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 县 长(短篇小说)
作者:王学信
“不!不!”韩韧对着手机坚定地说,“老同学,你务必转告于书记,千万不要弄一帮子人为我接风洗尘了。届时,我直接去石湾扶贫点上!”电话那头,党昌县政府党组成员、办公室主任牛进,极力劝说韩韧:“韩县长,省市领导下来调研,不都有接有送么!党昌县是礼义之邦,必要的欢迎仪式还是要有么!”韩韧不高兴了:“你胡比乱攀什么?我是何许人也,芝麻一粒,而且是前来工作的,不是走马观花的!”牛进不以为然:“你现在是全县四十多万人的统领呀!”韩韧发脾气了:“你还有没有党性原则?你把于书记摆在何处?再说了,我这个县长还没有履行人大的法律程序,充其量不过是‘无证上岗’的准县长而已。这是大规矩呀,老同学!”“韩县长,不对呀,你还是县委第一副书记,是持‘证’上岗呀!”牛进大胆反驳。韩韧说:“反正我原本就没有官瘾,更不想走进‘接官亭’,你就不要煞费苦心了,你也绝对打听不到我出发的准确时间!”韩韧没有耐心了,果断地关了手机。
这一幕发生在“国庆黄金周”过后。
这段时间,市委副秘书长韩韧——不,如今该称他为党昌县县委韩副书记、政府韩县长了,整个儿就陷入了推辞不掉的欢送宴会上。他在市教育局当过副科长,在市委宣传部当过科长,在市农业局当过副局长,调到市委秘书处任职不久,就被组织选拔到党昌县主持政府工作。他工作过的地方都是大系统、综合部门,干部职工多,下属单位也多,他为人又正直亲和,善待同志和下属,故而人气很旺,请吃饭的人排不上队。他很不习惯这种虚应故事,但又不能对好心的人们发火,那将落下“当上大官看不起人”的骂名。每当暗夜来临,他带着一身酒气烟臭回到家里时,总要对着卫生间镜子里的那个人自嘲几句:“你小子出息了呀!退回二十多年,你不过是深山僻壤里一个穷人娃。现在大家请你是抬举你,你还拿架子摆脸子呢,太不识相了吧!”但他这个人就是不识抬举,终于在连续吃了三次酒宴后,就按捺不住性子了;而且他的“狗肚子见不得酥油”,也拉开稀了。于是他便顾不了许多,这天下午突然决定赶往党昌县。等到市委郑书记接到他的辞别电话时,他坐的“帆布篷”(北京吉普车)已经跑到二百公里外的全市扶贫典型——党昌县石湾村了。郑书记有点上气:“你小韩当官心切是不是?你总该吃了秘书处这顿送行饭再上任呀!我约了在家的书记都参加呢!”韩韧对着手机憨憨地笑着,连声说:“郑书记,对不起……”
石湾村因了扶贫成绩斐然,名声大振,经常有省市领导来视察、调研、指导工作,领导级别高了“坐骑”也成正比的高,这样来到石湾的“巡洋舰”、“三菱”、“沙漠王”、“奥迪”、“桑塔纳”、“北京现代”等等宝马良驹就不少,人们都司空见惯了。这天,见开来了一辆“帆布篷”,又只走下来一个人,没有前呼后拥的,也没有摄影拍照的,便不像往常那样,围上一群老人娃娃看稀奇,人们该干啥还干啥。“这倒好,没干扰!”韩韧由衷地感谢父老乡亲为他提供了可以自由了解情况的宽松环境。眼见为实呀,这肯定比听那些枯燥的汇报、看那些经过“笔杆子”加工的文字材料实际而有用多了。
韩韧放眼看去,只见这是个依山傍水的小山村,有百几十户人家,很紧凑地居住在背风的山湾里。村前的块块水地如镜子般闪亮,村后的层层梯田似绿带子飞飘。韩韧很清楚,水地是石湾村祖祖辈辈锲而不舍修造的;但梯田却是新一代石湾人战天斗地的创举。前几年,名噪一时的“石湾精神”就诞生于此,其真谛便是:“脱贫致富创新路,乱石山上造良田”。可惜那时候,他只参与整理过材料搞过宣传,没有到热火朝天的现场实地参战。
韩韧沿着弯弯山道朝后山攀登。越朝上走双腿越觉得沉重,但眼前的梯田也越发平整了。梯田外缘都砌着坚固的石墙,塄坎上栽着花椒树,田里铺着厚厚的沃土,用地膜覆盖过的玉米长得硕壮喜人。山坡上有不少人繁忙地劳作着,谁也不知道新县长驾到,倒是玉米棒上的红樱子随着山风潇洒地舞动着,似乎在说:“欢迎欢迎,欢迎韩县长检查指导工作。”韩韧便很幽默地朝红樱子招了招手,之后俯身走到一位正给花椒树施肥的老农跟前:“大叔,您老忙呀!”白发苍苍的大叔回过身一瞥,只见眼前站着一个约摸四十岁的敦实汉子,中等身材,留着寸头,戴着眼镜,国字型大脸上既有文雅气质又满是谦恭的笑容。“你……你是记者同志吧?”“噢,记者,对——”韩韧随机应变,掏出小笔记本和钢笔,“我来采访您,请您老谈谈石湾的创业史吧!”“咱有啥好说的!石湾全是郭老书记带来的福分呀!”大叔说。韩韧知道,郭老书记名叫郭义民,党昌县山区人,曾任市委副书记,退休前自愿到石湾蹲点帮扶。他现在住在县城,韩韧原本就打算慕名去拜访他。
“对呀!”韩韧点了点头说,“火车跑得快,全凭车头带么。您老能具体谈一下郭老书记吗?”大叔慢慢地给烟锅装旱烟末,韩韧赶忙从口袋掏出香烟递过去,大叔摇了摇头:“那洋货不解馋,郭老书记就不抽那。”于是,大叔边叭嗒叭嗒抽旱烟锅边娓娓长谈……
石湾村原先是个穷得叮当响的地方,山是荒山,水是恶水,一年到头没有多少收成,人们吃不饱肚子,靠出外打工、乞讨谋生。郭义民就不信这个邪,他带着对家乡父老兄弟的深厚情谊,请缨来到石湾村解剖麻雀。一放下行李,他就在村干部的陪同下,一连几天,拄着一根木棍,走遍了石湾的山山水水。他边走边和大家商讨……然后,在与村干部和老农代表抽旱烟中定下了创业蓝图。那是一个北风呼啸的夜晚,衣衫单薄、冻得浑身打颤的人们,挤在村支书的土棚房里,满屋子弥漫着呛人的劣质烟草味。郭义民和几位老农坐在土炕上,边抽旱烟边认真听取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经验之谈,有时频频点头,有时深思熟虑,讨论到后半夜,他很形象地提出“脚上穿水鞋,头上打雨伞,腰里挂钱串串”的发展思路。韩韧知晓此事,就是说,在川坝进一步扩大水田面积——种稻子,解决吃饭问题;在山上植树造林——既改变生态环境,又间伐用材;在山腰修筑水平梯田——栽花椒,种玉米、蔬菜和药材,解决花钱问题。当时,郭义民的这个提法在全市引起了强烈反响,成为一面脱贫致富的旗帜。
听到这里,韩韧禁不住脱口而出:“郭老书记高屋建瓴,因地制宜,切中石湾发展的要害了!”大叔见韩韧懂行,便说:“记者同志,咱说句有些人不爱听的话,可亏了郭老书记了!他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硬是在咱这穷地方住了四年,这才修了这些地,办了这些事,如今都受益了,家家生活发生了天大地变化。但来的人都歌颂在位的领导呢,也有人光喜欢给自己脸上贴金呢,这就没人记得起郭老书记了,唉,唉!”“那是贪天之功为己有,不道德!”韩韧铿锵有力地表示,“我记着呢,大叔,石湾村的今昔我心明如镜!我要把郭老书记一心一意为老百姓办事的宝贵精神广泛宣传,使之在全县发扬光大!”“你……”大叔认真端详了一阵韩韧,“这么说,你不是记者?”韩韧说:“我在任期内,不想接见记者!”
韩韧了解了石湾村的发展状况后,匆忙赶到县上。他自然先要去给前任县长、新任县委书记于淮迪报到了。于淮迪办公室有俩人,是请他吃饭的人。见韩韧进来了,于淮迪便说:“你们先去吧,等会我和韩县长一起来。”这俩人离开后,于淮迪亲自给韩韧倒水,并说了许多表示欢迎的话,顺口指责牛进失职,没有组织迎接……一阵寒喧过后,他递给韩韧一份修建政府办公大楼的报告:“韩县长,你看看这个,市政府我都跑了,原则上也同意了。我本来是可以签字的,作为我卸任前的最后一个决定,但……”于淮迪打住话头,递给韩韧一支香烟。韩韧接住香烟又放下了:“于书记的意思是……”于淮迪含蓄地笑了笑说:“这是取悦人心的事么,还是留给你办吧!县上情况复杂,人多嘴长,你上任不干几件漂亮的实事,他们就会在背后贬低你,使绊子,干扰工作。”
韩韧不屑一顾地笑道:“于书记,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吧,签个字就成为我的功绩了?县上谁不知道于书记您张罗盖大楼办实事呢!”于淮迪说:“大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是故意喧染的——其实盖楼资金缺口很大,在我的任上是根本盖不起来的。”韩韧呵呵一笑:“于书记用心良苦呀!但从法律角度讲,您现在还在任上呢,应该说盖楼更为有利。这样吧,您仍然挂帅,我协助您跑钱,市上省上我都有熟人!”于淮迪摇了摇头:“名不正则言不顺么!这是政府的事,理应归你管,县委岂能越俎代庖。”说罢,更含蓄地一笑。韩韧点了点头,便不再说什么了。于淮迪当年当过韩韧的局长,他这次能来党昌县当“官”,听说也与于淮迪的举荐有关。这种伯乐识马的英雄相许,韩韧记恩于心,没齿难忘,伺机报答。
韩韧婉言谢绝了于淮迪答应的饭局,接着就一一拜访了人大、政协的领导们,然后就向政府大院走去。明天他要召开政府各单位负责人见面会议,算是进行“就职演说”吧,得抓紧准备一下。
等韩韧走进政府大院时,已是暮色苍茫了。这是一个由五十年代修建的N排砖木结构平房组成的办公场所,居于楼房鳞次栉比的城区,确实显得寒碜落伍、有失大雅,不建一栋办公大楼实在说不过去。韩韧心里不由得对于淮迪的正确决策赞许起来。这时,他见几间房子还亮着灯光,便问门卫老汉:“师傅,晚上还有人上班呀?”老汉说:“牛主任加班写材料呢,他每晚都来。”韩韧噢了一声,心里说:“敬业呀老同学,难得的老黄牛精神!”便神情激越地朝政府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韩韧看见一个河南口音的小伙子正“妞长妞短”地打着电话,他等得不耐烦了,便将门轻轻推开。“你……你找谁?”坐在办公桌上的小伙子显然被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地说:“晚上不办公,有事明天上班时间来!”韩韧抬腕看了一眼手表:“你这个电话打得也太长了些,我进政府大院就听见了。打给谁呀?花公家的钱给那个妞打长途合适吗?”这话显然是把小伙子刺疼了,便把嘴一撇说:“我给谁打电话你管得着吗?去去去,一边呆着去!”小伙子换了一个更为傲慢的坐姿,又旁若无人地说开“俺们的事……”了。这就把韩韧惹火了:“去把你们的主任找来!”小伙子先是一愣,转而嘻嘻嘲笑着说:“哟,你也太牛B了吧!那路神仙呀?你以为我们主任随便能见吗?”小伙子“哼”了一声,又把嘴唇对准了话筒,“妞妞,俺等会再给你打,啊?来了一个不晓事的……”
这时,牛进听到响动急匆匆进来了,对小伙子大喝了一声:“小翟,你赶快给我下来!”小伙子慌忙跳下桌子,惶恐地站在一边。“你眼睛进水了?你知不知道这是谁呀?”韩韧朝牛进摆了摆手,转身走了出去。“小翟呀,你闯下大祸了,这是新来的韩县长呀!”“俺的娘吔……”小翟两条腿哆嗦着,脸都吓黄了。牛进瞪了小翟一眼,垛了垛脚,急忙跟到县长办公室:“韩县长,你回来该打个招呼呀!”“打了招呼还能看到刚才的一幕?我最见不得这种吊儿郎当的样子,哪里来的退回哪里去!”韩韧头也不抬地说。“这恐怕不妥吧……”牛进朝门外看了看,压低声音说,“小翟是于书记亲戚的娃,才从河南一家企业调来的,恐怕退掉很难。——再说了,用你的话说,你这县长现在还是‘无证上岗’,应该收敛一下锋芒呀!”“如果这么说,那就坚决退掉!我不怕丢乌纱帽!”韩韧呼地站了起来。
牛进趋前一步,小心翼翼地说:“韩县长,我觉得你应该跟于书记搞好关系,这对全县的工作有利呀……”“那……那就让人事局调到最边远的乡上去!噢,对了,把他放到石湾村蹲点一年,全村人均收入增加不了一百元,就不要再干了!”“这……”牛进还想说什么,但被韩韧制止了:“你怎么变得婆婆妈妈的了?此事就这么定了!”接着,韩韧坐下来写了“讲话提纲”几个字。牛进吐了吐舌头,心里说:“还是上大学时那个牛脾气!”便退了出来。
翌日八时,韩韧与县政府在家的其他领导成员一起走进会议室。这是他第一次在公众场合亮相,人们都想一睹新县长的风采。通知了的人早早都来了,绝无往常那么稀稀拉拉的样子,会议室齐茬茬坐满了人。县电视台、报道组的记者也都簇拥在主席台前,并将“长枪短炮”瞄准了韩韧。见状,韩韧脸上一沉,就说开了:“我是大山的儿子,也是出了大学门就走进机关门的,缺乏实际工作经验,身上的毛病很多,例如书生气十足、遇事死抠原则、不留情面等等;但王婆卖瓜地说,我也有优点——不喜欢显山露水、抛头露面、张扬卖弄,这样上镜头的机会就很少。你们与我一起工作,也就很难看到自己的光辉形象……”
韩韧轻声慢语地说到这里,不由得就笑了。于是台下也笑,开始是一两声,后来就连成了片,会议室里嗡嗡回响。坐在前排的牛进有点沉不住气了,他怎么也没有料到老同学的“就职演说”竟然是这样开始的。紧接着,他就感到不妙,只见韩韧脸上渐渐泛红,语速随之也加快了:“我看过县电视台的‘新闻短讯汇集’,发现全县四十多万人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顶烈日、战严寒,辛辛苦苦地修理地球,却很少见到他们的镜头,电视上出现的大都是指手画脚的领导同志,这公平合理吗?——虽然本人长得不算太丑,但我最怕照相了,镜头一对准我,身上就像钻进了毛毛虫,又躁又痒十分难受。今天你们照就照了,但下不为例!”韩韧一挥手,摄影的人就一个个灰溜溜地退场了。
这时,韩韧才掏出一沓纸,哗啦啦翻了翻说:“办公室给我准备了一个见面会稿子,开头一句是‘同志们:我是来给大家服务的,也是来向大家学习的。’我看能用的也就是这句话了,其余的内容在报刊上、文件上都能找到,我相信大家早已读过。为了不浪费大家宝贵的时间,我看就没有必要念了。我只想在这里重提一下石湾精神——”他把讲稿放下,接着就大讲特讲郭义民在石湾蹲点的故事。
“但是,”他把话锋一转,“我不得不严肃地提出,石湾是十多年前的老典型了,石湾精神也发扬了很长的时间了,可怎么就没有第二个、第三个石湾出现呢?我们县上的石沟、石坎、石岔、石崖多得去了,比当年石湾自然条件好得多的村子也不在少数,为什么就不能像石湾人那样因地制宜确定发展思路、扑下身子大干、实现脱贫致富呢?”韩韧猛地把眼镜一摘,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视了一下会场,然后提高了嗓音:“作风啊,同志们,工作不实、满足现状、裹足不前,等等陈腐的东西,严重地束缚了我们的进取。——是的,我们电视上有影了,电台上有声了,报纸上有名了,这是大家辛勤努力的结果,但这么一来,难道就应该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吗?何况严格地说,石湾的‘军功章’里主要是郭老书记的贡献!”韩韧“虎”地站了起来:“什么叫干部?我看就是扑下身子大干实干苦干的人,而绝不是高高在上的官老爷!郭老书记亲身躬行,可以说以一己之力,抓出了赫赫有名的石湾典型,我们在坐的干部这么多人,能不能下去抓出其它什么‘湾’的新典型呢?谁敢请樱?敢干的人下来找我!”
牛进看了一下手表,韩韧的“就职演说”用了半个多小时。他在政府办公室当了多年主任,陪了两届县长,这是他参加的最短的一次会议。他再抬头看时,韩韧已收拾了公文包,准备离去。牛进便站起来,示意大家鼓掌。直到这时,人们才反应过来,会议已结束了,便纷纷起立,接着就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会后,牛进跟进县长办公室时,只见韩韧铁青着脸,气得手都微微抖动着。“老同学,这是怎么一回事?”韩韧把手上一份材料递给牛进。牛进翻了翻,见是南部乡要求兴建‘良种推广繁育基地’的报告,便说:“这是老问题了,没钱呀!”“怎么没钱呢?这是四年前,我在市农业局工作时,批建的一个项目。党昌县南部是产粮区,急需在那里建设一个良种基地,就近解决农民的籽种问题。我记得也拨过十万元专款呀!”“这个项目确实很有必要建设,市上也确实拨了专款,但据于书记说,钱远远不够,要县上配套,县上哪来钱呀?便搁浅了。现在‘三材’价格涨得厉害,那些钱怕连围墙都砌不起来了……”“我不听你说,眼见为实,你安排车,跟我去看!”韩韧说着就夹起了公文包。
别看北京吉普其貌不扬,但爬山路十分疲实。去南部乡要翻过一座不算小的山麓,山路狭窄,弯多难行。但“帆布篷”吭吃吭吃没打一把倒车就爬到山顶了,接着便呼呼叫着蜿蜒而下。一百多里山路跑完后,便是一方偌大的、一眼望不到边的良田沃土。因了牛进已给南部乡挂了电话,书记、乡长都在乡政府门口等着。但韩韧谢绝了乡上的招待,直接就去了拟建的“良种繁育基地”。
看来乡上是重视的,给划拨了百十亩优质良田,因了资金未到位,周围仅拉了几道铁丝网,里边是苍绿色的玉米,鲜嫩的蔬菜和药材等种子田。“上次拨的十万元呢?”韩韧开门见山问。“县上用作修建招待所大楼了!”一个方面大耳,脸色黝黑的汉子说。乡上书记急忙介绍:“韩县长,这是乡上的经委主任龙……”“龙黑子么,烧成灰我都认识。”“韩县长好眼力,都好些年了,你还记得我这个小人物。看来你的心是向下长的。”“你特殊么!因为你黑,我就记下了。”韩韧莞尔一笑,“龙黑子,你别犯贫嘴了,说说那笔钱吧!”“韩县长,等了半年都没有拨下来。我去县财政局询问,说是于县长签了字,批给县政府招待所了。那几年参观石湾的人多,下来的领导也多,招待所挂了很大一块账,便用良种基地的专款填窟窿。”“胡闹!”韩韧怒形于色,“龙黑子,我教你一个办法,你这会就跟我上县,你每天就蹲在县财政局,磨他们的局长,一直磨到良种繁育基地开工。”又转过头指着牛进,一脸坏笑地说:“他也罪责难逃,也缠他,反正要把那笔钱要下来。”书记、乡长都鼓起掌来,然后邀请韩韧去乡上“吃便饭”。韩韧知道“便饭”并不简便,而是酒肉饕餮大餐,便嗔怒道:“你们不想建良种基地了?那好,我就不走了,住他个三天三夜,大吃大喝,领略田园风光!”
韩韧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谁还敢留他呀!
北京吉普返回县上时,天已黑透了。韩韧忽然问牛进带钱了没有。牛进在兜里摸了一把,说:“有三四百元。”韩韧说:“够了,你去食品店买点营养品,然后跟我去看望郭老书记。”“好!应该的!郭老书记既是老领导,又是老功臣,德高望重!”
这时,牛进的手机响了,他瞥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号码,怯怯地说:“韩县长,这是找你的,路上已打过三四遍了。”韩韧问:“谁呀?这么急切?”牛进说:“‘大世界建筑公司’的于总,请你吃饭。”“我不认识他,吃的什么不明不白饭,别理!”韩韧态度坚定。“这顿饭恐怕你躲不过去。”牛进说,“这个于总是县委于书记的堂弟。”韩韧一愣:“老同学,你还知道什么‘内参’?”牛进狡黠地一笑:“他们划好了圈,就等着你往里边钻呢!这话,我只能说到这儿了。”韩韧说:“好呀你,有话瞒着我,‘对组织不忠’,小心我撤了你!”牛进很平淡地说:“我等着你撤换呢。我要是你,上任第一天就把牛进换了。”“为什么?”“他是前朝的宠臣,政治属性模糊,这是新一届政府的大忌呀!韩县长,你不这样认为吗?”韩韧说:“鬼机灵!你再试探我?但我不会露底牌的!”牛进讪讪地笑了:“韩县长,说句真心话吧,上大学时,我以为您很简单,有话就说,直来直去,绝不掖着藏着;现在看来错了,其实您很有城府,岁月在你心里垒起了丘壑。”韩韧哈哈大笑:“老同学,你还挺辩证么!不说了,快下车买营养品吧!”“噢!稍等!”韩韧在笔记本上撕了一张纸,刷刷写了“今借到牛进现金叁佰元整,本月工资发后即予归还,韩韧即日”几个字,递给牛进,“拿好了!丢了借条,我可赖账呢!”牛进口里说不必还了,心里高赞韩韧清廉。
第二天,韩韧照例八点不到就进了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在政府大院正中那排平房的边间。早晨,通讯员将一大摞文件及有关材料送来,他立即凝聚浑身精力,一份一份认真阅读。这些经他批阅了的文件,可能意味着某些重大事件,包括某些人的命运将发生转折,一些钱物的归属将有了改变,扯皮推诿的问题将很快解决。自然,他对自己的身份拿捏得很准,在每件事的批示中,都有“我建议”几个字。其间,将会不断有人敲门进来汇报,请示各种各样的问题,他很耐心地倾听、认真地思考,然后依据问题类别,让来人去找分管副县长细谈。这天上午十时许,韩韧正批阅文件,牛进拿着一份请柬进来了。“韩县长,新新族出版社早上来了两次电话,恭请你下午出席《梨花是粉白的妆》一书的发行会。”“是写什么的书?”“是一本爱情诗集。”“扯蛋!”韩韧头也不抬,“县上的工作千头万绪,忙得我焦头烂额理不出头绪,我那有哪个福分去欣赏爱情诗?”牛进说:“问题不在于诗集本身。此书的作者是市委郑书记的爱女,出版社说各区县主要领导下午都将赶到市上参会,你不去恐怕不好吧!”韩韧“噢”了一声,犹豫起来。市委郑书记口碑不错,对下属也很关爱,自己的这个七品芝麻官,从某种角度说就是郑书记给的;而且在自己未来的仕途上,郑书记仍然起着一言九鼎的作用。但这难道就应该成为参加他女儿诗集发行会的理由吗?人际交往怎么变得这般神经兮兮的?韩韧猛地扬起头说:“老同学,你给出版社打电话,就说我去石湾点上了,到晚上才能回来。”“这……”牛进很为难。“你就这么说!”韩韧抓起了公文包,“安排车子吧!”
中午,韩韧赶到石湾,找到那个大叔,这个大叔实际是村支部书记。这回大叔见牛进跟来了,可不敢做大了,忙“县长长县长短”地喊着,把韩韧往家里堂屋里让,又是递烟倒水,又是喊媳妇快做饭。韩韧说:“大叔,您不用忙乎了,我和牛主任来是向您请教的。请问,咱这里大田收完后,再种一料小秋作物行不行?”“行呀,老先人种过,主要是种菜。”大叔叭达抽着旱烟锅说,“小白菜,菠菜,蒜苗,等等。”“我是说种小荞。”韩韧掏出一份资料,早上我才看到的,荞麦营养价值高,市场很看好,只需两个月就成熟了!”“哎呀呀,你们读书的人可真是什么来着——英雄所见略同。小翟昨天也跟我这么叨叨过。说他们河南老家农村和咱这里条件差不多,过去只种一料大田,这几年又增加了一料小荞。”“噢,小翟就是政府办那个小子?”韩韧转头问牛进。牛进点头答复:“是的,按照你的指示,把他发配到这里了。”“发配好呀!年轻人一到基层,不是就得到锻炼了么!”韩韧说,“大叔,你以为小翟的建议如何?”“好是好,但要在麦茬上种,玉米茬就有点时间嫌短了。”“就按你说的办,明年试种,成功了在全县推广。”韩韧说,“还有,就是那个小翟呀,可是……是重点培养对象,请你代我们下茬培养!”“这小伙子人很不错,起早贪黑,帮了东家帮西家,晚上还教青年学文化。”“这就好!”
从石湾回县的路上,牛进的手机又响了:“韩县长,还是昨天那个于总非要你接电话。”韩韧要过手机:“请讲。”“韩县长吗,于书记今天过生日,五十五大寿,请您赏个光吧?”于总特别强调,“范围很小,请您一定给个面子。地点是……”“好吧!”韩韧叹了一声对牛进说,“人家打出于书记的旗号,不幸被你言中了,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月上柳梢头时,韩韧终于走进县城“富豪酒家”的“秦淮阁”了,是带了一个蛋糕去的。于总早就恭迎在门口了,里边坐着于淮迪,财政局局长谭才,还有一个风流女子。范围确实很小,酒菜已上了一满桌,但却不见下箸的痕迹,等待韩韧的虔诚之心,由此一斑足见。这就使韩韧十分感动,他原本平日滴酒不沾,此时顺手端起一杯酒,连声说:“认罚,自罚三杯。”一抬头就把三杯酒喝得干干净净。大世界的于总猛劲鼓掌喝彩:“韩县长,您好酒量呀,豪爽!”谭才接住话头说:“韩县长一般场合不喝,喝起来可不一般呀!”“这太好了!”风流女子站起来说,“于总您很有面子呀!我替您敬‘不一般’的父母官一杯酒!”眼睛直溜溜瞄向了韩韧。
韩韧勇敢地把目光迎了上去,问道:“这位是——”于总说:“她是我的助理,名叫秦可可,从歌剧院‘挖’来的,歌喝得特别好。”韩韧说:“那,秦小姐刚才的话就跑调了呀!我今天可是专门为于书记祝寿的,怎么反宾为主,敬起我来了?”于淮迪这才说:“就是就是,韩县长是我请来的,你们以为就有那么大的面子呀?都快坐下,稍安勿躁!”酒桌上的人就显得尴尬了,还是秦可可反映快,她把头一转说:“那我就替于书记回敬韩县长一杯酒!”于淮迪说:“这就对了!你最好再献上一首歌。”秦可可粲然一笑,款款走到韩韧跟前:“韩县长,认识您真高兴!这杯酒我干了,您看着办吧!”话音一落就开启朱唇,将白酒一口一口往嘴里抿,表现出很痛苦也很自怜的样子,这就有了一些女人诱人的动作,身上散发的异香冲浪似地袭击着韩韧。韩韧特别注意到这女子的头发,黑发染成金黄,前额梳了一撮“留海”,后颅挽了一个“髻”,很有时代感,便有点把持不住,赶忙接过酒,爽快地喝了。在坐的人纷纷击掌称赞。这时,秦可可拿起麦克风,向韩韧微微施了一礼,说:“我把一首《糊涂的爱》敬献给最可爱的韩县长!”“打住!打往!”韩韧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说:“不对呀,又是本末倒置!今天是于书记的寿辰,该唱给于书记听呀!”然后突然对于淮迪说:“于书记,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一步了!”于淮迪一时没有准备,感到十分突兀,想了想终于说:“倒是有一件小事,政府不是要盖办公大楼么,大世界建筑公司想承包工程……明说了吧,这位于总是我的堂弟,那会儿我在政府任上,避嫌未办。这事对你来说,就超脱了!”韩韧忽然明白于书记当初为何不在基建报告上签字了。说的是好事让他来做,哼,真的就是不那么简单!于淮迪继续说:“你就是说一句话,具体谈判、签合同,让老谭去办就行了。他们有过一次合作。”“就是前年建的政府招待所大楼吧?”韩韧面朝谭才,“为这栋楼,最近还有人向市纪委写信举报呢,材料中点了一串名字,其中就有你谭局长。”于淮迪就显得很不自在地说:“这事,市纪委去年查过了。查来查去,合规合法么。”说着,看了谭才一眼,谭才口里说“是,是”,脸上却是五颜六色的。趁机,韩韧到衣架上取了衣服说:“于书记,这事改日再说吧!不过,有一句话我想说在当场。您一直很器重我,但我更愿意从组织的角度来看待您对我的培养。我想我知恩图报的最好方式,就是对现在这个职位负责。”韩韧说着努力打了一个酒嗝说:“醉了醉了,散会吧,今天的会就开到这儿了……”
一离开富豪酒家,韩韧立即给牛进打手机:“我建议:一、把修建政府办公大楼的资金暂时冻结;二、尽快安排‘龙黑子’修建良种繁育基地。请你准备提案,上政府常务会议研究。”
日子就这么紧张而有序地过着,一晃就过了两个月。韩韧走访了不少干部群众,对党昌县的情况已有了明晰的了解,也与县上的、乡上的、村上的人大代表都见过面了。马上要过元旦了,元旦一过,县人大就要召开大会,他得扎扎实实地准备个报告,不能像上次在政府见面会上讲的那么粗糙浮浅了。这天,他正在修改工作报告草稿,市纪委来了两个人,说要对谭才采取“留置”措施。韩韧想了一下问:“于书记知道这事吗?”市纪委的人吞吞吐吐了一阵说:“组织上让给你汇报就行了。老韩,我们也是奉命办差的,你就不要为难了。”韩韧说:“那这样吧!等两天、就只两天,让他在家里过个元旦吧。”
谭才被抓的消息不胫而走,县上一时生出种种传闻。有的说,韩韧迟迟不批建政府办公大楼是一步高棋,他想引蛇出洞,谭才后面不定还有什么人呢!有的说,韩韧经常出入郭老书记家,他的所作所为,都是郭老书记在“高参”。还有的说,“龙黑子”守在县财政局闹,还去市上找领导举报……好事的人,将这些传闻加工成一个个故事,故事的主角无一例外都是韩韧。
这样,在党昌县本届人代会上,韩韧便受到代表们的特别关注,他的“政府工作报告”也时不时被雷鸣般的掌声打断。进入选举环节以后,选他当县长的票仅差两票就是全票,一票他自己未投,一票是……
2023年5——6月修改
作者王学信,笔名灞柳,原本是灞桥区农家子弟,弱冠之年离家去兰州求学,尔后在甘肃工作;闲暇提笔蘸墨,曾结集出版了三部中短篇小说。现已退休,居住西安,笔耕不辍,时有小作见诸报刊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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