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殇(小说)
文/刘正双(湖北)
揭开尘封的往事,还原真实的历史。回忆是痛苦的,我的心,至今仍在滴血……
——题记

" 双哥,歇一会儿,太热了。哎呦,走不动了……,走不动了……″
刚一爬上堤顶,小王就呼哧呼哧牛似的喘着粗气说道,歪着腚卧到树荫下,用衣襟扇起风来。
我扯下草帽,擦擦湿润润的脸。野风肆意地吹着,树荫下凉风习习。天上没有一丝云彩,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时遇六月天气,炎暑正热。白河两岸,庄稼苗病了似的,叶子挂着层灰土在枝杆上打着卷,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低垂着。几个老汉在田地里锄草,间苗,时不时地勒一把汗,瞅一瞅天。邻近的村庄里偶尔传来几声狗叫,给这静寂的原野增添了一丝生气。
"也行,″我说道。同时对身后五花大绑的中年人说:"李老师,你也坐下歇歇吧。″
"嗯……嗯……,谢谢。″那个叫李老师的中年人一边点头道谢,一边斜靠着一棵白杨树,慢慢地蹲下。
"你个臭老九,富农的狗崽子,……怎么也配……?″
小王跳将起来,全然没有了刚才的狼狈样,照着李老师"嘭嘭嘭″就是三脚。"滚一边去,到太阳底下晒着!″他怒吼着,又是一脚,将李老师踢滚到堤下的大太阳里。
我连忙阻挡住小王的疯狂行为。
"别这样好不好,你看这大太阳,下火似的,万一给他晒出个好歹,怎么交差?怎么解释?……再说了,大家一个村的,他那么大岁数,又是你我的老师!″
小王有些愤愤然,瞪了李老师几眼。
我心里明白,从前的小小王因为逃课、不做作业,没少挨李老师"木栗″,他记恨在心。这一路上,我还得处处小心点才是。

二、
这次我和小王是奉民兵连长之命,押送"臭老九″、"富农的狗崽子″李老师到公社去参加批斗大会,然后送到"学习班″学习改造的。
改革开放伊始,中央就制定了两步走的宏伟蓝图,力争在本世纪末达到小康水平,实现四个现代化要有两手:一手抓建设,一手抓法制……,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打掉犯罪分子的嚣张气焰,社会才能安定团结,改革开放才能顺利进行。为此,从严、从重、从快地打击黑恶势力、暴力和盗窃等严重的社会犯罪,迫在眉睫。
早饭刚过,通讯员跑步来通知我,立刻马上到大队部开会。
会议室内,烟雾缭绕,联防队员业已到齐,大家表情严肃,鸦雀无声。
民兵连长倒背着双手,叼着烟卷在主席台前来回走动着,犀利的目光不时扫视着台下的众人。
"舌头嚼烂了,唾沫耗干了,软的硬的办法都用了,啊——,……那个臭老九,简直是茅坑里的石头……″,他恼羞成怒,"他妈的,他硬是不开口,啊——,不老实交待,和革命群众对抗到底……″,他愤怒得头上青筋乱蹦,为始终没得到他所想到的东西而焦燥。
"对于这种阶级敌人,死不悔改的顽固分子,必须专他的政,啊……,办他的学习班,啊……,坚决惩处,绝不姑息!……″
他挥舞着粗壮的手臂,用力地从空中劈下。
精干的民兵连长,自始自终都保留着他在部队里的一贯作风:雷厉风行。
"散会后,那个谁——联防队长和小王″——他望向我,又指指小王——一个有着金黄头发的,瘦小个子的年青人。"你俩一起押着他到公社去,办他的学习班,啊……,开他的批斗大会……,这个顽固分子,狗崽子!他妈的……″他出奇地愤怒。
近几天,上级分配给我们大队六个斗争指标,民兵连长搜肠刮肚,把全村稍微有点劣迹的翻了个遍,连见邻居吐口口水的张三也逮了,可还凑不够六个人。合计来合计去。"这样吧,把李老头整上,他老子以前是富农,啊……,是剥削劳动人民、喝劳动人民血的寄生虫,啊……,啥根出啥藤,啥种出啥苗,他也好不到哪儿去!″民兵连长一锤定音。
"文革不是己经结束,都摘了‘帽子′吗?″
"同志,阶级斗争这根弦一刻也不能松懈。″民兵连长凝视着我,炯炯有神的双眼焕发出光彩。"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啊……,记住,美帝亡我之心不死,他们蠢蠢欲动,暗中会和隐形的敌人内外勾结,不知啥时候,就会对伟大的社会主义暗下黑手!啊……,阶级斗争是长期的,复杂的!啊……,要时刻提高警惕!记住,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已人的残忍!″连长的语气坚定又坚决。"所以,我们要对人民负责,对党负责,必须防患于未然!不可掉以轻心,啊……!″
"可是他己经……″,我还是有些不理解,分辩道。
"别可是了,这些寄生虫的狗崽子能有啥好种?″民兵连长打断了我的话,显得有些不耐烦。“我晓得你是性情中人,老李头是你老师,啊……,可在大是大非面前,你要分清是非,站稳立场,……年青人哪,啊!……″,民兵连长拍拍我的肩,"这样吧,捆人你就不去了,让小王和小张他们几个去。″
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老李头被联防队员五花大绑带到大队部。他的女人和女儿哭天抹泪,被联防队员狠狠地踹翻在地,还"奖赏″几个大耳刮子。几个队员轮番上阵,"审″了一个通宵,也没"审″出个所以然来。

三、
夏天的天是猴子的脸,说变就变。刚刚还艳阳高照,如蒸笼般灸烤着大地,转眼间,一片乌云飞来,掉下几颗雨点,摔在人的脸上、脖颈里,还有点凉,
我站起身来,睁大了眼晴,远处烟笼雾锁,电闪雷鸣,墨似的乌云飞驰而来。玉米苗,芝麻杆,绿豆秧……,像得到什么可喜的事,飘洒地摇摆。河面上,一层又一层水雾重重叠叠,上下涌动,岸边的梨树、桃树、垂杨柳……,掩映在水雾之中,时隐时现。
"暴风雨……,暴风雨……要来了……,快,快走。″我大声喊道。
小王极不情愿地从地上爬起来。
"这鬼天气……,还以为接了趟美差,没想到是这么个苦差事!″他嘟嘟囔囔道。
"要不这样吧,小王,你先回家,反正离公社也不远了。我一个人看押着他就行了。″望着洋皮虱似的小王,我说道。
"真的?……真的?……,啊,那个,改天小弟请你来两杯?″小王喜出望外,递给我一根烟:″双哥辛苦双哥辛苦……"说完,拱拱手,兔子似的,三窜两窜,不见了踪影。
我摇摇头,苦笑一下。连长的这个小舅子,哪是个干事的料?

四、
路,狭窄而弯曲。两边芦苇丛生,繁茂密集,经年的枯苇叶,在脚下发出沉闷的声响。青翠而硕大的长叶随风舞动,不时划拉着我的手臂,硬生生地痛。布氏苇莺随着苇梢荡来晃去,发出悦耳的叫声。倏地,扑愣愣,展开翅膀,剑一般掠过水面,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水面上,只留下一圈圈的涟漪在荡漾。
为了赶时间,我们抄了这条人迹罕至的近道。
云层越来越重,雨气己扑面而来。
黑幕笼罩的芦苇丛中,只有我们两个匆匆急行的人。
"李老师,″我叫住了正头肩并用拨拉苇叶的人。
他站定,怔怔地看着我。二十几年的"运动″,已经整得他麻木不堪,形同木偶,曾经的那个意气风发的李老师早己荡然无存。他全身己经汗透,顺绑绳不住地往下淌。沾满草屑的头发,紧紧地贴在头皮上。额头上,苇叶划拉出道道血口。那血丝,蚯蚓似的,随着汗水,盘旋在沟壑纵横的额头上。
"李老师,″我不敢抬头看他的眼,只顾解开绑他的绳索。
"前面是条三岔道,一条通往公社,一条通往河南新野……″
河南新野他有个姑妈……。
他怔怔地看着我,嚅动着,不说一句话。
“对不起,老师,别怪我,我……″
我把绳索使劲扔向芦苇深处。
"你……,你这是?″他似乎明白过来:"放我逃了,你哪个办?″
"我?……″,我笑笑:"别管我,我是联防队长,又是共产党员……,会没事的,你自己保重,走吧!快……!″
"刺啦″,一道炫目的强光撕裂黑幕,紧跟着,倾盆大雨从天而降。风雨中,两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没有动。我摆摆手。
李老师顿了一下,又回头望望我,随即一瘸一拐地往新野方向挪动,1米,2米……,10米……20米……,他站定,仰望如瀑的雨帘,贪婪地吮吸着这片刻的自由空气。稍顷,折转身,昂首挺胸往公社方向走去。
"老师!……,李老师……″,我失声呼喊道。
泪水,混和雨水,顺脸颊滚滚而下……
2023.07.13.襄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