜种子,瓜侉子自有一套秘制方法,不可示人。有人瞎猜,该不是加温、尿泡、盐泡、什么药水泡吧?天晓得。
瓜船靠了镇上的码头,三兰子和二梅各洗了个大瓜,用长瓜刀一剖二,二剖四,共剖了十六片,每片半斤多。两个妙龄村姑,笑盈盈地对围上来的人说,各位先尝一下,好吃了再买。
哇,这瓜翠皮金瓤黑籽,又好看又好吃!
皮这么薄,水这么多,甜得齁人哎!
刮刮大老叫!喂,姑娘,几个钱一斤哟?
人家都是红瓤,你们这瓜黄瓤,什么牌子啊?
三兰子笑道,这叫侉子瓜。顾庄老一队独家品牌。我们这么好的瓜也按市价卖。谢各位捧场!说罢,双拳一拱,妩媚地一笑。这个三兰子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嬴来了一阵掌声。
人们见这带有藤叶的上有白色西瓜霜的新鲜货,又尝了一片后,抢疯了。瓜贩子的鼻子比猫还灵,都是成百斤的买。沒费事,一大船瓜就卖光了。
保管员执秤,会计算账收钱。一共两干八百零三斤半,抺去零头,一毛一斤,收入二百八十元。在那时,钱值钱呢,这可是生产队里一笔不小的外块。侉子瓜一砲打响。
家家户户尝了鲜,没一个不摆好。老虎队长一高兴,花了头二十元,奖励瓜侉子一条大纱巾,一顶大篾斗篷,一条草席,一顶单人蚊帐。瓜侉子脸上笑开了花。
顾庄的侉子瓜成了当地的名牌货。卖了几批西瓜后,便拉了藤,供香梨瓜生长。待到交秋,香梨瓜也卖了三四批。
瓜侉子的香梨瓜,每个差不多斤把重,个个凹肚脐,六棱外形,皮白肉青,透出栀子似的浓香,忒甜。
还有少量叫奶奶哼的面瓜,也是六棱,皮色金黄,肉质雪白。皮,一撕一大片,香、糯、粉、甜、大,一个就管吃饱。尤其适合牙口不好或没牙的老人食用。因为太面太粉,吃时不能大口吞,否则会噎人的。瓜如其俗名,老奶奶夏日的心爱之物,吃得哼哼的,很享受,很满足。
还有大宗货菜瓜。每条长二尺左右,大汉膀子粗,一条起码三四斤。皮色暗绿有条纹,肉质青白,质地脆嫩。现腌,夏日时令小菜,十分清口。主要供各户醃瓜子用,很少卖。
一剖两开,扒净瓜瓤,洗净后,放在芦帘上晒。晒瘪了,手感两面均干爽了,揉少许大籽盐,码在缸里压紧。翻缸后,再拿出来晒。晒出盐霜,入卤水,码好压实。待些时日,即可食。
那时,家家户户都自制酱瓣子。新黄豆或蚕豆片泡发烀烂,加以小麦面,做成圆饼,放在大匾或筛子上,覆上葵花叶或芦秫叶,让其自然发酵长霉毛。
开水中放入大籽盐,待溶化凉后,把刷净霉毛的饼放入,经三伏天的骄阳日晒夜露七七四十九天,便成了黑褐色的汪有酱油的酱瓣子。手沾一点入口,会鲜掉你的舌头。做菜,筷子头上挑一沰即可。
如果把菜瓜干放入酱缸,过些时日取出,色如红烧肉般红亮,切一碟,鲜、咸、脆、甜。入盐卤,则黄炸炸的鲜脆爽口。这两种瓜子,都是开胃小菜。喝粥,下饭,劝酒,均宜,跩死了!
每年处暑后的瓜田拉藤,是老一队人的盛大节日。不管生熟,瓜儿子瓜孙子全摘了,场上堆了一大摊。有香梨瓜,奶奶哼,菜瓜,冬瓜,笋瓜等,足有三四千斤。引逗得邻队的伢子围了一大群。
好吃龟子们手指含在嘴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瓜摊,馋得口水滴滴的。老虎队长心软,见状怪可怜见的。唤道,来来来,排队,一人一个熟瓜。小鬼们一个个欢呼雀跃。拿到手,洗也不洗,先啃上一大口,嘎吱嘎吱地大嚼起来。甜呐,颈项一缩,舌头伸得老长,得意地左右舔了舔嘴唇,再咬一口,任由瓜汁在小肚皮上肆意流淌。
队里分粮油,除基本粮油外,余下都按工分分配。只有杀年猪,干鱼塘,老虎队长作主按人口分,让大家欢欢喜喜过年。这回分拉藤瓜,老虎队长采纳了三兰子的建议,既不按工分也不按人口分。这两种分法又要做账又要一笔笔地称,费事拉巴的。瓜果乃烂肠之物,不得计较头。队里二十三户,除一五保户,两个孤寡户,其余二十户人口都差不离。大家想想也是,不必顶真,就这样吧,那三户除外,一户五六十斤。其余摆二十摊,毛估估,大大小小不同品种搭配。分好后,用粉笔号上。抓阄,对号去取。
这种分法,新鲜。抓阄取的,碰运气,吃亏讨便宜都没意见。一次分头二百斤瓜,史无前例,都乐得合不拢嘴。
分瓜的场面,比赶集还热闹。大人小孩,大筐小篮,肩扛手提,大呼小叫,欢声笑语充塞在打谷场上。
这么多瓜哪能一时吃得了,拣好的分送亲朋好友,大部分剖了晒瓜干,醃瓜子。老一队的人嘴都笑歪了。
听说拉藤了,冬瓜圩一反平日的冷寂,涌来了不少外队的大人小孩。蛇皮袋,筐里,篮里装满了比拳头还小的瓜脚子。做奚?喂猪。
童谣云,脚子瓜,豆腐渣。人不吃,喂猪娃。呱吱呱吱,猪过年啦!
队里只派个闲老倌来护住砂礓堆,瓜田里任由人们去折腾。东北角上这块小一亩的砂礓堆,是瓜侉子开荒时挖出的砂礓堆成的。瓜侉子开穴种了几十棵番瓜,任其牵丝攀藤地疯长,没空理它。如拨开长草,会见到许多大大小小的嫩瓜。派人来看,就为防有人顺手牵羊。
待霜降过后,百草枯凋,人们会从枯草窝里惊喜地抱出长长短短圆圆扁扁黄红色的老番瓜。每户能分上二三十个。老一队的人会再次笑歪了嘴。
这也属侉子瓜品种,硬是较家种的还涩刀。力气小的老妇也难切动。二是特面,和糯米是绝配。放点油熝(ao读笫二声)的番瓜糯米饭,鲜、香、面、糯、甜。兜一碗不够本,吃了还想吃。农家美食也。
处暑时分,瓜侉子要回家了。离家几个月,无时不牵肠挂肚。来时就跟队里说过,临了工钱你们估数给点。老虎队长说,这几个月辛苦你了。我们都看在眼里,干的是开荒苦活。我们也说话算数,决不寡于人。(方言,不让人吃亏)。按强劳力双倍工分算。我们这里工分值上块了,对会计说,就照这标准算。额外贴你五十斤米,欢迎你下年再来。
人心都是肉长的。瓜侉子不负东家,东家也不亏负手艺人。三兰子姑娘心好手巧,自然也得了种瓜的许多真经。
瓜侉子接连来了三年。以后搞什么社教了,四清了,大运动了。瓜也变成什么尾巴了,瓜侉子从此没了音影。
那些年头,每到夏天,市面上瓜果并没绝种。每每有人打着侉子瓜名号上市。人眼毒呢,一看就不像。人嘴刁呢,一尝就觉得不对味。如今,到哪去找翠皮金瓤甜如蜜的侉子西瓜?瓜肉雪青的香梨瓜?又面又甜的奶奶哼?即使有,也不及当年的味儿了。
几十载冬尽春来,几十年风云变幻。 据说,去年三兰的儿子牵头承包了整个冬瓜圩,挂出了合作社的招牌,吸收了许多农户,经营大棚瓜果蔬菜。相信定有好的下回分解,让侉子瓜品种再现,让老一队及更多的人再次笑歪了嘴。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