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下回眸已逝的岁月
文/张军/甘肃

第一章 贫穷苦涩的童年
一 童年的院落
我的祖父出生在陇东北部一个特别贫穷的村子里,村子的名字叫吕塬畔,却一户姓吕的人都没有。祖父排行老大,兄弟三人,都是老实巴交的种田人,足不出户。祖父们的名字不知道是请哪位先生起的,都非常得响亮。他们的名字分别叫进财、进宝、进爵。高雅的名字,始终和金钱高官没有沾上边,就连温饱也没有解决了。一九五八年,祖父、二祖父相继饿死。这些都是我出生以前家中发生的大事,后来家人常常提起。
记事起,我的家在一座陡峭大山山腰的转弯处,转弯略向西十几米,有一处庄院,就是我的家。
庄子所坐落的大山对面,非常得开阔。远远近近也是很多连绵的大山,和我家庄子隔着一条长长的深沟。

一个狭长的院落,长不到三十米,宽约六七米。一溜土墙把院子隔成了院外院里,土墙中间留两米宽当作大门,供人进出行走,没有安装门框和开闭的木门。院外被称作门墹,比院里大很多。
院根处的崖面,和院子几乎垂直,高约十米左右,崖面十分粗糙,似乎没有修理过。
崖面的顶部,也叫崖背,有不大的一块荒地,和院子基本平行,地里有几棵刚能结果子的杏树。那荒地是用来保护庄子的,以防天降大雨大水漫灌了庄子。荒地上面是一台一台的粮田地,都很窄,也不平坦。
崖面上挖有五孔窑洞,每个窑洞深约六七米左右,高不到三米。每两孔窑洞左右相隔处留有凸台,凸台是人工挖庄子时,由于土方量大,为了省工,特意留下的。
窑洞口用土坯和泥封口被称作门间,在门间安上一门两窗,六尺高的平头木门供人进出。门的旁边约二尺处留一个约一米见方离地两米的窗子,最顶部也留一个约一尺大小的窗子,以保证窑洞里的光线。
那时候木头奇缺,大窗子上用粗糙的木条钉一个十字就行了。冬季天冷了,就在窗子上糊上报纸,北风一吹,响得像破膜的笛子。我小时候家人下田劳动,把我和妹妹关在屋子里,我顺着窗子倒爬着就溜下去了。
门墹约十米宽,西北边靠着很高的盖塄处,挖了几只简陋的小窑洞,窑洞上没有安门,用做牛圈、厕所。东南角把盖塄处稍作修整,挖有一个浅浅的窑洞,里面安装了一合石磨,那就是磨窑。
门墹洼是陡峭的荒地,底下有很多窄而不平的田地。最底下是深沟,沟壑险峻异常。纵纵横横,有许多的分岔,犬牙交错。沟渠尖底,像很多条长蛇蜿蜒。天上下雨,才能见到沟底的水流。
院子里生活着奶奶、父亲弟兄五个、伯母、母亲、堂姐、堂兄、堂妹、妹妹和我十几口人,分成三家。伯父一家,我们一家,三个叔叔还没有成家,和奶奶在一起。因为三叔、四叔当兵服役不在家,所以小时候我都不记得他们。
院里西边庄膀的一孔窑洞,是奶奶的厨屋。屋里面一口小缸,一块小案板,一个土锅台上面安一口小锅。窑洞前面顶部土塌了,留下一个很大而不规则的黑窟窿,看起来都有点吓人。一根芦草弯弯曲曲很长,从塌土的缝隙里伸出来,夏天绿了,冬天黄了,长了很多年。

当时每看到奶奶做饭时,我和堂哥就在门前一边一个,脸贴在门框上,看奶奶做饭。印象最深的是,奶奶挥舞着擀杖搅搅团,听着锅里水突突的声音,我们的口水都流出来了。奶奶把饭做成后,就盛一些端出来,给我们两个吃。那窑顶直到奶奶去世,没有再坍塌过,后来堂弟用土坯箍了,就当好窑用。
几十年过去了,对于老庄,我似乎有一种特殊的情愫。只要一有机会,我都要到老庄的院子里走走。如今人去屋空,或搬家新居,或出外谋生。院子里高高低低的蒿草,墙角里密布的蜘蛛网。敞口窑洞里,野鸡也安了家。每到这个院子,我都会驻望良久。仿佛能看到奶奶爸爸妈妈他们清晰的足迹,能听到他们亲切的说话声,也能闻到他们身上熟悉的味道。在这个小院里,我从来没有吃饱过,我和我的亲人经受了极度的贫穷。也是在这个小院里,我也享受了终生难以忘怀的温馨亲情。
二 童趣及月光下奶奶讲的故事
童年的记忆是朦胧的,童年的笑声是纯真的。回忆我的童年生活,似乎是单调的,又似乎是丰富的。似乎是非常遥远的,又似乎是昨天发生的。
我三四岁的时候,每天早晨起来,太阳升起来了。就和大我一岁的堂哥爬上牛槽,屁股坐在槽沿上,脚蹬在另一边的槽沿上。 看着对面大山明亮的阳光,我们俩你一声、我一声大声地高喊:
“暖和爷爷,晒我来”
声音此起彼伏,似乎能听到不远处沟里的回音。
有时候,我们拍着手,唱着从奶奶那里学来的儿歌:
拍花花手 卖凉酒
凉酒高 闪闪腰
腰里别了个黄镰刀
割黄草喂黄马
黄马喂的壮壮的
老娘骑着告状去
……
那时候生活特别困难,我总是饿着肚子,好像从来没有吃饱过。就连过年都没有一点印象,因为过年冷冷清清的,没有什么气氛,吃的也和平时一样。

对于这些,如今只有模糊的印象。但是对堂哥这位玩伴,疼我爱我的奶奶,以及许许多多的快乐,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蚂蚁窝旁,看见许多的蚂蚁,排着不够整齐的队伍来来往往,我和堂哥就把唾沫吐在掉队的蚂蚁身上,看着它在里面挣扎。有趣的是看螳螂推磨。抓住一个长腿的绿色螳螂,用唾沫和上泥巴,抹在螳螂的眼睛上,它就看不见路,只好在原地转着圈,我们就称这个叫螳螂推磨。
有时候蚂蚱飞过来了,我们就跟着后面追。蚂蚱停下了,我们就扑它,运气好的时候,能把它捉在手里玩,不小心把它的翅膀弄断了,蚂蚱再也飞不起来了。如果蚂蚱飞走了,我们的目光就随着它飞去的方向,久久地望着,直到看不见了。
更开心的是看天空飞来飞去的各种鸟,有的在空中矫健地滑翔,有的从天空迅捷地落下。我看得入迷,幻想着自己能有一双金色的翅膀,在蔚蓝的天空上翱翔,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看的最多的是麻雀。麻雀的身子又小又灵,尾巴总是向上翘着,上下不停地摆动。白色的脖子好像带上了银色的项链,尖尖的嘴。圆圆的小眼睛还不时地转动,机灵地探视着四方。
最漂亮的鸟,我叫不上它的名字。那鸟俊俏极了,五颜六色的羽毛,头顶上还戴着羽冠,尖尖的长嘴巴。它的窝就在院子窑洞顶上方两三米的地方,我每天都能看到它。
我曾经问母亲:“这是什么鸟,这么好看?”
“洋鸨鸨(西北地区多地叫报报痴)。”母亲说。
我真想捉一只在手里,更近距离地欣赏它。长大后,直到今天,我再也没有看到过这种鸟。我也不知道它的学名叫什么。后来我在百度上查了一下,也没有查出来,只是觉得和一种叫“戴胜”的鸟十分相似,也可能就是戴胜。
天上的云是一幅幅美丽的图画。有时黑云压城,有时云浪翻滚。最有意思的图画是天蓝蓝的,白云朵朵。有大的,有小的,形状各异,颜色有深有浅。清风吹送,图画在天空飘动,有的快,有的慢。有时小块云合到了大块云中,就像调皮的孩子钻进了妈妈的怀抱。有时大块云吞没了小块云,又像妈妈把孩子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我们做着许许多多的趣事,当我们沉浸在其中的时候,我似乎都忘记了饥饿。
天气暖和的时候,到了夜晚,天空挂着月亮,星星一闪一闪的,好像眨着眼睛。有时彩云追月,有时流星滑落。吃完饭,屋子里熄灭了煤油灯,全家人坐在院子里。一阵微风吹过,十分惬意。
大人们坐在院子中间,我和堂哥围坐在奶奶身旁,屁股下是谷草,奶奶铺上羊毛做成的没有袖子的毡袄,坐在上面。天空里不时有蝙蝠飞过,奶奶说,蝙蝠是没有眼睛的,全凭耳朵飞行。我想不明白,奶奶也没有说明白。
奶奶指着天上的星星,告诉我它们的名字。所以很小的时候,我就能认得天上的三星、北斗七星等星座。
奶奶还指着天上浅浅的、很长的白云说:
“那就是天河,天河的两边分别住着牛郎和织女,每年到了七月七日,喜鹊在天河上给他们搭桥,他们就相见了”
牛郎织女的故事听完了。晚上睡在炕上,心里还在想着,天河并不宽,牛郎织女怎么过不去。又想着家里的老牛,是不是也和牛郎的那头牛一样,带着我飞行。
有时候,看到墙根无月的地方,出现了萤火虫,发出了亮光。我就不再听奶奶讲故事,跑过去陪萤火虫玩去了。这些小精灵在黑夜里,一群一群的结伴飞着,星星点点,闪烁着荧光,从远处看去,像缀满星星的空中幕布落到了大地上一样。
奶奶虽然不识字,可她记性强,有很多的故事。奶奶对我们都好,我们也非常爱奶奶。
三 邻家借火
风吹绿了树的枝条,时光染白了人的鬓角。童年的生活就像一朵朵浪花,总会在记忆的海洋中荡漾。我的童年缺少了浪漫,多了点苦涩。缺少五彩的颜色,一幅幅画面,多数都是黑色的素描。
我到了四五岁的时候,家里继续给生产队饲养黄牛,我和堂哥再也不能整天玩耍了。那时候伯父不在家,长大后才知道,他到很远的地方参加炼铁会战去了。父亲给我和堂哥安排了劳动任务,每天往牛圈里抬垫圈土。
在院子外面,我们用小铁锹铲土,每铁锹只铲了一点,倒在笼里,最后把半笼土抬进去,这样需要反反复复很多次。堂哥曾经尝试着,像大人那样用扁担挑。但是扁担钩太长,两只笼始终离不开地面,怎么也挑不起来。抬土之后,我们每人手提一只小笼,在耕过的糜子地或者高粱地里,拾取糜子根或者高粱根,作为烧饭用的燃料。
除了劳动之外,我最头疼的事是借火。那时候我们这一个院子,取火用的工具是奶奶唯一的火镰,我依稀记得。几家做饭,都从奶奶那里借火。有时火镰打不着火的时候,奶奶就让我去山底下邻居家去借火。我拿着一把柴,捏紧捏长,到邻家把火点着,待有了火星后又把火吹灭,留下上面一闪一闪的火星,然后拿回来。这可是个运气活,二三百米的路程,有时柴捏得过紧,半路上火就熄灭了,有时捏得过松,一遇风,柴就着起来了,有时还烧手,一趟就白跑了。
每次借火,我的手里捏着带有火星的柴草,仿佛拿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爆竹一般,小心翼翼的侧着身子向前走。怕火星随风吹来,烫了我的手,烧了衣服,也怕火忽然被风吹的着起来。每一次借火,我都会紧张的头上身上出汗,有在两边都是悬崖的小路上行走的感觉。
以后用火绳子借火,借火时,剪下一尺长的火绳子拿上就行了。火绳子点着,火星如果要灭的时候,用力甩几下,火星就旺了,这样就能保证把火借回来。那时候,火绳子在北方很多地方都使用。到了春末夏初,人们把青蒿搓成直径约三四厘米的绳子,一圈圈盘起来,晒干后挂在雨下不到的地方。到了夏季的晚上,剪下一段用火点着,挂在睡人的屋子里。如果屋子里有蚊子,蚊子被熏晕了,就不会咬人了。
小时候,看到火镰打火很神奇,只要用力一碰,就有火了。每当奶奶打火的时候,我就认真地看着,看它是怎样碰撞的,怎样冒出火星,火星又是怎样引燃柴草的。长大以后才知道,火镰是一种比较久远的取火器物,打造时把形状做成酷似弯弯的镰刀,与火石撞击能产生火星而得名火镰。它由火石、火绒、火钢组成。 火镰利用了摩擦起火的原理,使用时反复让火镰与火石摩擦使之发热,然后用力向下猛击火石,产生的火花点燃垫在火石下面的艾绒,把艾绒放在干柴上使劲吹几口,火就着起来了。自从火柴、打火机问世后,火镰就消亡了。
四 黄昏中归家的牧童
童年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光阴,大自然中的一切都是纯真无暇。曾几何时,回首那段童真的年华,我仿佛听到柳哨、泥埙发出的声音,那声音没有节奏,没有旋律,没有抑扬顿挫,却能排解我童年时期无限的寂寞。
农业社的时候,生产队把牲口分给农户饲养,饲养牲口的人被称作饲养员。饲养员负责喂养牛驴,还放羊,并吆着牲口给生产队犁地,生产队按照劳动量给饲养员记相应的工分。
当时,人都没有吃的,喂牛是没有饲料的。牛主要吃的是苜蓿草,还有山里的野草。把这些割回来,用铡刀铡成二寸长的细草,倒在牛槽里。牛吃饱了,就卧在槽底下,嘴里慢慢地咀嚼着,回着草。
那时候人们做饭、烧炕用的是柴草。山里的柴草露出地面不高,都被人连根拔走了,因此野外柴草很少。种的苜蓿也不多,就只好放牛。牛是反刍动物,白天吃饱,晚上是不给倒草的。放牛时,要把牛赶到草很低的地方,牛来来回回就吃饱了。如果草高,是牛喜欢吃的草。它就会拼命地吃,有时候会吃得胀肚子,为此而胀死牛的事也有发生。

五六岁的时候,父亲便让我放牛。那是一头黄色的公牛,现在依稀记得,那牛可能还是个未长大的牛犊,身架不算大,肚子上的肋骨条条鲜明,屁股上的骨头很高,跑起来速度非常得快。那牛抵人,特别欺负小孩。
父亲为我准备了一根长棍,对我说:
“牛抵的时候,你不要跑,用棍子狠狠地打它的鼻子。”
我胆子大,有时候在后面赶着牛,那牛不情愿时,就回过头来,摆出一副架势,像要拼命的样子。低着头,角在前,嘴挨地,试探着要抵我。我就闭着眼睛,拿着那根长棍,左右挥舞,一顿乱打,打在头上,它不理会,打在鼻子上,牛的鼻子上带有粗铁丝做的钻子,牛受了疼,回头就跑了。
赶着牛,唱着儿歌,想起奶奶讲的牛郎织女的故事。那时候心里的感受,能够用我后来回忆童年放牛的一首牧童诗来形容:
稚子牧牛巡草田,长鞭执手倍悠闲。
玉皇但晓牧童苦,下凡邀君伴七仙。
把牛赶到放牧的地方,牛便低着头,安闲地啃着地面上针尖似的寸草。碰到高高的芦草了,看牛伸出长长的舌头一卷,芦草被拦腰吞在口里,它头一扬,咬断了的草进入它的口中,越来越短,越来越短,直至消失。它一边吃草,一边不断地甩着尾巴,蚊蝇随着尾巴,在它的身上起起落落。大地一片寂静,静得能听到黄牛啃草的声音。
我仰面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上飘过的朵朵白云,随风飘浮,一会儿像片片棉絮,一会儿像洁白的雪莲,一会儿又化作缕缕炊烟。和蓝蓝的天空,构成一幅幅不断变化着的美妙图画。
有时候,我吹着柳哨,断断续续不成曲调,柳哨的声音打破了大山的寂静。有时候,我拿出和堂哥用胶泥做成的埙,“呜——呜——”地吹着,和牛的哞哞声交织在一起。
牛吃饱了,抬起头,甩着尾巴,眼睛望着我,站在那里。有几只大胆的麻雀站在牛背上,用它的小嘴,叼着牛背上的小虫子,它一边叼着,一边机灵警觉地偏偏头看看我。
夕阳落山了,黄牛仰起头,迈开蹄子,慢悠悠地往回走。晚霞的光芒从云缝中穿过,洒在老牛身上,也洒在我的身上。这美好的情景,就像一首诗:
归圈老牛自奋蹄,夕阳晚照亦情迷。
牧童饱饭忧思尽,对月逍遥吹玉笛。
那时候没有钟表,天晴的时候,庄稼人都根据院子里太阳的影子,推断大概的时间,小孩子不懂。有一个初秋的早晨,我把牛赶到原上,在一片荒地里放牧。远处的田地里,拖拉机在耕地。只见拖拉机在田地里,来来回回。地头上调头,声音变小了。悬起的犁铧,在太阳底下发着光。调过头,烟囱里一股青烟冒出来,声音也加大了,犁铧翻起的壤土向一边倒去。我看得入迷,都忘了饥饿,忘了回家,直到下午父亲上工时,才把我找回去。
小时候常常饿着肚子,守着慢慢吃草的牛,虽然有说不清楚的滋味,现在回想起来,却有着美好的记忆。(待续)
(文中图片选自网络)

张军,甘肃省镇原县庙渠人,一直工作在教育战线,喜爱文学,有作品在平台发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