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母亲告诉过我,”胡树芝说,”‘你小的时候,差一点就死了,你是死里逃生活下来的。’我问母亲:‘我为什么差点死了?’母亲说:‘还不是因为病,因为你得了肺病,那时县医院没有治肺炎的药,最后送到南昌才救回一条命来!’母亲摸着我的头:‘你现在也读四年级了,壮壮实实的,真是命大福大啊!’母亲摇摇头,抹着眼泪不说了。”
“后来,”胡树芝说——
“放暑假,回乡下外婆家,我缠着外婆,总想知道我小时候的一些事。一天中午,在老屋的巷口乘凉,外婆带着我躺在竹凉床上。我又问外婆,听说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得过一场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外婆总算开口给我讲了我出生后不久,大约就是在一岁多到两岁的时候,得的那第一场病。
“那是十一年前,刚进入一九六二年的冬天,我还不满一岁半。一天,外婆最先发现我身上滚烫发烧又咳嗽,就抱我到公社医院看郎中。郎中说,这毛吖,冻了,先开点感冒药吃了。可是第二天,热度不但没有退,大人摸摸我的头,更烫了,脸也红了。外婆和外公都很着急。就到公社请人帮忙打了电话到县城,向我爸妈告急。那时,我爸妈已在县城参加了革命工作,时间紧,工作忙。爸妈急得请假回到乡下,把我接到县城看医生。来到县医院,医生一检查,结果说是肺炎,要住院。
“诊断我得了肺炎,决定要我住院治疗的是许医师。听说,当时这里最好的外科医生也就是许医师。他是专科医学院毕业后,分配到我们县医院的年轻的外科大夫。又两三天之后,我的病并没有见好,特别是发烧咳嗽不止,烧也退不下来。许医师通知我爸我妈,说: “这里没有更好的消炎药,最好转院到省城就比较有把握治好这孩子的病,否则……真是没有其他办法。”听许医师这样说来,我妈急得跳脚,拿不定主意。我爸爸一急之下就赶紧通知了他的哥哥,姐姐,一起过来商量。最后他哥哥,我的大伯拍板:送!送南昌。尽人事,听天命!
“我的大伯名字叫:云生,所以他的弟弟、我的爸爸就叫:雨生。他俩兄弟的父母,我的公公和婆婆,虽然是个地道的农民,但看看他们为四个儿子们取的名字——云、雨、林、禾,后面就都是同一个“生”。他们四兄弟的名字,依次也就叫:云生、雨生、林生和禾生了。这和其他普通中国人一样,也是很有诗情画意的!(当然也不缺对大自然的本能的亲近和依恋)!
“当时,县城通往省城的公路,才通车两三年。汽车当然很少,县医院也没有救护车。只能到汽车站搭班车。可是开往南昌的班车,要隔天才一班。当天走不成。我爸就只好到汽车站买了第二天早上四点钟的班车票,在我妈和我大伯,还有外婆的陪同下,四个大人,抱着我这个才一岁多发着高烧的孩子,去南昌治病。经过一整天的颠簸,到傍晚才到达南昌。一下班车,在路人的指点下,又是乘公交,又是搭黄包车,又是一路小跑,四个大人轮流抱着我,急急撞撞,在省城住进了一家大医院。
“ 一入院,很快就帮我打了针,吃了药。那时,这家医院的医生和护士,很热心,服务态度也很好。见我们是从二百多公里以外的乡下,赶来南昌求救的,他们也似乎更上心更快地为我们办入院手续,定床位,做检查,开药打针。第二天夜里,我的烧就开始退了,病情就稳定了。我的爸爸妈妈,大伯和外婆总算舒了一口气,放下一颗吊着的心,他们紧张和疲惫的神情,也开始放松下来。 “ 不到十天,我的病就基本上算好了。很快就办理了出院手续。不过还在旅馆往了一晚,等到第二天买了返程的车票,四个大人又轮流抱着我,踏上了回家的路程。这次回家,四个大人心情都很好。特别是我妈妈和我外婆,她们觉得回家的班车都开得更快了,不像十多天之前去南昌的时候,坐车慢腾腾的,好像总都到不了南昌。这下,一下子就回到了县城回到了家。其实班车照样是从凌晨天没亮就出发,走到傍晚,天快黑的时候才回到家里的。
“ 坐在回家的班车上,车外路上的风景是什么样,也一点印象都没有,外婆和妈妈都说,只记得坐在车上一路向前走,车屁股后面滚起阵阵黄色的烟尘,所以什么也没看清楚,更没有仔细看清车窗外的其他什么景物。这是我妈妈和我外婆第一次去省城南昌。因为此时心情好,本来想借此一路看一看,从省城回县城的外面世界,却没有如愿以偿。据说我爸爸和我大伯这一次却不是第一次去南昌。他们虽然也很想到外面去逛一逛,但十多天来都坚守在省城医院里陪护着我,当然很辛苦和无聊,但他们都觉得很乐意很值得,因为我的病治好了,我们家的第一个男孩,得救了,没有因病而死。事后很多年,只要偶尔谈起这次送我到南昌治病这件事,他们兄弟俩都会流露出很得意的神情,因为这也算是他们俩兄弟在年轻的时候为家庭为家族办成的一件大事,——一次非常果断及时而又成功的决定,挽救了我的生命。试想,那怕就是有一丝的犹豫,不要说没有送我去省城治疗,就是晚去半日一天的,我怕就没得救,没得命了。现在这个人间世上就不会有我的存在了!
“ 在省城医院,医生给我用了什么药,使我的病很快好起来,我是不清楚的,因为我那时毕竟还只是个婴儿,又病得那么重,发烧得那么厉害。大概我家的大人,爸爸和妈妈,大伯和外婆当时也是不清楚的。毕竟病人家属,
当时一心只顾得,求医生把病治好了,人得救了,就万事大吉了。至于病为什么会好,人为什么不会死,那是医生和医院的事了。可能到后来也获得这方面的基本知识和信息,是用了青霉素才治好了我的急性肺炎。因为那个时候只有这种抗生素消炎药,是最好的治少儿急性肺炎的药。县医院缺的也正是当时那个年代这种的特较药。可见这种药在当时是很精贵很稀缺的。因为其他的抗生素类药,比如阿奇霉素或者利巴韦林等,都还没有研究发现制造出来。
“ 要是你出生在现在,这种病生在此时,那也就是一种常见的小儿科病,用的也是常效药,只要治疗极时,不会有什么危险。也不至于全家人惊慌失措,大惊小怪,兴师动众的,还非送省城医院不可。”胡树芝欣然地说,“现在还谈起我小时候这个故事,不但其他家人就是连我自己也就是这样轻轻松松地作答解愁了。”
“ 的确,不但是我,其他的患儿,那时就是依靠青毒素这个药来好治这急性肺炎的。我是冬天里生的病,用现在的专业术语来称就叫做支原体感染肺炎。秋冬季婴幼儿最易于肺炎球菌感染而生病并引发肺热高烧,用药极时,一般输液治疗一至两个礼拜就可治愈。
“ 还有,当年我是被送进省城那家医院住院治疗的,到后来听大人口里说起来,至少有两种说法。我爸爸说,他记得是在省儿童医院。我妈妈说,她印象中记得是在江西省人民医院。因为当年我的表姑妈,也就是我爸爸的表姐姐,到病房来探望过。她小时候就在省城上学读书,毕业后不但被分配在省人民医院参加了革命工作,还嫁给了省水利厅的一位年轻大学生。妈妈还特意提到,当年表姑妈来病房探望的时候,还送给我一顶挺漂亮的婴儿帽!就此,我也认同妈妈的说法,我是被送到省人民医院接受治疗的。但不管到底是在哪家医院住院治疗的,总之是在一家国有公立医院里治愈的!
“ 后来家里的其他人也听说了我小时候的这个治病救命的故事,因此会搞笑地说我是一个有福之人,最少是一个因病得福的人。
“ 听外婆这样讲完了我的这个‘故事’,她还说:‘回到县城后,你爸爸妈妈工作都很忙,我就带着你回到乡下来了!’
第二章
“可是,从此我又落下了一个长年咳嗽的毛病。外公外婆带着我在乡下,看了很多郎中,吃了很多中药和西药,就是不能彻底治好。特别是在春冬两季潮湿寒冷的时候,我的咳嗽就特别厉害。一年到头,仿佛只有到夏天才算得属于我的日子,只有到这个季节我的咳嗽哮喘病才会消停消停,不经常到医院和医生那里过日子了。可我还是经不得风寒,即使是在大热天,也比相同年龄的儿童穿得衣服要更多一些。特别是在早晚,凉爽的时候,人们都觉得这大热天只有这早晚才更舒服些,我却要添加衣服,要更加小心,不能着凉。否则,就会冻着,随时就会咳嗽哮喘。
“就这样咳咳嗽嗽地在哮喘病中熬到了三四岁。当然这个几年中不是外公外婆送我去县城,就是爸爸妈妈抽空来接我到县城,看西医检查打针,看中医开方吃药。几乎我的婴幼儿时光,就是在看病、吃病、打针中过来的。
“就在这时,一九六四年元旦节的日子里,我的第一个妹妹出生了。
“要是现在去追忆起来,一个人大约要到了四岁时,童年的生活,才会开始在自己脑子里留下一点印象的,在心中留下一点记忆的。
“记得,我一咳嗽,哮喘病一发作,大人就会说,‘毛吖的气管炎又发了,赶快吃药。’要是家里备的药吃完了,就立马带我到医院去看医生。
“因此,我在外婆家,那带溪公社医院在我儿时的印象是最熟悉最深刻的一个地方;到我爸爸妈妈身边,在县城,那县人民医院在我儿时的印象中也是最熟悉最深刻的一个地方。
“带溪公社医院,离我家很近,只相隔一栋祠堂。因为那时公社,医院,学校都设在我们胡氏祖屋的三栋五进门的老屋里。主祠堂,有大门门屋、戏台、天井、厅堂、享堂、拜殿、寝室,后面还有书楼,也称四井三厅两堂一殿五进门(斗口门、大门、四个天井,前厅门、中厅门、上厅门、一殿)。基中有一栋连着戏台的主祠堂就用于公社党委政府机关的办公场所了。一墙之隔的有点像庙堂的建筑用做了医院,医院又一墙之隔的书院老屋就是当年的学校。我外公外婆家就住在用做了公社的祠堂右边的一栋四井三厅两堂五进门的名字叫‘新屋里’老屋中。我外公家(呵,对了我应该说一下,我之所以姓胡,是跟我妈妈姓,按农村乡俗就是我过继接替我外公的姓氏)胡氏祖居,除了主祠堂还有两栋相同格局的老祖屋,便于区分,一栋称新屋里,一栋叫老屋里,俗称叫新老二屋,其实两栋都是已有了数百年时光的老祖屋,每栋都居住着二三十户人家。
“医院也像其他胡氏祖屋一样,座北朝南,背靠山,前瞻水,是个“凹”字形的格局。中间就是宽敞的天井,大约有四五百平方米占地面积。地面全用麻石条铺地,天井四角都种有一棵大柳树,柳树的枝条有的盖过了北边的正厅中药房和西药房以及简陋的临时住院病房;有的柳枝也盖过了东西两边的厢房。东厢房并列有多间房屋,从北到南依次是挂号窗、注射换药室、中医诊室、西医诊室;西厢房是医院厨房和仓库或中草药收集储存加工间。两边厢房都是用木板间隔的。开门关门都会发出一种吱呀吱嘎的响声。天井北向上方,有两个石砌的花坛,坛内各长有一株一米高左右的铁树,从北至南的两棵柳树之间设置有两条无靠背麻条石石凳,石凳之间有一石埻相隔,每条凳可供五六个人落座。天井中央有一个多层圆柱木架,放着大小簸盘,是用来晾晒中草药的。从天井出来,门口的右手边有一棵大桑树,桑树的树杆差不多有脸盆大小。春天的桑叶又青又大又嫩,可同时容纳承截五六个人上树摘桑叶和桑椹。左手边有一条小路,路面有石板镶间其中,连通了一矮墙之隔的学校。小路近尾端有一道三四尺宽由北向南的流水沟,用两块石板搭一座小桥,从小桥上通过,再走两三步就通过矮墙门又进入了学校。与这条小路平行的是一坵相似两三个蓝球场大小的方方整整的水稻田。
“我身体不舒服,外公就背着我去公社医院看病,一到门口常会看见有一个老者在晾晒中草药。两相照面,外公就会说:“老谢,早啊,晒药啊!”走到老谢面前,外公想蹲下,要把我从背上放下来,这时老谢已伸出双手,接住我放在地上,嘴里还一边说:“毛呀,又不舒服了,又来看病了,怕打屁股啵(臀部肌肉注射)?”这时外公总会交待我说:“叫句谢公公!”我就喊一句:“谢公公好!”这时那个谢公公就随手拈一小块木质片片放到我嘴里,说:“甘草片片,甜的,好吃!去,进去,让何医师打你的屁股。”
“他说的何医师,是这里的女护士,负责帮病人打针,换药。还有胡医师,宋医师和张医师。张医师也是张院长。那时候这里的医师,都是中西药处方兼开并施的,不像现在分得这么具体细致。药房里司药的也是个女的,外公带我到胡医师或者是张院长那里去看了病,开了处方,就去她那里拿药。到了窗口,外公对我说:“叫兰秀姑婆啦,她帮我们捡药噢!”药房里的这个兰秀姑婆,也姓胡,是我们本家的亲戚,她称我外公,叫“大哥”,所以我理应叫她,“姑婆!”
“姑婆把属于我的中药和西药单子各放一边。拣好的中药就用黄色火纸包好,打成上窄下宽,成四边四个角的梯形纸包,然后又将三包或四包用黄火纸包好的药,一包加上一包地层在一起,再从她头顶上方拉下一根吊着的苎麻线,用苎麻线把几包药逞十字形交叉扎在一起,系紧之后,苎麻线仿佛是在黄纸上写好的一个‘田’字。还要在层起的扎稳的药包上方处留出五六寸长的苎麻线再打一个结,她的食指勾到线圈上一转,不见有任何松动,就交到我外公手里,最后一一地说道:“这是中药,这是口服的西药,这是打针用的。”还不忘记凑近窗口,看看我说:“唉,这个毛吖崽,为何总是病,不是发烧,就是咳嗽,难隔几天不过来,今天又要喂药打屁股啰,不怕疼噢!” 
第 三章
“要是我的病更重一些,吃公社医院里郎中(在外公家,乡亲们都把医院里的医生称呼郎中)开的药不见好,外公外婆,就会到设在公社里的电话总机房请人打电话给我爸爸。爸爸或妈妈就会请假回来,接我到县城去治疗。
“那时,县城也只有一家医院。叫“铜鼓县人民医院”。县医院座落在县城最中心的位置。在县城主干街道东西走向的右边,也是座北朝南的位置。走上公路人行道,便可转入进县医院门诊部的路。甬路同主干街道一样,也是泥土路,四五米宽的甬路路面上镶嵌了鹅卵石,走在这样干净整洁的路上,人都会觉得更舒服。路两边各绿化了一排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万年青。万年青之中相间长有几棵五六米高的柏树,这条十来米长的甬路直接连通着门诊部的大门。大门上额石灰底的墙面上,刷有一个鲜艳的红十字,门边挂了一块白底黑字的长方形牌匾,“铜鼓县人民医院”七个大字很好看,是不错的楷书体。门诊部是两层楼房,进门厅右边是西药房,左边是中药房,正面上二楼的楼梯间的右边是挂号处。靠药房两边墙跟各摆放一张漆绿色油漆由木条间格制成的长沙发式大靠背椅,可供数人同时坐下休息。这栋两层楼的门诊部,内中间是过道,过道两边是诊室。外科、内科、中医、西医、儿科、妇科、五官科、注射室、换药室都设在一楼。二楼是行政办公室、财会室、院长办公室、化验室和X光透视室。
“如果在门诊就医,爸爸就会带我去找一个姓卢的或一个姓郑的老中医看病。他们开的处方当然是以中药为主,郑医师年轻一些,他有时还会另写一张处方,加开一些止咳消炎的西药丸子。但大多数时候,爸爸会在门诊挂了号,直接带我到住院部找许医师看病开药。就是那个曾经建议我转院去南昌治肺病的许医师。当我爸爸习惯并非常信任他的医术之时,许医师已经是住院部的骨干医师了,那时他是这个县里为数不多的外科大夫,中西医兼治。
“许医师高高瘦瘦的个子,白静秀气而又略显长的温和的脸蛋,一眼看上去,就像个读书人,像个知识分子,像个医师大夫。我爸爸牵着我的手,刚走进他的医师办公室,他就直呼我爸的名字说:“雨生,你儿子又病了?”显然,我爸爸已经和许医师是老熟人了。我爸爸回答:“是啊,没办法了,许医师,又要来麻烦你了!”
“许医师热情地招招手,指指桌边的那把椅子,嘴里说着:“行,行。坐下,坐下。我仔细帮他听听!”
“他让我爸爸抱着我坐到他指示的那把椅子上,又接过我爸爸递过去的那张挂号纸条,随手穿在办公桌一角上的一根倒钉在一坨实木墩中央尖头朝上的铁丝上,右手又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听诊器,解松我的上衣,赛进我的胸脯前。他拿着园形的似一块薄饼的听诊器,在我胸前和背后先左右后上下慢慢移动了几次,然后说,“有点炎症,先吃药,打几天针,就会好的!”然后又摸了摸我的额头,“没有高烧,不要住院!”但他很认真,又将一支体温计,塞进我的腋窝下,靠靠我的手,示意要我爸爸帮着夹紧。
“许医师先填写了病历袋,然后开了处方,都交到我爸爸的手里。接着看了看桌上头顶两个铃铛的闹钟,从我腋下取出体温计,在空中甩了甩,看了看,说:“好,去拿药吧!”
“爸爸牵着我站在一个窗台前,算价,交钱,又到药房拿药。趁他这会儿松开我的手,我就独自跑到门口看风景了。身子靠在住院部漆有铁红油漆,中间木格子之中镶有玻璃的大门上。站在这里往前看,看到这条由门诊部连通到住院部来的泥沙土路是上坡路,住院部原来就建在半山腰上,隔前面建在平地上的门诊部有近百米远的样子。这条坡路也有三四米宽,路两边夹着生长着杨树和柳树。两边路基的斜坡下,一边一口塘,水面上疏懒地贴着片片荷叶,像是谁经意地却又是顺手抛向水面的浅绿色玩具盘子——像现在小朋友玩的飞碟盘子飞落在了水塘里。柳树的枝条弯着腰、低着头,柳叶翠绿的嫩嫩的有我手指那般大小;杨树的叶子也还只有我们小孩巴掌那么大,也是翠绿的嫩嫩的。不像上次我在二楼住院时,妈妈抱着我从窗口,听这树上传来的知了的叫声,看这树上有淡黄色有深绿色的叶子,风吹着还不时地传来枝叶互相摩挲而发出的花啦啦的声响。
“住院部也是两层楼,比门诊部,前后更宽,左右更长,楼内中间是廊道。病房、医师和护士办公室等设施也分布在廓道的两边。一楼铁红色油漆大门的门厅正对面沿北墙,有一宽敞的实木结构的楼梯,楼梯的扶手漆黑油漆,沿楼梯拾级而上至梯台,顺着两边楼梯扶手转弯可从左右两个方向上到二楼,二楼是实木楼板铺成的地面。二楼主要是病房,有单间,二人间,四人间,还有一个大间有六七张病床。这个大间在二楼的东南则,大多数时候是供父母带着儿童来住院治疗用的。我就在这个大间里住院治疗过多次。所以对这个大间病房窗户外面的风景是有印象的。
“此时,医生,不论是乡村医院的郎中,还是县城医院的医师,已经给我的咳嗽病,下了一个定义:小儿支气管炎。并说这个病如果经常复发,一但不能在婴幼儿时候前期发病时治好,就要经过青春发育期靠自身的免疫力不断增强之后,才才有望彻底康复。看看,这个病虽然不是一个一发病就要命的病,但却是一个很麻烦很顽固的儿科病。这样我的儿童时期,不但经常去医院看病打针消炎,还几乎天天都在家里备了三种药。一种是止咳糖浆,一种是甘草片,一种是鱼肝油。一开始咳嗽就喝止咳糖浆,服甘草片;鱼肝油作为一种补助治疗药物(后来定性为一种有助于呼吸系统的保健品)早晚各一次,也主要是为了加强我的身体免疫力,有一段时间爸爸妈妈监督我天天吃,不管咳嗽不咳嗽都要吃。就类似于现在的儿童早晚喝牛奶。当然我服鱼汗油是有计量,按规定来的。不是随便乱服的。我喝得更多的是那种乳白鱼肝油,是一种大约二十五厘米高,八厘米宽,偏型玻璃瓶包装的,瓶子的标签上印有一只造型优雅的蓝色的飞跃起来的小鲸鱼或者是小海豹吧。还有一种是清色鱼肝油,是用椭圆型综色玻璃瓶包装的。后一种没有头一种乳白色鱼肝油口味好,不甜,腥味却特别重,非常难下咽。再后一种是鱼肝油胶丸。后来吃的这两种都比乳白鱼肝油要贵,记得要五块多钱一瓶。我前前后后吃了大约三四年的时间。我在外公外婆家,爸爸妈妈就买了寄到乡下来,记得到了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还在吃。
“鱼肝油不但可以帮助婴幼儿提高免疫力,据说主要是补充此时身体某种维生素的缺乏,有助于身体健康和正常发育。记得有一年春天过后,妈妈想我了,就在一个星期天回来,把我从外婆家接到她身边。当时妈妈在石桥公社南边小学(村小)教书。一天半夜,我忽然咳嗽,旧病复发,把妈妈惊醒了,还有一个妺妹和弟弟也醒了。妈妈急忙从床上起来,拿出为我常备的消炎止咳药给我吃下之后,又用调羹喂我喝鱼肝油。是那种更腥更难下咽的清色鱼肝油。因此,我一到嘴里,就呕吐了出来。妈妈急忙拿来毛巾帮我清理干净,继续抱住我,拍着我的背,嘴里不住地说:“不咳了,不咳了,吃了药就会舒服的!”但我还在咳,还在哭,妈妈更加着急,手中一边拍,嘴里一边说:“好孩子,不哭哟,不哭哟。”又把煤油灯的灯光旋得更大一些,但房里还是很昏暗,她又从抽屉里找来一根蜡烛点燃,趁着光亮,指着墙上的一幅画,“看《毛主席去安源》多好看呀,我的毛呀,不哭呵,不闹呵,安安静静,睡觉觉啊!”我被妈妈抱着拍着摇着,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此时应该的是上午九点了(乡下偏僻,学生离学校远,居住又分散,小学生上学来得晚)。妈妈摇铃去上课,我的咳嗽也好像止住了,我就跟在她的身后,走进一间,坐落在天井右边的教室。教室靠天井一边是木板,其它三边是泥筑的墙。坐在一些陌生的哥哥姐姐身边的一个空位子上,看妈妈在黑板上写拼音字母,听妈妈开始给她的学生们上课。
“长大之后,我才知道《毛主席去安源》这幅油画,创作于一九六七年,那时,我可以说是六岁了。毛主席右手拿伞,左手握拳,迈着矫健的步伐去安源的形象,也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留在了我的印象中。
“这一年放暑假,妈妈又带我回到外婆家。暑假之后,我却没有跟着妈妈去她教书的石桥公社南边小学发模上学读书。而是在外婆家所在的公社,带溪中心小学开始上了一年级。
第 四章
“从小以来,体弱多病。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的不断发育,我的有发烧、咳嗽、哮喘三大特征的小儿支气管炎病症的发病间隔渐渐地长了些,到医院去看病治疗的次数就更少了些。这印证了医师先前说的那句话,如果第一次发生这种病无法彻底治愈,就要伴着自己身体渐渐长大和发育,人体免疫力逐渐增强,这个病才会慢慢地自然地好起来。我病病歪歪地在外婆家上小学,从读三年级的那年开始,才算是没有:两天上学校读书,三天去医院看病,那样地过日子了。
“一九七一年春节过后,新学年开学了。我欢欢喜喜地背着书包坐在了带溪公社中心小学四年级的课堂里。但不到两个月,爸爸妈妈把我转入县城定江小学四年级做了个插班生,我在想着外公外婆的思念里读完了四年级的第一个学期。
“一九七二年也是春节过后,我又到铜鼓永宁二小报名重读了一个学期的四年级。不是因为病的原因,也不是因为没有上完课,影响了学习成绩而留级。而是有两个任何学生都不得不服从的理由:一是县城新建了一所全日制小学,取名为铜鼓县永宁第二小学,自然原有的定江小学,就改名为铜鼓县永宁第一小学了。新建的二小,相对座落在东北边老校一小而言,就座落在靠县城的西边了。县里有规定:大至按县城中心区街道划线,居住在城西的学生全部在新二小就近上学,居住在城以东的学生仍然在一小即定江小学就地上学。此时我家住在属于街西的范围,新年开学时候,自然我也就和其他家住在属于街西范围的同学一起到新建的学校——永宁二小来上学了。二是因为要适应国家小学教学体制的改革——由春季招生恢复为秋季招生。这年开学的各年级都不升学,复读半年即一个学期,等下半年才升入高一级学年。所以我在小学四年级阶段,也一连读了三个学期,即一年半的四年级。
“这个一年多,我的身体状况算是最好的,也显得长高了许多。所以,妈妈说我,长得更壮实了。这年,妈妈说出这句非常宽慰的话的时候,我们已经是五个兄弟姊妹了。我的最小的一个妹妹,妍妍都满三岁了。
“可是,好景不长,到了来年的秋天,我的病又患了。除了咳嗽、哮喘之外,还伴有气急(呼吸困难),有时严重得甚至连饭都吃不下,身体渐见消瘦,精神萎靡。爸爸仍然带我到县医院许院长(此时,他已担任县人民医院的副院长,所以来看病的患者和家属都叫他许院长。医院在住院部后面的一个更高更远一点的山窝窝里,开劈出一块场地,依山建了一栋曲尺状的平房,专设为传染病房。许院长又是传染病房的主管大夫。)这里来看病治疗。他头上戴着医师帽,脸上戴着近视眼镜和口罩,身着白大褂,看上去严严实实的,好像与从前的那个许医师换了一个人似的。原先,我见到的在门诊和住院部的医师口罩一般是挂在胸前的,帮病人看病的时候,他们就带起来。这次来传染科找他看病,一进门就看见他们这里的医师护士脸上都是戴着口罩的。这次他照例拿听诊器帮我仔细听了之后,却摇摇头说:“不像肺部炎症。开个单去做个X光吧。”
“我跟着爸爸到门诊楼,做了X光胸透回到传染科许院长办公室,给他看了结果,他又拿过我的手来把着脉,“还好,肺部没有炎症”,他说,“这孩子就这么高了,读三四年级了吧?”我点点头回答:“四年级。”他又拿过我的另一只手把着脉,“肺里湿热重,开个方,吃中药吧。”他说着,拿出处方笺,略显思考的神态之后,不一会就把开出的处方交到我爸爸的手里,并说:“这个药,位数多,份量重,有一大包,回去后,用个大碗,先用冷水盖过药面,浸泡十五分钟,再去蒸,至少要蒸二十分钟,第二次,用热开水蒸。”他又拍拍我的肩膀,说:“这药汤不但比较苦,还有一股难闻的腥味,不怕吧?不能吐了!”
“当我们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许院长说:“来,你们到隔壁消毒室去,照照紫外线,消消毒再走。”我和爸爸,跟着他到了隔壁房间,他拉开一个开关,屋里亮起了蓝色的灯光,他教我们伸开手臂,又左右转动身子,这样在紫外线灯光下照了几分钟,我们才离开。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紫外线灯光可以消毒杀菌。 “从医院出来,我无精打采地赶去学校上课,爸爸帮我提着一大摞用土黄纸包好的中药走了。等中午放学回到家里,厨房的灶上,锅里在做着中饭,灶口傍边的地上放着一个三脚泥炉,炉内烧着彤红的木炭火,上面用铝锅在蒸药。爸爸告诉我:“第一次药蒸出来了,放在桌上,吃了中饭,等过了午时到下午去上学的时候再喝吧。”因为爸爸懂得午时是不宜服中药的。
“我望着桌上一只海碗里的药汤,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心里想“这么大一碗药,怎么喝得下去哟!”又鼓励一下自己,“没办法,良药苦口,汤药饱肚,打蛮也要喝下去,病才会好!”这时我放下了书包,又回到厨房,帮着爸妈添柴烧火,做饭炒菜。
“下午,快到二点钟的时候,我先背起书包,来到靠窗子的一张两屉的油漆斑驳的半旧桌边,盯了一眼那只大碗,就端起那一大碗汤药,眯起眼睛,咕噜咕噜地灌进肚子里。又苦又腥的气味,呛得我出眼泪。“忍住,忍住!”我暗暗地强迫自己,决不能呕吐出来,否则,怎么治病啊!要听医师的话,治病吃药,不畏苦,不惧腥,不能吐!更主要的是要记住:药是爸爸妈妈用钱买的啊!
“喝下这一大碗药,用清水漱漱口,就出门,上学去。在路上走着走着,自己都感觉得到喝进满肚子里的药水,在肚子里头荡秋千似的上窜下跳,还发出嗝咕嗝咕的响声……我努力克制住,好不容易赶到学校,一进教室,上课铃就响了。
“在学校上课的时候,我都强打起精神,不让同学们发现我在吃药治病。只是每节课都要举手向老师请假去上厕所尿尿,下课铃一响,也急着冲向厕所。所以课间十分钟就没有时间和精力和同学们到操场上去玩。连续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是这样重复着三步骤:坐在座位上上课——下课出去上厕所——回来又坐着,在座位上懒得动,显得很孤僻。只有一个叫赵萍的女同学。她白白的胖胖的圆圆的脸蛋,一双像葡萄一样圆溜而又明亮的水汪汪的眼睛,后脑上扎着一双小羊角辫,中等的个子,看上去,脖子虽然白净,却略显粗壮,但不影响她好看的身材,反而显出她很善良大方、健康活泼,既有点调皮又有点严肃认真的样子。她是副班长,只有她发现了我的不一样,关心地问过我:“你好像不舒服呀,不要紧吧?”我感激地望着她,摇摇头,回答说:“不要紧,喝了很多药。很快就会好的!”她接着又同情地
说:“你的成绩不太好呢,今天作业都还没做完吧?我的算术做好了,你就拿去抄一下算了,等下放学要交作业的!”此刻,我真是被她感动了,不好意思地扑在桌子上抹干眼泪,接过她递来的算术作业本。第一次体会到同学之间的温暖、友爱,也似乎一下子才真正理解并懂得了“关心”两个字的真实含义了!我想,什么时候,如果语文老师布置作业要我们用“关心”这个词来造句的话,我一定会写出一个很真实很生动很感人的句子来。
“许院长开的这张中药处方,七包药,我都坚持每天吃。从第二天的第二包开始爸爸妈妈都是更早的起床,煮好早饭,又帮我蒸出第一碗汤药,到下午下班回来,又帮我蒸出了第二碗汤药。这样我就每天早晚各服一次。连续七天,每次强蛮自己灌下这一大碗汤药后,肚子就鼓鼓囊囊的,就是禁住不喝茶,不喝开水,尿也蛮多,晚上睡觉,爸妈担心我尿床,总是几次叫醒我起来尿尿。因为咳嗽不舒服,其实我也睡不着,总是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每次一听到叫我的声音,我骨碌一转身就爬起来了。 “吃完这张单子,病情并没有明显的好转。爸爸又抽空带我到县医院传染科来找许院长开第二张处方。他是非常信任他的。他把我吃完这张单子后的身体状况,讲给许院长听。他一边认真听着,一边点头,然后叫我伸出手去,和上次一样将我的手腕,枕在一个用布包着的‘迎手’上,帮我把脉。他抚住我的脉搏,三个手指像琴师按弦似的在我的手腕上,按紧放松,放松按紧,一会二个指头,一会三个指头这样来回切换多次,把按之后,又示意我伸出另一只手,抚住我的脉搏,做了大至相同的动作。“这肺里的病很顽固,”他说“小孩子体内的湿热去得也很慢。”这时我又想咳了,但吊在胸口的一口痰像一块棉花,被哽在喉咙里却咳不出来。这时他问我:“痰很多很浓吧?”我点点头。
“不一会,许院长帮开了处方,交到我爸爸的手里,“再吃两个疗程吧!”他说。我则飞块地跑出去咳嗽吐痰,但咳嗽又没有了。
“我爸爸取了两大摞药提在手里,一摞七包,共十四包。中药也一样是用浅黄色的大张土黄色纸包的,每包都包成上边略窄,下边略宽一点的四方梯形状,然后也一样一包包摞在一起用苎麻线梱扎起来。
“果然,这十四大包中药吃下去之后,我的咳嗽、气急、痰哽的病症基本消除了,但身体依然消瘦,精神恍惚。到了快要放寒假的时候,我妈妈见我这样的身体状态,就对我爸爸说:“毛呀这孩子,老这样无精打采的不是办法,在放寒假去他外婆家之前,还要带他去医院看看!”
“这样在放寒假之前,我第三次来到许院长办公室,我爸爸一进门开口就对他表达谢意:“谢谢许院长,吃了你开的药,这孩子病是好了,但这段时间以来,他就是显得提不起精神来。”“呵,是这样!”许院长听说了我这身体近来的情况之后,好像早有准备似的说,“再开个方,得给孩子补一补了!”
“说着,他打开抽屉,取出处方笺,在纸的背面,边写边说:“猪肺尖三个,生芝麻、生花生各一掇,这三样到菜市场去买,加一位是中药一次用十克左右,到药房买,先开二百五十克。”他在纸上写着,并继续嘱咐道:“用这四位蒸汤服,不放油盐。”这是个补肺润肺的偏方,其中还有那一位要去药房买的就是那大包药里那一位很有腥臭味的中药,到医院中药房或其他中药店里去也买得到的,可惜我和我爸爸都没有留心去记住它叫什么药名。在我的记忆里是一味呈琥珀色的中间半透明的,切成椭圆片状的,有食指指尖般大小的,也有点像干红糖姜那样子的茎块中药。
第 五 章
“寒假里,我把许院长开给的这个偏方,带到了外婆家。
“进入年终的腊月,农村里一家接一家地杀过年猪。我外公一但知道,有哪家要杀猪了,就赶紧的到哪一家去买新鲜猪肺尖。一头猪的肺,杀出来,一般有四个猪肺尖,当年猪肉卖七角四分钱一斤,猪肺买三角二分钱一斤。四个猪肺尖割下来,大概一两左右。我外公就给他家一角至一角伍分钱。大方一点的邻居就会说:“要给什么钱,几个肺尖,拿得去,算了!”这时我外公就要把钱放到那杀猪的屠户手里,说:“一副上好的肺,割了几个尖,就不好看了,帮他把钱收得去。”
“就这样,这个偏方我连着吃了十多天。到过年前一二天,我爸妈都回乡下外婆家来过年了。他俩一进外公家门,就看到我脸色红润,神情活泼,高兴地说:“许院长送得那个偏方,吃了还真起作用了。”
“这个寒假在外公外婆身边,外婆总是把买来新鲜猪肺尖,洗得干干净净和生芝麻、生花生还有那位有腥臭味的中药一起,蒸给我吃。我在吃这个用猪肺尖和其他三样东西蒸出来的补肺汤的时候,外婆总是关切的心痛地对我问这问那,问我在县城读四年级是怎么过的,到县城去过得惯不惯。我说,刚去的那个学期头两个月,就不习惯,总想到外公外婆和童年的小伙伴们。外婆又问到我的病,知道我这次因生病,连续吃了二十多天的中药,每天都要灌下两大碗又苦又腥的药汤,还要坚持去上学时,外婆就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我的毛呀崽,就是吃得苦,杀得蛮,这么难吃的中药,一下就吃了这么多。唉,为何你从小起身体就这么多病啊!”她说:“你外公也非常担心你。”
“我就跟我外婆说:“你们莫着急,我吃了许院长开的中药,这不就好多了。我知道,人有病,就要去看病,看了病就得吃药,治病吃药就得听医生的,才不会错。有病才会治得好。”这时外婆才开始露出了笑容了,说:“毛呀崽,看得你,今年真是长大了,懂得事理了!”
“我外公外婆家,也和全国其他乡下农村一样,从阴历腊月二十四就算开始过年了。杀一头过年猪那是我外公外婆乡下人家里家家户户都要努力去做到的,按现在的话来说,这是基本的标配。有条件的家庭,还要宰鹅宰羊,杀鸡杀鸭。队集体里还会捞鱼打牛。只有打牛要三年五载才会有。因为牛是集体的生产资料,只有那种不能耕田的老牛、伤牛和癫牛(癫牛,就是不听主人使唤常用角斗人的牛)才会被打得吃了。这时,我外公会教我说,要说‘解牛’,不要说‘打牛’和‘杀牛’。其实我们这里的老人们,说这些话的时候也是有讲究的,也是有忌讳的。比如,年节的时候亲戚来了,要去杀只鸡来招待客人,也只会说:‘去捉只鸡来,解到。舅舅姨夫他们今年才来!’说时总是用“解”来代替“杀”或‘打’。唯独杀过年猪的时候,却从来没有听说过谁会用“解猪”来代替“杀猪”的,都是说:“杀猪过年啦!”或者是说:“杀过年猪啰!”
“我外婆心善,队里解牛的时候,都不让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去围观。她说,牛一辈子都吃草,帮人耕田犁地,最后却被人解得吃了,可怜!外婆也不吃牛肉,她说她是张家的女,她们张家祖祖辈辈都不吃牛肉,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世世代代,时间久而久之,自然就成了习惯。但外婆知道牛肉怎么炒才最好吃。她炒的牛肉吃起来又鲜、又甜、又脆、又嫩,没有一点膻味和腥味。就是这样的好吃!当然,也是我们全家最喜欢吃的一碗菜。比如,她总会用冬天霜冻过的白萝卜、红萝卜炒牛肉,说是更好下饭,这是她要炒给孩子们吃的。她还说,牛肉炒萝卜更有营养;要是客人来了她就会用青蒜苗红辣椒干炒碗牛肉,说是好下酒。她炒菜的时候,我就经常围在灶边转,一是帮着用火钳夹些柴禾进灶烧火;二是外婆会在菜起锅之前先夹一点放进我的嘴里尝尝,问我,好吃不好吃。这时我就会好奇地问她,为什么您炒的牛肉这么甜?她告诉我说,放了甜酒娘。“这一年过年,外公家里不但杀了猪,队集体还解了一头癫牛。不愿耕田,只会斗人(用牛角顶人)的大水牛,是一头有四五百斤重的牛。外公家这个生产队里有四十来户人家,每家都能分配到几斤牛肉过年。
“这年,我外公家过年,还杀了一只老湖鸭。从外公的嘴里说出来,是“解了一只老湖鸭”。说是要让我补补身体。外公打听到一个偏方,湖鸭鲜血,生喝,可补肺滋阴,除燥清热。过小年这一天,是孩子们的节日,是孩子们过的年。他抓来老湖鸭,外婆备好一只菜碗,碗内放了一点白糖,拿到厨房后面的大水缸旁边一块大石板上。这时外公就捉住湖鸭,连湖鸭翅膀和鸭头牢牢抓紧在左手掌里,并让鸭脖子仰起,右手去拔掉鸭脖上的绒毛,再用清水把鸭脖子抹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污渍。又叫我用力抓紧湖鸭的双脚,他就用右手拿起锋利的菜刀,在鸭脖上割开一个口子,这时右手又赶快捏紧鸭舌,让鸭血从割口处直流到那只菜碗里。几分钟后,从老湖鸭脖子里流出了大半碗冒着热气的鸭血。鸭脚也无力地伸直了。要按照外公的说法,这只鸭子,这时还不算是被“解”了,只是不能动了,没气了。因为湖鸭还没有被拨毛,还没有被开膛破肚,还没有被取出内脏,洗干净,分解成一块一块的。这时我也想,外公解鸭的时候,要像古人庖丁解牛那样,鸭不知痛才好!
“外婆过来端起那碗鸭血,用一只筷子,拔掉几根掉入碗里的很小的绒毛,再在碗里搅拌几圈,端到我嘴边,说:“快,快趁热喝了!”我手里接过这碗鲜鸭血,我有点惊讶,有点害怕,有点发呆,有点抖动。这时外婆又提醒我:“不要怕,要快喝,冷了就会很腥的。放了白糖是甜的!”这时,我就闭上眼睛,不管三七二十一,打蛮把这大半碗鸭血,灌下肚里。口里却感觉是咸咸的,并不是甜的。原来白糖还在碗底没有全部融化。外婆见我喝下去了,拿过毛巾叫我抹干净嘴唇,又端了一杯清水,要我浪浪口。还说:“这样就好了,湖鸭是戏水长大的东西,这鸭血吃了好,吃了凉。补肺滋阴,清湿热。你喝了它,身体才会壮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