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战友

     文／孙善兵（上海）

     我的家乡江苏省连云港市历史上多次属齐鲁版图，所以当兵时山东战友称我们是半个老乡，我也十分喜欢山东战友的顽强拼搏和纯朴善良。入伍后三十余年与山东战友交往印象最深的事，我想除了绮丽秀颖的风景和齐鲁厚重文化，恐怕便是山东战友的喝酒了。山东战友善饮，我多次亲见和领略其酒桌上的海量与风范了。山东战友不但善饮，而且善劝，其劝酒的水准达到了一种艺术的高度，超过我们灌云人。不讳地说，山东战友的劝酒已骎骎乎形成一套精致且精湛的技艺了。这种技艺只有亲临山东并亲炙其味的人，才能窥其纤毫，并为之叹为观止。

       首先，山东战友的劝酒浸染着一股艺术的气质与善良的霸气。有板有眼，循循善诱，没有丝毫讨价还价的余地，恍如软刀子杀人，于温藉融和之间，让人酩酊大醉。而且，其敬酒每一杯都有每一杯的说法，每一种说法都有一套论证，人情世故，天文地理，深文周纳，无所不包，对被敬者构成了强大的论证。每一杯都有每一杯的理由，引经据典，勾古稽今，让人有一种醍醐灌顶般的文化享受。这种劝酒的艺术与一些地方动辄“不喝此杯，便是看不起兄弟”之类的做法，自是另出机杼棋高一着矣。尤其可爱的是，山东战友其情之真其意之切，让人觉得不喝此杯简直愧对列祖列宗，即便手里端的是断肠散鹤顶红，也决不皱皱眉。

       山东人喝酒的规则，有一种属地主义的色彩。无论是席位的安排，敬酒的顺序，动箸之先后，都有一套细致的规矩。这些规矩皆是属地法，解释权都归主人，外地人的规矩自不能适用。于是乎，我们江苏人在酒桌上动辄得咎，犯规不断，而每次犯规，都有相应的“惩罚”，端的叫天天不应，只好认罪伏法，推杯换盏，以致醉卧沙场。记得有一次清蒸鱼端上酒桌，鄙人率先夹了一小块，尚未入嘴，便被当地的战友逮住，他断喝一声：“鱼头酒三杯”。闻得此言，不禁肝胆俱裂，只好入乡随俗，浮三大白。这就是山东人喝酒的“霸道”。众所周知，法理学上有个推定，即所有人都被预设知晓法律之全部内容，故而不承认所谓“不知者不为罪”之说。山东人喝酒的规矩，似乎也有如是之效力。所谓不知晓当地饮酒习惯的说法，在那里是没有抗辩之效力。

       山东战友喝酒有一种严格的程序主义的色彩。每次敬酒与被敬，都有着具体细微的程序，有板有眼，敬者与被敬者都深谙其味，行动如仪。这种仪式背后隐藏着深厚的礼俗文化，古朴凝重，令人肃然起敬，其做派巍巍然有古风。向每个人敬酒时，一定要与之攀谈几句，内容因人而宜，一丝不苟，诚挚澹定，有长者之风。这种做派让人觉得不满饮此杯实在罪孽深重，于是个个三仰其脖，喝得面如桃花不吐人言。在我看来，这种精致的程序似乎又是一个“陷阱”了：开席之际，先共饮三杯。三轮轰炸下来，酒量不佳的便开始目光游移脸上做可爱状了。接下来便是东道主挨个敬，敬酒动辄三杯，前两杯他是不喝的，直到第三杯才陪你一道干。这道程序完毕，菜鸟们自是神智模糊东倒西歪了。不消启动下道程序，个个便如斯诺克桌上的色球，被人笃定地收拾。

      山东战友喝酒一般都是白酒，倘若哪位年兄一上桌，便叫嚣着上一杯酸奶，可谓冒天下之大不韪矣，按照古罗马的法律，恐怕就要人格大减等了。在山东战友的酒桌上，白酒好像已经成为桌子的一部分。即便入席前主人信誓旦旦地表示不喝白酒，只是意思意思。但一旦酒席摆上，白酒照旧巍然矗立，让人触目惊心。山东的白酒性极烈，即便是好酒佳酿，入口亦不醇，一杯下肚，恍如生吞下一块木炭，腹中如灼，一时龇牙咧嘴，五官挪移。

       回想在山东的一个一个场子，没有一场被忘却。热情好客的山东战友，我们在深切感激之余，总要胆战心惊，有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感。我不好酒也不善饮，但到了山东，一切托辞都是多余的，一辈子醉过三次酒，都发生在山东战友聚会，次次刻骨铭心：分别是淄博、泰安、青岛和五莲。其中有几位当年劝酒的战友早已作古。

       每每回想起当年的热忱，不竞老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