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之光（小说）
作者：屈岩
大庙中学上课的铃声响了。庄儿脖子上挂着“冰蹄子”带着班里的几个小罗罗好不容易收了心，极不情愿地返回那可恶的教室。可心还是收不住，他想要在全班同学面前再逞下能。他把教室门轻轻关上，又拿来一把苕扫撂在门檐上，等那个新来的老师“大头”推门进教室时，那苕扫砸在他头上的那时刻才是他最耀眼的时光！
魏老师穿着他那件上面画了很多“屙鳞”的呢子外套向教室移动，他方头，络腮胡，从不修饰边幅，头发上落满了灰毛，就像秋天的干草，同学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大头”。听说“大头”老师是犯了什么错误，从城里的大学被下放农村来的。
魏老师胳臂窝里夹着课本，推教室门时，一把苕扫砸在了他头上，随即听见满屋子学生的嬉笑声。
魏老师拿起苕扫反复看了看，然后站在讲台上：“这是哪个男子汉干的！”
教室里安静了，每个同学都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遵守纪律。
“是男子汉吗？如果是懦夫，你可以不吭声！”魏老师用眼睛扫视着每一位同学！
庄儿缩在椅子上，感觉后背一把刀子透着寒气在游动，他被迫站起来：“是我弄的！怎么样？”
魏老师微微的笑了，他从粉笔盒里抽出一支粉笔，非常肯定地说道：“是男子汉！”说完，他去黑板上写字，但突然他又停笔，转身问庄儿：“你脖子上挂的是什么？”
庄儿好不容易有了台阶可下，为了找回面子，他高声说道：“这是冰蹄子，如果在大河的冰面上，你追不上我！别看你是老师！”
魏老师沉思片刻，走下讲台来到庄儿课桌前，从庄儿脖子上摘下那“冰蹄子”仔细地看，那是一块跟脚面一样大的“凸”型的木板，木板下嵌有三根铁丝。魏老师问：“喜欢滑冰？”
“当然！”
“好！好！”魏老师摸了摸庄儿的头：“等着！等着！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一起去滑冰！”
“春暖花开？”庄儿说:“你骗我，春暖花开冰就化了！”
“不！”魏老师沉稳地回道:“圣洁的冰，是有灵感的，遇到喜欢它的人是不会融化的！”
月亮在云朵里穿行，树枝在夜风中摇动。
大庙中学后院一间小房里，魏老师正在看书，突然有人敲门，他问：“谁？”没有人回答。魏老师推开门，见是庄儿。
庄儿问：“你说话算数吗？”
魏老师：“当然！正是我说话算数，才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
“我要看冰鞋！”
“噢？”魏老师怔住了。
在月光下，在如银的夜晚，他和庄儿都时成了雕塑。
老槐树上的猫头鹰扑棱了几下翅膀唤醒了魏老师，他摸着庄儿的头说:“你进屋来吧！”
魏老师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绿豆色的帆布箱子，他把箱子搬到床上，又掀开床席摸出一把钥匙把箱子打开，里面有一个布兜兜。魏老师把手伸进布兜兜拿出一个报纸裹着的东西，当把报纸打开后，一道蓝光闪射出来！
“冰鞋！”庄儿呼喊道。
“对！是冰鞋！”魏老师突然进入了梦镜，他闭上了眼睛，身体做着滑冰的动作，口里背诵着《蓝色的多瑙河圆舞曲》曲谱：1-3 5 5--1 1 3 5 5……他用手打着节拍。
魏老师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过！
“我们现在去滑冰吧！”庄儿说。
“现在是黑夜！”
“有月亮！”庄儿说：“小河叉子里的冰可好了，我们天天在哪儿玩！”
魏老师的脑门，青筋鼓涨得像秋天白薯地里的垄：“滑冰！滑冰……！”
小河叉子结了厚厚的冰，静静的冰面像墨绿色的玉。美丽的玉盛装着洁白的月亮，这场景真的像一次给谁预备的庆典！
魏老师穿着一件蓝色的绒衣，上面竟然印着“某某外语学院”几个字，他穿着冰鞋在冰面上飞舞，时而背着手滑翔，时而规律地摇动着双臂驰骋！他在唱：春天来了，大地在欢笑，蜜蜂嗡嗡叫，啊春天来了……
冰刀在皎洁的月光下不时发出一道道蓝色的光芒！那蓝色的光闪烁跳跃着，填满了庄儿空洞的心！
庄儿不认识那个脏不拉西、头发沾满毛瑟的“大头“老师了。庄儿一次次去揉自己的眼睛:“有一道蓝色的光，总是刺我的眼！”他说。
“这是上天在召唤你！”魏老师回道。
“是真的吗？”
“是真的！”
又是一个漆黑的夜，庄儿又来到了魏老师的小屋，他把那冰鞋摸的湿溜溜的！
魏老师说：“如果有一天你上了大学，我就把这冰鞋送给你！”
“学不了！”庄儿说：“明天，就要停课闹革命了！”
“这正是老天赐予你的好时机！”魏老师说：“拥有冰鞋，一定要拥有文化！否则，你一无所有！”
庄儿为了那双冰鞋，乖巧的每个夜晚，偷偷跑到魏老师的小屋跟着他学文化。一套魏老师珍藏着的高中课本，把庄儿充实得腰杆硬了，更像长了两只翅膀，总是要飞的感觉！使庄儿更感兴趣的是，魏老师竟然有一台手摇留声机。
魏老师说：“如果你能掌握一门外语，你就会像雄鹰一样自由翱翔！”
“可我怎么才能学到呢？”
魏老师把留声机上紧弦，然后置放上一张英语唱片，喇叭里就传出了流利的英语声。魏老师说：“这是一张很早的中华书局发行的英语授课唱片，美国史密斯夫人原声录制，共三十课！你跟着学，将来它会变成面包！”
庄儿兴奋的点点头。
“这是随唱片送的教程，有人让我烧了它！”魏老师拿着一本书说：“你学完一页，就撕掉一页！一直把它撕光！”
在那每天都是寒冷冰川纪的年代，庄儿在魏老师的小屋里如同在宇宙间畅游，他摸到了许多闪闪发光的星星！
这一天魏老师高兴，留声机放着《蓝色的多瑙河圆舞曲》，庄儿手里一边把玩着冰鞋，一边听着魏老师给他讲法国作家小仲马的长篇小说《茶花女》。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撞开了，“不许动！”几个纠察队员在喊。
魏老师推了庄儿一把：“快跑！”
庄儿抱着那只冰鞋夺门跑了出去！
纠察队在魏老师的屋里搜查到小说《茶花女》一部，放有外国唱片的留声机一台！魏老师被判反革命罪和教唆学生嫖妓罪发放到大西北农场劳教！被押走那天，魏老师脖子上挂着一只冰鞋，抱着那台留声机，低着头，站在台上接受全校师生的批斗。（这些，是后来有人跟庄儿说的）
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借助那道蓝色之光，26岁的庄儿被外语学院录取了。
庄儿到外语学院报到第一天，放下行李，就每一栋楼每一个房间的去寻找魏斐然老师。每间房子里的人都匆匆忙忙的，没有谁知道有魏斐然这样一位老师！
魏老师在哪里？他还没从大西北回来吗？或许……他不在这世上了？不！庄儿一百次的否定了这个答案。
于是，在节假日，他无事就拿着那只冰鞋奔波于各个旧货与古玩市场，看看哪儿有卖旧冰鞋的地方就蹲下来，仔细对比着寻找那另一只冰鞋！如果找到了，就知道了魏老师的线索。
这一找，十年……四十年过去了。
这一天，他拿着冰鞋刚在一个卖旧冰鞋的摊位蹲下，突然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把庄儿手中的冰鞋抢了过去:“这是我的冰鞋！”
庄儿紧紧抓住冰鞋不放手:“你看错了！”
“没有！”老太太说:“这只冰鞋的冰刀是齐齐哈尔冰刀厂生产的‘黑龙’牌冰刀；有9个鞋带纽扣！你看见了吗？鞋的侧壁有‘蓝色之光‘几个字！”
“啊？”庄儿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事情似乎有了线索，他把老太太让到了一间小饭馆里，慢慢地让她述说。
老太太讲起了他内心的故事:“魏斐然是我的丈夫！他出身一个很富有的家庭，生性木讷、单纯。文革时在外语学院当老师，因冲撞造反的学生被下放到一个小山村教学！他离开我时只带了一双冰鞋和一台手摇留声机！我在两只冰鞋的内侧壁同时写了‘蓝色之光‘四个字，发誓我们以后会重逢！后来……”
庄儿道:“后来，后来他被发配到大西北一个农场劳教！他现在没有回到您身边吗？”
“没有！”老太太哀伤地揉了揉干枯了的眼:“我已经五十年没有见到他了！有人说他死了！”
“您每天到旧货市场就是为了寻找那写有‘蓝色之光‘的冰鞋吗？”
“不是！”老太太坚定地摇摇头:“是在每天证实那双冰鞋不会在旧货市场出现！只要我的‘蓝色之光‘的冰鞋不在这旧货市场里出现，就说明他还活着！可是……今天我看见了一只……”
“那一只也许不会出现的！”庄儿说:“这多少年来，我在全国各地的旧货市场转遍了，没有发现另一只冰鞋！”
“他还拿着另一只冰鞋？”老太太问。
“拿着呢！”庄儿说。
“他有文化，爱音乐，喜欢滑冰！”老太太说。
“爱生活的人，不会死的！”庄儿说。
……
读者，如果有谁看见一只齐齐哈尔冰刀厂1953年生产的配有‘黑龙’牌冰刀、有9个鞋带纽扣、鞋的侧壁写有“”蓝色之光”几个字的冰鞋，请告送作者，本人必有重谢！
屈岩 曾在报刊杂志电台发表杂文随笔近百篇，自著杂文随笔集《更始之夜随笔》 。在中国作家网发有《非公书记老郑》《御窑村的窑火》长篇小说两部，有小小说散见网络和纸媒。燕山文联文学协会会员，房山区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小说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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