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臧棣诗歌《徜徉学简史》
《徜徉学简史》是臧棣诗集《世界太古老,眼泪太年轻》的第一首诗,它在某种程度上奠定了《世界太古老,眼泪太年轻》整部诗集的基本风格走向。“徜徉”,在现代汉语中多指安闲自在之意,在汉语的古老记忆中又经常与大型鸟类的翱翔姿态相互联系。最早可以联想到庄子在《逍遥游》中对鲲鹏飞翔情态的描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其后,“徜徉”则见于刘安的《淮南子·人间训》:“翱翔乎忽荒之上,徜徉乎虹蜺之间。”稍晚,则见于刘向的《九叹·思古》:“倘佯垆阪沼水深兮,容与汉渚涕淫淫兮。”其中,“徜徉”一词开始从鸟类翱翔形态的本义中脱身出来,遂指为一种“彷徨无所适”的情绪状态。因而,从“徜徉”一词的语义迁徙史的角度来看臧棣的诗歌《徜徉学简史》,则可发现两种词义上的指认:一,描述为事物或动物自在的运动状态,如诗中的物象:白云、影子、芳草、大雁、雁群、羚羊、红牛、马等;二,表明一种类似于安闲自在的情绪或感觉,如诗中所言“所有的情绪/都稀释在柔和的阵风中。”“就好像它们/也有过类似的感觉。”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臧棣在《徜徉学简史》中所要完成的是对“徜徉”词语本身的关注,这种关注、凝思、阐释虽以“知识”作为基础,但不以知识的形态展开,而是以一种经验式的、感觉还原式的原则组织而成。诗题中“徜徉学”的说法体现出一种宏大的、体系化的格局,这种抱负并非可以通过一首诗完成,一首诗所能完成的是一种即时性的经验书写,它与诗人写作此诗时所处的环境、所持有的心态、所接收的信息存有一定联系。故“学”也好,“简史”也好,可能也如臧棣“丛书”“入门”“协会”等众多系列一样,一同验证着诗人愿“用体系性的东西、很重的东西,去关注卑微事物所处的境况”的承诺(臧棣《建立中国新诗的认证机制》)。而在此诗中,小事物则指向为一个汉语词汇——“徜徉”。
对于青年诗人而言,评释臧棣显得异常困难。这种困难不仅源于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以来学者、评者对臧棣日益丰富的评论文章,其观点结论趋于综合稳定以及臧棣诗歌本身所体现出来的活力、技艺、智性近乎完美的融合,还源于臧棣作为一位源头性诗人,其影响甚广,其后学甚多,在年轻一代诗人身上体现出的混杂的继承关系。对其诗歌阐释评价的侧重,既是一个即时性的评价问题,又会演化成一种历史定位的问题。年轻评者对评价臧棣诗歌的不同选取、不同侧重也是一个在自我身上一次次生成臧棣的诗歌传统的过程,这既决定了自己未来的写作面貌,又决定了臧棣诗歌在未来读者、评者心目中的面貌。在此意义上,本文无法全面地、整体地、准确地把握臧棣的《徜徉学简史》,而从评者/批评家的心态上撤退下来,仅能根据自己的诗歌写作理想,去把握臧棣诗歌的源发性的启示意义。
《徜徉学简史》全诗共31行,虽没有分节,但根据全诗的结构和语义关系大致可分为四节,即1-6行、7-14行、15-21行、22-31行的结构。这样的形式建构,大致体现出臧棣诗歌的诗句和诗篇的构筑方式:用混融一体的诗体形式和内部跨行的诗句交迭来展现一种句子与句子之间的流动性和句群与句群之间的沟壑感。没有读者能拒绝那种流动的、连绵的句子流,这种流动性极强的句子既能带来可无限延伸下去的能指链,又可带来语感上的、视觉上的强烈的舒适感。如果从诗歌技术上去探究产生这种诗句流动性的编织原则,我们可以发现,诗中的每一个句群都会围绕着一些物象词语推延下去。如第一节中:
吊篮般的白云轻轻拎起
苍翠的群山,动作舒展得像是在
测试睡眠的效果是否良好;
会意之后,又将它们
放回到时间的边缘。
句子的流动性来源于“白云”与“群山”两者之间的互动。在两者的互动中,又加入了辩证性的措辞结构,和诸如“会意之后,又将……”等语义转折方式,使得诗的语言流畅,并富含深意。再如第二节中:
伴奏源自一个对比:南飞的大雁
将人的孤独卷入一场哀歌,
而向北劲飞的雁群则爱抚着
更多的青天的影子;
“南飞大雁”“北飞雁群”“”影子”三者之间存在着互动关联,南飞的孤雁与北飞的雁群形成个体孤独与群体温暖的对比,而又统摄于同一片青天之下。影子来源于不同雁群之间的博弈,又成为“徜徉”在大地上的注脚。只要我们能仔细地察寻下去,大都可在每一节、每个句群中发现两个或三个相互联系的物象。这两个或三个相互联系的物象则可组成一个物象群,物象群之间又会产生出或相互肯定或相互否定的联系,从而组织全诗。总体来说,这种物象的联系或基于同一个场景,或基于一种物理关系。而对于这种物象之相互关联的察觉,便体现出诗人的匠心独运以及卓越的观察能力。
敬文东在《道旁的智慧——诗人臧棣论》一文中,将这种物象之间的联系性写法称为“三重关系(或称为三重转换)”。在诗歌方法论的意义上,敬文指出的这种“三重关系”或“三重转换”更多表达出臧棣诗歌的一种辩证色彩,辩证性是察觉和组织不同物象之间奇妙联系的核心思维。
但解释起来,就怕一条蛇
经过反复过滤,依然盘踞在
你的形状像筛子一样的纯洁中,
怎么抖动,都甩不掉。
如何理解这句话呢?依然要将诗句中的核心物象放在关系之中加以考察,蛇与大雁的互捕关系:成年的大雁具有攻击和捕食蛇的能力,而蛇又不失攻击大雁幼崽的能力。蛇代表的诱惑、欲求、威胁,无法彻底根除,而依然盘踞在人的纯洁之中……臧棣正是通过书写“蛇/大雁”“邪欲/纯洁”这样的辩证关系,来表现一种认识上的复杂性,是的,“臧棣的诗几乎不会走直线!”
语言的流动性可以带来语言的快感,并陷入一种语言的快乐的沉溺,通过语言的流动性,能指可以实现自我的无限生成和无限延续。但仍需要注意的是,这种同一平面的延续和生成可能会造成语感上的乏力和读者的审美疲倦问题。显然,臧棣注意到这种丝滑语言的弊端,他在与泉子的对谈《臧棣访谈:请想象这样一个故事:语言是可以纯洁的》中,提出了另一种语言结构的处理方式:“在现代书写中,我觉得最好的诗意来源于句子和句子之间那种流动的绵延的彼此映衬的关联。作为一个诗人,我专注于这种关联,对句子和句子之间的相互游移所形成的隐喻张力深感兴趣……从书写的角度看,诗的秘密差不多就存在于句子和句子之间的那些褶皱和缝隙里。”在句群与句群之间的衔接处设置这种“缝隙”与“沟壑”,便是在适当处阻止能指的无限滑动,在丝绸化的语言中加入一些颗粒感的物质,“沟壑”的设置也是在另一个维度上践行着辩证的诗歌构造理念。句群之间的辩证法可实现语言的丰富的多层性,也可打通通往核心物象的多条路径。
在诗歌《徜徉学简史》中,“沟壑”可以设置在句与句之间,也可设置在节与节之间。如第三节中,“这古老的视角,因季节而盛大,/但也只凭运气,才有效”关于视角的说法,虽然与上一句“蛇……怎么抖动,都甩不掉”的联系性不强,但可与“南飞大雁”“北飞雁群”在高空中的飞翔情景产生联系。这种适当的断裂阻止了意指的明确输出,更能增加一种跳跃性和内在的张力。可以说,全诗四节以“徜徉”为中心,四节所指不一但又存在着相互补充的功用。
偶尔移动,也不过是
梦和现实的界限,放松在
影子之歌中,就好像它们
也有过类似的感觉,
对“徜徉”一词的指涉从事物(白云)自在的移动状态转向于表示一种情绪或感觉,而后又转向于动物(羚羊、红牛、马匹)的运动状态,最后又落脚于一种感觉。全诗四节就像四块撕裂的绸缎一样,又在一种特制的缝针的作用下,编织于同一个整体之中。毫无疑问,这种多维度的表述可以抵制单一平面的语义快感,也可填补在同一平面上展开诗意所导致的匮乏。
以上对《徜徉学简史》的观察仅限于语言的层面,对此诗其它层面问题的察觉则有赖于其他文章。而臧棣在《徜徉学简史》中所展现的语言运作过程,即语言的流动性生成与沟壑感设置,对后来的诗人们具有深刻的启示意义。
附:
徜徉学简史
臧棣
吊篮般的白云轻轻拎起
苍翠的群山,动作舒展得像是在
测试睡眠的效果是否良好;
会意之后,又将它们
放回到时间的边缘。所有的情绪
都稀释在柔和的阵风中。
伴奏源自一个对比:南飞的大雁
将人的孤独卷入一场哀歌,
而向北劲飞的雁群则爱抚着
更多的青天的影子;
但解释起来,就怕一条蛇
经过反复过滤,依然盘踞在
你的形状像筛子一样的纯洁中,
怎么抖动,都甩不掉。
这古老的视角,因季节而盛大,
但也只凭运气,才有效;
我们像恋人一样分开,
像神的儿女一样更激烈地
相拥在一起,加入石头的沉默,
以便非人的浪漫再也不会
从我们身上弄丢一个真相。
蔓延的芳草清理出一片旷阔,
风景的深处,更多的羚羊和红牛
已进入状态,更多的马
在咀嚼的间歇,像雄浑的雕塑,
相邻在神秘的温柔中;
偶尔移动,也不过是
梦和现实的界限,放松在
影子之歌中,就好像它们
也有过类似的感觉,从不记得
我们或许也是它们的替身。

陈辉,90后,现居成都。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博士生,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写诗,写评论。诗歌作品发表于《诗刊》《草堂》《江南诗》等,评论文章见于《现代艺术》《星星·诗歌理论》《中国文化论丛》等。
附:近期重点关注专题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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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5月,活跃在中国当代诗歌现场的诗人、诗歌评论家、学者,展开了一场关于“当代诗歌困境和危机”的专题研讨,这场研讨会上提出的观点和诗学理论,引起了极大关注。根据这场讨论的主要参与者一行、王东东、张伟栋等人的建议,南方诗歌开设“未来诗学”专栏,用以刊发关于这一主题的有关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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