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问
文/齐振西
时光追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时候,我还在兰州读书,每年的寒暑假都要乘火车,往返于西部和东部之间——我坐着绿皮火车在黄土高原上穿行,见证并亲历了鲜明的时代符刻。
火车漫不经心地行驶。透过车窗,呈现眼帘的是一幅古朴苍茫的画卷:黄土高坡、山丘沟壑,还有窑洞、旷野、疏草、青苗、羊群、牧童……一切都安静平和,仿佛童年的旧照,牵人思绪,叫你的目光移开不得,直到专注而困顿起来。
但是没有谁能够安睡。车厢像个闷灌:过道里、车厢连接处、甚至座位底下都是人,拥挤、酷热,身上黏糊糊的,好像涂了一层胶水。嗡嗡的电扇鼓出来的热风,像一把毛刷扫来扫去,使板结的皮肤更不舒服。人们东倒西歪地坐着、站着、仰卧着、蜷伏着,无精打采地半睡半醒着。
“买熟鸡蛋啦——”
“香蕉苹果!香蕉苹果!”
“哎!烧鸡,烧鸡,三块钱一只,五块钱两只。”
…… ……
不知什么时候,火车已经停下。这是一个乡镇小站,月台上早已簇拥了一群商贩。她们一面吆喝,一面奔向各个车厢窗口,十分熟练地兜售各色物品。
小贩中多是女孩,也有中年妇女和小伙子。虽然衣着土旧,但是都伶牙俐齿,很会招揽生意。
“哎,喝茶水喽!解热解乏解渴,消暑生津去火——”这不,叫卖声还颇具文化色彩,配上西北当地的方言,解渴的“渴”字和去火的“火”字声调都往下沉,仿佛要把燥热的温度拽下来。
车厢里顿时喧闹起来。长途旅行使人疲惫,闷热更叫人焦渴难耐。所以,当列车刚刚停稳,人们便纷纷挤下车去“放风”,小贩的生意自然也不错。虽然人们都不甚宽裕,但穷家富路的观念还是让小贩们笑逐颜开。
我属于好静恶动的一类,况且也囊中羞涩,仍坐在位上。但干涩生烟的喉咙,促使我把头伸向窗外,怯生生地问卖茶水的小姑娘:
“茶水怎么卖?”
“两毛钱一杯。解热解乏解渴,消暑生津去火——好得很。”她说“很”字时,尾音带有ng韵,且有特别的鼻音,听起来彷如是“豪得横^”。
“那,我要一杯。”虽然我知道茶水不会像她说的那般好,却是我此刻的最需。况且这几年熟悉了这种乡音,小姑娘又清纯可爱,所以喜欢买她的账。果然一口喝下去,顿觉爽润,实在是 “豪得横^”。
“再来一杯。”火车到下一站,还需要两个多小时,想到后面还要承受的燥热,我不禁舍得又要了一杯。
小姑娘递给我,我接了,放在火车的茶几上。刚喝了茶水,头脑清爽了许多,看窗外的风景也别有兴味。
“钱——”
直到小姑娘高声讨要,我才想起买的两杯茶水还没有付钱。于是赶紧掏钱。不巧兜里没有零钱,便扭过身,从内衣兜里摸了半天,掏出一张五元纸币来。那时候,五块钱就是大面额钞票了,因为中国最大面额钞票“大团结”也才是十元。我把五元钱交给卖茶水的小姑娘,等着找钱,但她忙于做生意,不急找钱。我看着她手脚利索招揽顾客,很是佩服。不过十几岁就出来混社会,轮到我,肯定没这个勇气。我只顾遐想,火车的汽笛响了,我开始慌张了,催着小姑娘赶快找钱。不料,小姑娘只朝我讪讪一笑,像风一样飘走了。
火车徐徐开动,旋即驶出了车站。
不意之中,我被当头一击!五块钱,对于八十年代的穷学生,可是一笔不小的款子啊!莫名其妙被骗走,怎么能不着急上火呢?况且,这还不仅是五元钱(准确说是四块六)的问题,一种被耍弄的屈辱感猛烈撞击我的心头。愤恨、懊恼、羞愧,却又无处发泄,而同车人的笑语欢声,更使我有一种低能儿的自卑了。
车上的气氛非常活跃,好像加了油的马达,瞬间沸腾起来。吃的,喝的,猜拳击掌的,喷云吐雾的……生机盎然。只有呆若木鸡的我。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他一手掐着烧鸡,一手握瓶啤酒,边吃边喝边眉飞色舞地调侃,还不时用眼角的余光乜斜我,仿佛在嘲笑我的愚笨。
火车依旧在高原上蹒跚,翻过一座山岗,越过一道丘壑,不时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
“香蕉苹果!香蕉苹果!”
“看报,看报!看逃亡纳粹异乡伏法,看风流女模游戏人生。”
…… ……
一只手伸过来,一只手伸出去。递过钱,拿回吃用的物品,车厢内外一阵骚乱。我知道,又到了一个小站。我无意再看那些生意小贩了。
火车拉响了一声长笛。
这时候,我对面的络腮胡子忽然把头伸向窗外,冲着站台上一个卖水果的小姑娘喊道:“两把香蕉,两把苹果。”
卖水果的小姑娘满脸欢喜,忙不迭地把香蕉和苹果呈上来,络腮胡子双手用力一拉,把东西摊在茶几上。因为用力过猛,网兜扯烂了。
火车启动了。
“钱——”车下小姑娘喊。
大胡子便掏钱,手里掏出一张“大团结”。我担心我的故事再次上演。但接着发生的一幕,更叫我错愕了。
火车慢慢加速。
“钱~~钱~~”小姑娘一边声嘶力竭地喊,一边拼命地追着火车,几乎要冲出月台,被车站工作人员阻拦住了。
络腮胡子手里举着“大团结”,挑逗的在窗户边晃来晃去,高喊道:“上来啊,跟我一起走吧。”
火车呼啸着离开了车站。
小姑娘的身影淹没在苍茫的烟霭之中了。
……火车呼啸着穿过一道山洞,在山腰间盘旋着画了一连串巨大的“?”,它似乎有许多疑问,需要这壮阔的山川丘壑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