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与批评 | 钟媛:“经验书写者”的叙事、风格与困境——关于娜仁高娃的小说

“经验书写者”的叙事、风格与困境
——关于娜仁高娃的小说
文 | 钟媛
作家有很多种,有的擅长书写现实,以个人经验为鹄的,从身世、经验中生发出故事来;有的作家则擅长思考,他们也写体验,但更多是借体验完成自己思考、认识的表达,体现一种思考的力度与深度;有的作家中意宏大题材,愿意在民族、历史、时代的洪流中留下自己的笔墨;而有的作家则着眼于“小”,在细微的叙述中呈现人性、情绪的微澜。娜仁高娃的写作是着眼于“小”的,当然她也是切实的“经验书写者”(她以她成长的库布齐沙漠经验为原乡)。她的小说,语言肆意舞动,但却不乏诗意,在她不急不忙的叙述中,库布齐沙漠腹地的人与事如皴染一般浮于纸上,她的小说叙事速度与叙事进程缓慢,但意味多样,时而温馨时而神秘时而苦涩时而残忍,但总归她所长在描写,在倾诉,在场景描绘,在意境塑造,而那些激烈的情节化戏剧化很少展现,故事的逻辑推因与情节推演也相对弱化,于是一种咏叹调式的具有民族风情与独特风味的叙事开始出现——既是形式的创新,也是语言的激流,二者共同塑造出一种神秘独特的边境叙事。

娜仁高娃
在她的小说集《七角羊》中,娜仁高娃以库布齐沙漠沙窝地为她小说世界的中心,让传说、神话与经验、现实相杂糅,描绘了一幅具有独特民族风情的,也是充满游牧民族特色的前现代画卷。
原野地与沙窝地贫瘠、粗糙但也充满温情与浪漫,草玉茭地里进行收割的米都格老人与东茹布老人,安静地种地、牧羊、喝酒、生活,这就是他们的全部,作家的笔调纡徐舒缓,在平淡而贫瘠的生活中写出一种隐隐的温度,但这温度里也潜藏着某种危机。如果要找到这个故事的叙事高潮,便是长期嗜酒的东茹布老人在收割时晕倒并向地面撞击的那一刻,两个老人之间的平衡终于被打破。在达到这一“撞击”时,娜仁高娃已经用笔墨进行了漫长的铺垫,红脸黄羊、红头巾与两个老人之前的岁月让这一看似日常的“撞击”发出了尖锐的音调,其后我们可以感觉到米都格老人的紧张与剧烈的情感冲击,但这一切终究还是会落潮。娜仁高娃很快以平静的叙述拉回小说中的整体基调,交代了东茹布老人丧失味觉、嗅觉,一步步走向死亡的过程,但这种叙述隐忍却并未减淡情感的浓度。最后,在红脸黄羊与公羊莫七的情感投射中获得了进一步升华。(《醉阳》)
如果说《醉阳》中的米都格老人和东茹布老人的刻画与书写记录了库布齐沙漠温情的日常性,那么同样对沙窝地老人的书写,《天边的肩胛骨》中的“我”又被刻画出别样的形象——一位垂垂老矣的老妇对佛龛上的肩胛骨与“遥远的老人”的信仰,最终经历漫长而艰苦的跋涉遇见了一个叫旱魃的庞然大物。这个故事中的“我”为生病的草原寻找为草原号脉的老人,勾勒出沙窝地人神秘的精神信仰与流浪者气质。老人的记忆、阿爸的故事、长生天与圣灵、充满灵性的羊群、生病的草原、叫嚣的狼群,叫旱魃的怪物,在一位七十九岁老人的时间里穿梭,草原上无时不在的干旱与生存的艰难、万物有灵与生命坚韧均在这种带有神秘意味且精致的描述中勾画出来,展现了少数民族特色的独有的民俗风情。

除了沙窝地里的老人,贫瘠而荒凉的沙漠、草地里的女人与男人也是娜仁高娃小说中的重要故事主体,有意思的是,娜仁高娃笔下的草原与山川、原野也都有着各自的性别与性格。《雌性的原野》中,马囊图沙窝地里的光棍汉与阿拉穆斯女妖、毛毡偶精灵、部落传说之间的故事充满神秘且灵异的色彩,但也从另一角度呈现出沙海中干旱、贫瘠与人心的异变。《乳山》中白色裸体是被炸毁的乳山,化作乳山娘娘出逃了。充满神秘色彩的部落传说,带有边境风情的风景描绘,为小说的审美增添了不少趣味。
在娜仁高娃的笔下,沙窝地的感情也有着不同的味道与层次。对于被草地困住的诺明噶尔玛这样强悍却又传统的女性来说,她想不明白这样落魄的男人为何也成为别的女人眼中的稀罕物,她凶悍地将丈夫用绳子捆住并在地上拖拽以惩罚他的变心,但她还是记起他们之前去海边时留下的微弱浪漫,最终又为他在蜡烛面前挑出扎了的草刺儿。(《草地女人》)她的感情浓烈而又充满无奈。但对于十九岁的巴岱来说,他的感情则是冲动、热烈且动荡的。巴岱从一个湿漉漉的吻中爱上了比自己年长十岁的女人,但女人却有了即将结婚的“牛犊脸”,在巴岱与“牛犊脸”拼酒的过程中,巴岱的嫉妒在醉意中发酵,最终踢坏了女人家的门扇。当巴岱扛着自家重重的门扇做出赔偿,并亲口问出“你要结婚了?”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巴岱在不甘与怨恨中再次踢坏了这张新的门(《热恋中的巴岱》)。《送亲歌》中乌尼尔与苏和的结合,则写出了贫穷、干旱中苦苦挣扎的女性命运,一口有水的井足以交换一个青春女子的美好年华。《玛楠河礼物》中,玛楠河的洪水为守护草甸子的艾琳戈送来了慰藉——面容姣好的橡胶娃娃为他孤寂的岁月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慌乱与依恋。娜仁高娃写出了沙窝地里匍匐挣扎的生命,写出了他们的孤寂、躁动与无助,笔法细腻,却有独特意味。
与当下诸多小说相较,娜仁高娃的小说缓慢而静寂,与日新月异飞速发展的工业化时代的喧哗形成鲜明的对比,她留恋着草原上“恒常”的一面——游牧的生活、奔驰的骏马、部落传说与平静生活的人们,但在这种看似不变的生活中也可隐隐窥见来自外面世界的诱惑与侵袭。《醉驼》中妹妹米都格想要去城里,她不想把一生大好时光耗在这里。在她眼中,这片土地满眼尽是风蚀的沙包、沙梁、盐碱地,还有开不出大花骨朵儿的灌木丛,就连几条季节河也是常年的干涸——是彻头彻尾的墝瘠之地。而她对发疯的姐夫英嘎的嫌恶与对姐姐萨格萨命运的痛惜、对吟诵《江格尔》治病的怀疑,正如她对这片土地的态度一样,是代表先进现代文化对古老落后文化的惯常质疑。面对米都格的质疑,作家转身隐匿,但却以英嘎与醉驼对峙中通过《江格尔》成功疗治心灵的疯癫而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原载《草原》2020年第6期)《驮着灵魂的马》中,我与“哈日-巴特尔”的故事,是一个关于自我灵魂救赎的故事。沙窝地因为有了破旧的皮卡车和破旧的摩托车,更重要的是能置换“我”需要的钱,于是“我”把它卖到“马术团”,从此,一匹有着自己灵魂的骏马成为一匹供人“娱乐的牲口”,最终,“哈日-巴尔特”在“我”的亲眼目睹、兴奋欢呼中与另一匹马迎面相撞,离奇死亡。马、羔羊,由于“我”而随意制造的死亡唤起了内心深沉的罪恶感,让迷失的灵魂无家可归,在呼喊与古如歌声中,我仿佛看到了哈日-巴尔特,它弯身将我驮在了脊背上(原载《草原》2021年第3期)……

小说集《七角羊》 娜仁高娃著
娜仁高娃的小说,最突出的是其从民间语言中萃取出来的带有独特个性与风格的文学语言,那些颇富诗意且清澈凝练的语言包含着生活万象中的活性元素,是作者写作个性最突出的敏感区域。娜仁高娃的小说因语言的舞动以及对自身生活经验的萃取,写出了沙窝地里那些苦涩生活着的人们的情感波动,因“小”而精致,因精致而显现出“美”——她的小说每一篇都如珠玉般闪烁着淡淡的光泽,也如抒情曲一般悠远绵长。但遗憾的是,这种来自“经验”的书写,还不够显现出“力”,正如包明德为其小说集《七角羊》所作的序中所说,“语言是作者与读者、与社会、与人生沟通的中介。精雕细刻、精读细读,不是窒抑沉湎,而必须是跳出文本,走向诗意的远方,与时代、与人生、与心灵对话”,“作为一位优秀作家,只有把自己的积累、对往昔的回忆与对现实的关注思考结合起来,把民族性本土性书写与家国情怀乃至人类意识结合起来,才能放飞审美想象,使之在学习、互鉴和启迪中升华,从而使自己的创作实现创新,并不断向着经典化的方向拓展。”突破语言的藩篱,如果要在写作上追求更上一层楼,在人性、时代与社会的命题与思考中,沉淀小说的重量,或为娜仁高娃的创作在“美”之外,增添“力”的厚度。
刊于《草原》2023年第6期
作者简介
About the Author

钟媛,1990年出生于湖南宁乡。南京大学文学博士,《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编辑。于《文学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当代文坛》《当代作家评论》《中国现代文学论丛》《文艺报》《文学报》《扬子江文学评论》《长篇小说选刊》等报刊杂志发表有学术论文多篇。文学作品偶见《诗刊》《草原》《小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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