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西北大地上最为炎热的季节,此刻,一丝风儿也没有,午后的夏日,大黄吊着腥红的长舌头鼓动着肚子直喘粗气,大麦垛上的蚂蚱“吱吱吱吱”地叫个不停,我的小伙伴们光着膀子躺在生产队大场院南墙根底下避着荫凉,背蹭着凉凉的软土,惬意着无忧无虑的童年。
“后山里的跛蛤蟆又要发威了啊!今儿个怕是可有一场大过雨哩!”每当黑窑洞山顶上的云层翻滚着黑疙瘩的时候,富有经验的王家老汉总是会这样说。小时候,我们也总是搞不懂,王家老汉咋知道后山里的蛤蟆是跛的?咋地了就叫发威着哩?发威之后咋还会有一场大过雨哩?
不一会儿,风就来了。家乡的风只要刮起来,就是凉凉的,即便是在炎热的麦黄六月,风也不会是热的。它只会让你舒心,绝不会让你烦燥,不像南方那种热,那个让北方人深刻领教过的梦魇,那才是一个无处逃遁的热浪滚滚,它会紧紧裹抱着你的身体,暖烘烘地抚摸着你裸露的肌肤,想要挤进你的肌体里和你融合,热得你内心灼烫。
小伙伴们光着膀子灰头土脸地开始了沐风,心迎着风,快乐如飞,嘴巴里“嘟嘟嘟嘟”地叫着,稚嫩的小手把空气中想象的“汽车”驾驶成了大场里的弯道追逐,欢乐和笑声弥漫在整个场院。
雨点“叭嗒叭嗒”地开始亲吻场院,湿成一个又一个的圆点,小雨似乎在试探着这个炎热的夏天,湿了又干了,干了又湿了。小伙伴们此时欢畅地沐着风也沐着雨,光脚丫子同时也享受着来自场院的干爽和凉快。雨滴渐渐地稠密了,场院里“黑色”的圆点也是越来越稠密了,然后是一群圆点盖住了另一群圆点,一层覆盖一层,构筑着雨点的叠罗汉。
大路上,因为天气干旱,被行人、车辆、牛羊牲畜踏碾而腾起的堂堂细土,在雨滴的撞击下发出了“噗噗噗”地声音,一个又一个小泥坑被雨滴塑造有型,然后又是密密麻麻的小泥坑接踵而成。随之,夏日特有的伴随雨滴而腾起的土腥味也会扑鼻而来。
在场院里开“汽车”的伙伴嘴里面又有了另外的说词:“风来了,雨来了,喇嘛端的鼓来了,新媳妇戴的花来了,老奶奶掮的杈来了 。”这时,凭你的生活经验自然会知道,风开始刮得有些劲头了,雨也渐渐大了起来,先前尘土飞扬的大路也开始由“黄”变“黑”了。
不多时,场院里、田埂边、地垅上,漫山遍野都湿润了。这个时候,与大雨不期而遇的农人们,赶着牲畜,吆着羊群,扛着农具,背着背篼奔跑着,嘻笑着,谩骂着,与大雨合奏着这西北大山深处的田园交响诗。从山梁畔,从沟洼里,从大路上四面八方涌向村庄,赶着趟儿往各自的家里奔去,因为那里不仅仅是避雨港,更是每个人的安乐窝。到家了,意味着神就安了心就稳了。
如果你是一个有闲情逸致的赏景人,那么此刻,你目不转晴地远眺,山影似青又黛。以大山为背景,在人们视野可及的天际深处便会看到一幕雨帘自天而降,我的乡亲们管这个叫“一道白坎过来了么!”“白坎”有薄有厚,薄的自然颜色较浅,含雨量较少;厚的颜色较深,含雨量自然就多。“白坎”是会动的,动到哪里,哪里就会有大麻达,毁路毁房顷刻之间,说不定牛羊牲畜也会被洪水冲走。富于经验的老农对这种天气的脾气和后果自然是一清二楚。当没来得及跑回家而躲在窑洞或麦垛下的劳作者们看到这一幕时,下巴被惊得都合不拢了。
回到家的我和伙伴们俨然是落汤鸡几只,自顾自地站在房子地上满身往下滴水,院子里当然有云彩往下滴雨,自然是“一点一个泡,大雨往来倒”的景象。伙伴们脱了衣服爬在热炕上,定睛盯着院子里的“一点一个泡”,接连不断的“泡”,此起彼伏的“泡”,院子里的小溪也很快成型了,后到的“滴”还会巧合地击破随水流前行的“泡”再做一个新“泡”。忽然,一道闪电从高空划破天幕刺向山后,顷刻间,目光所及,整个山峦煞亮煞亮,“啪……啪啪……啪啦啦啦……轰隆隆……”随着由高到低、由远及近震耳欲聋的炸雷声的到来,紧接着又是一道闪电,整个天地间忽明忽暗,立时,大雨成瓢泼之势打乱了“一点一个泡”的节奏,全然没有春雨的温柔和舒缓,只落得一堆“夏雨的流氓”。应该是“白坎”过来了,要不然雨的气势不会是如此地跋扈。房廊檐的雨帘俨然成了水柱而不是那种常常能见到的幽幽的雨滴或暧昧的似断不断的吊线。院子里的雨水不再是从容的小溪,而是你挤我堵赶着波浪涌向水洞眼的混浊小河,然后是打着旋儿逃出院外。
又是一道闪电从头顶上方舞成一个意识流瞬间掉下山的豁口,“咔擦”一声,这种没有预兆也没有拖尾的雷声,你的判断只能是天塌了要么是被撕扯掉一块,滂沱大雨再度猛烈地撞击着大地,像是要让脚下这方土地消失一般。只听得妈妈从灵魂深处发出一声:“呼达呀!主呀!”那种惊魂的炸雷不是让你头皮发麻就是头发竖立。再假以时日,因为这声炸雷,就有可能会听到某地的或者是古树,或者是牛羊,或者是人员遭到雷击的消息,不解中透着恐怖,不安中包含诡异。如果再有好事者添油加醋增添一点迷信或宗教色彩,那就更显神秘。因此,对于雷阵雨天气给我幼小的心灵留下的只有彻骨的恐惧和不寒而栗的记忆。
这种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点一个泡”已经过去好一会儿了,满院横七竖八的小溪还没有看过瘾,太阳就已经照在墙头上了,院子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草垛沿上还有零零星星的水滴往下滴,几只没来得及躲雨的落汤鸡这时抖动着羽毛在院子里开始悠哉悠哉,喉咙还不断发出“咕咕咕”的叫声,似在觅食,但此时被雨水冲刷干净的地面上确实无食可觅。
不知是那位在村口喊了一声:“看山水去了……”。随着这悠长且有诱惑力的喊声,我便立即跳下炕光着脚丫子出门而去。不一会儿,门滩里已是聚集了一群好事的大人小孩,不远处河道里“轰轰隆隆”的山洪吼声撞击着孩子们的耳膜,更着急着孩子们的心情。但大人们依旧在谈论着今天雷震雨的可怕和造成的灾难,谁家的房子倒塌了,谁家的羊被山洪冲走了,媳妇正在家里哭着哩。哪儿曾经有大柳树被雷击了,甚至压低声音神神叨叨地说某地的蛤蟆精被雷击了等等说辞,听着忒是害怕乃至惊恐。
“走,看山水走!你哪达那么多八百不上串的东西?!”,有人提议,于是大人小孩们便沿着村民们平时挑水的村道,一溜烟就到了河沿。站在河沿的高处放眼望去,捞浪渣的人已站立河沿应该是很久了,要不然那一大堆浪渣从何而来?三四十米宽的河床完全被洪水塞满,洪水中有麦柬、木板、椽子、衣服等等老百姓的庄稼、农具和家什用度,时不时地还会有牛羊等牲畜在洪水中挣扎,“咩咩”叫唤的羊羔在浪里起起伏伏,紧接着被后边赶上的浪头又压回到了水里,一会儿又在下游浮出水面,“咩咩”地再叫唤一两声,又被浪头压了下去,那种凄惨的画面在我的记忆深处至今无法抹去。
目之所及,全是黄泥汤的涌动,被洪水裹挟着的红胶泥球在浪里翻滚,煞有气势,大河上下,波涛的澎湃似乎不亚于我成年后看到的黄河壶口龙槽黄泥汤的汹涌。时不时有岸边悬崖的坍塌,会砸起一个几米高的浪头,再重重地砸回涌动着的黄泥汤,引起岸边观看热闹的大人娃娃们的惊呼和议论阵阵。要说在干旱缺水黄土漫天的家乡能够看到这份澎湃的确是过足了眼瘾。我不知道诗人眼中的浩浩荡荡拥有怎样的气势,但对于儿时的我来讲,再没有比这更宏大、更气魄、更具魅力的观感了!
时至今日,想重复当初的“看山水”情景已经完全没有可能了,但这份震撼确是深深地刻画在脑海中了。

本期编审| 单小花 李忠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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