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傍晚,窗外的雨,沥沥下个不停。凉意裹挟,湿漉漉的空气中有一丝暖意,仿佛又揶揄着许多难以言语的心酸与苦楚。
“医生,护士,快,救救我妈妈。”
哭喊在深夜叩击心扉。尕玲躺在病床上,侧着耳朵听着楼道的嘈杂声。
“请家属退后,不要慌。”
护士推着小车,上面的瓶瓶罐罐叮铃咣当。
病人被抬进隔壁“518”病房。嘈杂声很快被黑漆马忽的雨夜淹没。
尕玲蹑手蹑脚从“517”病房走出来。母亲又一次住院,尕玲的心里乱得很。听到半夜急救的嘈杂声,心里更难受。尕玲的目光在走廊疲惫的灯光里游移。
恐慌和死亡是践踏心堤的最后一道防线。
一位哭泣的年轻女子无助地倚靠着半开的门,一把把抹眼泪。她往后略微挪了一下身子,一名医生急忙挤进了病房。
尕玲的心被揪得生疼,脊背一阵凉意袭过。
年轻女子懊恼地抓扯自己零乱的头发。目光逡巡,好似遇到了那个说“你们不要慌”的护士。她眼皮往上翻,向空中白了几眼。扬起右手甩了一下扎得并不是太高的马尾说“能不慌?你试试。”
她在撒气,把气撒在护士身上。也是一种释放。病房门口没有多余的人围拢。很快楼道陷入一片死寂。这种特殊时刻,没有人顾得上去注意她。年轻女子自己也不觉得这种表现有什么不妥。情绪的宣泄,就是这样肆无忌惮,不识好歹。
一位老者围着病床哽咽地重复:“我去放羊,老婆子在家做早饭,摔了一跤。让她来医院。她不来。现在不能动弹了。”
各种抢救轮番开始。父女俩一时乱了手脚。女子的啜泣声,把个楼道的空间塞满了。各个病房里的空气更凝重。病人、陪护被惊醒的,情绪快要崩裂似的。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显然情况不容乐观。管他三七二十一,尕玲赶紧跑回病房,不愿面对别人家的事,自己的事都很难应付。
刚才尕玲从门缝里已经看到病人脸色苍白,双目紧闭。那位老妈妈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整个人像一架用旧的破风箱“哐嘡,哐嘡……”响个不停。
好奇心的驱使,尕玲略微了解了些原因,自叹生命太无常。听说大妈早上做油饼卷糕。油饼子已出锅,卷糕只做了一半。离端午节,还早呢。这位老妈着急地给家人们做卷糕吃。自己没有尝一口。边炸油饼边和二丫头打电话。
难怪呀,丫头要回来。要不怎么提前好多天过端午节。是要给丫头一个惊喜。娘俩要说的话还没有说完呢。她撂下了手中的电话。也把自己彻底撂倒了。幸好,她的老伴放羊回家早,发现及时。也庆幸油锅没起火。老伴给她给了几片吃的药。劝她去医院,她不去。说等丫头。
故事刚刚开头,也近乎于尾声。楼道里归于平静。
尕玲轻悄悄赶回病房,躺在床上,屏住呼吸,目光紧紧地盯着似睡非睡的母亲。
窗外,夏雨滂沱似有人嚎啕大哭。
尕玲惊出一身冷汗,衣服湿透了。整个人虚脱了。她不敢睡,竖着耳朵听母亲的声息。“517”病房里只有尕玲和母亲。她担心躺在病床上的母亲,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母亲歪斜着身子斜挎在床边。一只手搭在护栏上,另一只手耷拉在床沿。尕玲怕母亲会跌落下来,又不忍心打搅。让母亲能好好睡一觉。母亲呼吸微弱,蜷缩着身子,似一张弓。整个身体,单薄乏力,像一张纸,轻轻地覆着。轻而薄,又很沉重。粗粗细细的管子,缠满了母亲的双手和身体。孱弱的呼吸和检测仪器的滴鸣无不刺痛尕玲,她希望母亲睡着了。
夜已经很深了。隔壁病房,经过一阵紧张的施救后,归于平静。尕玲的心始终平静不下来。母亲此时此刻虚弱不堪,似睡非睡。看着她在极力地挣扎困意难消的眼皮,但母亲不能像素日,无力送上热心的问候,或刨根问底,非得问个究竟。
母亲是个热心肠。自己的事从来不操心,极少关心。对别人的事,在尕玲看来总是关心过度。每每如此,尕玲总是气愤地说:“你是太平洋上的警察操自己的心还不够?”尕玲会失控得近乎于像呵斥自己的孩子。
母亲这次真是太累太累。病痛折磨的她已好几宿彻夜难眠。她对尕玲说:“年轻的时候,吃一碗饭,歇一会就好了。现在她的身体就像发面,浑身没有气力。”不停地咳嗽,气喘不上来。
很多时候,母亲会拔了氧气管子,低头纳闷,歇息好长时间。
尕玲一说让她抓紧时间吸氧气,氧气是二十四个小时开着,一分一秒要收费。母亲却说:“让我缓一缓,就好了。”一向节俭的母亲,不在乎了。这招不管用了。
母亲还想自己是年轻的时候。各器官老化,功能衰竭,用药尚都无济于事。母亲怎么想不到医生也无回天之力。她竟然简单地想“缓缓”就会好起来。
今晚注定是一个不安的夜,难眠的夜。
外面的哭喊已打破尕玲的心理防线。那个很坏的想法不时冒出来,袭击她脆弱的心。想再出去再看看隔壁的大妈,她却没有一点勇气。尕玲怕自己没有承受能力,再次昏厥。她单纯地想49岁的自己能给母亲一个依靠,没想到母亲永远都是她的依靠。母亲是一棵参天大树,永远都是她的护佑神,为她遮风挡雨。
下午六点多,当曾医生从门诊下班回来,就要给母亲做穿刺。这次是母亲第二次做胸腔穿刺。
母亲倒着骑在一把椅子上。椅子背上放着一个枕头。母亲挺着身子趴在上面。尕玲紧紧地抱着母亲的头,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她的手抖得不能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这么近距离看着母亲,没有拥抱母亲?许多内疚与自责充斥着尕玲,她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母亲身体不适多日,忙碌的她才急忙将母亲送进医院。
她眼角塞满了泪水,稍不留神,就会决堤。她想转移注意力,不时望望天花板。嘴里不停地喊着:“妈妈,别害怕。”
可她,确确实实自己又一次被吓晕了。
尕玲心想母亲做胸腔穿刺,有她陪着呢,母亲不用担心与害怕。再说,这是第二次做了。娘俩应该都有了一定的承受能力。
其实,尕玲一下午都焦虑,在病房不停走来走去。她想去催促医生,又不敢去。母亲腹部胀痛,已经好多天没有好好进食,即使吃几口也会全吐了。甚至上吐下泄。尕玲既想让医生快点给母亲做了手术,让母亲舒服点,又担心手术会有个三长两短。内心矛盾极了。心想医生一是忙着才不能来,另外她又担心把医生催促得慌乱急躁了,会有不必要的失误。她在不停地安慰自己:“医生说好下午来做穿刺,该来的时候就来了。”
尕玲担心,怕有闪失。就在上午签手术知情告知书时,尕玲就心慌意乱,害怕得手不停地发抖,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上了。尕玲本来写的一手挺潇洒的字,可是这次写得歪歪扭扭的。觉得那只中性笔,好像有千斤重。尕玲认为签字这种情况,毕竟就是承担风险。风险谁都在可知的基础上又不可知。要不怎么手术有意外和不成功之说。
下午,赵帅医生事先把一把椅子放在病房靠窗户的一张床边的地方。椅子背紧紧地靠着床头的一角。尕玲默默无语,焦急地盯着赵医生。尕玲让母亲坐在椅子上,赵医生示意先不着慌,让老太太先在床上坐会,不用着急。要等曾医生。慌乱的尕玲也看出来了母亲的紧张。本来气色就不好的母亲心情沉郁,说要去上厕所。母亲下午早早就做好了穿刺手术的准备。已经上过几次厕所了。
曾医生来了,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小赵医生给母亲的背上消毒。就是在上午做B超定位的那位医生用黑色签字笔画叉的地方。本来那个黑叉打得,在尕玲看来,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像判了死刑了一样。
赵医生认真地一遍又一遍将那个位置和附近一大片地方消毒,之后,母亲的背上蒙着一块蓝色的一次性的手术单子。母亲只是静静地趴着。尕玲担心母亲紧张,于是就反复地喊着:“妈妈,不害怕……”
可是,手术刚开始,尕玲的嗓子就被什么堵得不舒服,特别难受。她头晕目眩。极度恐慌。自己怎么和上次的反应一模一样?心想极力地使自己镇静,可是,就在小赵医生把麻药打完,在曾医生的指导下做穿刺时,尕玲就晕倒了。
手术刚刚开始。
“医生,快,快,先救救我的丫头。”
模糊中,渐渐失去意识的尕玲只觉得有人搀扶了一下自己的胳膊。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母亲侧身坐在床沿上,紧张地看着她。母亲已做完穿刺,腰间的引流袋里已有将近二百毫升的血水。
上次尕玲晕倒时,真切地听到了母亲的喊声。这次,她什么也不知道……
初夏的夜漆黑漫长。魑魅魍魉。鬼影在尕玲心中跳跃。尕玲多么希望心中的月亮挂在天上,启明星微微闪亮。她心想天快点亮,天亮了,恐惧和黑夜就会一同消失。
夜,已经很深很深,不知道月亮是否偷偷地爬上窗,向病房里张望。深夜四点钟了,尕玲还没有一丝睡意。听着母亲发出的呻吟,尕玲屏住呼吸,心乱如麻。整个人被恐惧和担心揉搓成一个麻团。乱糟糟的。
这是母亲节的深夜。本是一个幸福的夜晚。
尕玲看着朋友圈里大家对自个母亲的问候,祝福,或者是寄托哀思,回忆母亲的文章,读着那一句句饱含深情的朴实无华的文字,字字句句沁入她的心脾。心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她觉得这是一个难过至极的日子。以前她也没有在乎过这个日子。今天她思前想后,自己没有给母亲过个像样的节日。
她会神精质地匆忙翻身下床,长久地怵立在母亲的床头,却又是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有时又蹑手蹑脚,轻悄悄地把氧气管再往母亲的鼻子里塞一下。她真得怕氧气管脱落。怕母亲那微弱的呼吸微乎其微,甚至于没有气息。
母亲从没有发出过呻吟的声音。至少尕玲长这么大,是根本没有听见过。就是在这个特殊的夜——一年一度的母亲节里,她听到了。是因为母亲下午做了胸腔穿刺?或许是母亲还在担心自己。尕玲呀尕玲,关键时刻,你怎么会这样呢?
大姐丫子,更是母亲一辈子的牵挂。大姐从小落下残疾,拄着双拐。行动不便。母亲经常有一个让人不可思议的举动。起身走路,总要先勾着腰,嘴里念叨着:“丫,来,妈背你。”
丫,小时候高烧不退,落下残疾,这彻底击溃了母亲。这些年来,母亲时刻挂念着她。现在,七十多岁的人了,一起身走路,就不由自主地那样做。看着能不让人心疼吗?这是母亲一辈子的愧疚与牵挂。每次看到母亲不由自主地这样,尕玲心酸得就会流泪。
现在的母亲自己勾下腰,好多时候自己起身,得站一会儿,才能走动,可是她还倔强地从不拄拐杖。
大姐现在有残联资助的轮椅(手摇的,电动的都有),行动也很方便。可是母亲还是放心不下。那些年,贫穷限制了人的能力,根本谈不上想象。本来打了退烧针就会好起来的。要真那样,何需受这一辈子的罪呀!大姐的残疾,不仅折磨了她,而且是深深地折磨了两代人。
深夜,监测仪器,肌酐泵,氧气输入的声音,让尕玲崩溃。每一次响声,都像一把无情的利刃,划过她的心脏。但又是无限的生机,是尕玲心中唯一的希望。尕玲祈祷着。她期望,愿一切安好。虔诚从心坎里向外涌着,眼泪代替了心的献礼。祈祷母亲,再次躲过生命的劫难。
命运多舛的母亲三岁跟着父母和姐姐上新疆。一路艰辛,一路坎坷,不知饿晕了多少次。甚至于姥爷无情地把她扔了。是裹着小脚的姥姥又把她捡回来的。多喝水也能饱肚子,这是姥姥给她救命的办法。她的生命在一次又一次的意外中捡回来。
熟睡的母亲,一次次地呻吟。不一会儿,就会迷迷糊糊地问一声:“丫头,几点了?”“天亮了没有?”
尕玲知道母亲疼痛难忍。会不会掖不过这个长夜。
她心疼,害怕,心惊胆战。彻夜难眠,一直胡思乱想。她想大限将去的人,眼睛里是不是都会看到另一个世界。加上傍晚隔壁病房的老妈妈的急救,尕玲思虑重重。
她怀疑母亲的眼睛里是不是也有?不然她的几声呻吟声那么怪戾。她也迷信了。曾听老人们说过,天亮了,鬼是不敢出来的。鬼怕见阳光。所以尕玲想母亲为什么一再问天亮了没有。
母亲的牵挂太多,负累太重。她有很多事没做完,放心不下,所以一直在问。
今夜无眠。母亲的表现太怪异了。仅有的四声呻吟,让尕玲毛骨悚然,魂飞魄散。
母亲是一位刚强固执的人。糖尿病多年,几乎不好好吃药。每次得孩子们提醒吃药,不看着,她也不记挂喝药这一事。总是觉得是感冒了、血管堵塞了。母亲压根就不承认自己有糖尿病。最让她忌讳的就是人说她有糖尿病。
母亲在大姐小时候生病后,无师自通,自己会给孩子打针。俗话说得好,求人不如求自己。那时候交通不便。出行的方式只有骑毛驴和步行。天天带着孩子上医院打针,最好的办法就是母亲自己会啊!
后来,自然而然,母亲成了全村的医护人员。对于病症也有自己的见解与理论,虽然她大字不识一个。母亲是一个善于总结经验的人。她不仅给自家的人打针,村子里不管谁头疼脑热,都找她。打针,更是都找母亲打。都说母亲打针不疼。母亲打针的技术,口碑是相当好的。
母亲现在已经有严重的并发症——急性心衰,她还回避根源。 一年多时间,住了五次院,可她硬是挺了过来。每次住院医生都报病危,让家人做好心理准备。这是第六次住院。
肝囊肿,肺结节,胆结石,静脉曲张,脑萎缩,心脏功能衰竭,肺动脉高压双侧积液……身体的部件没有一处不出问题。
对于她的身体检测,各种检查结果,数值更是超乎寻常。肿瘤标记物也远远大于标准。母亲左右胸腔积液各近一公升。肝肺,心脏,各器官淹没在水里……可母亲的腿脚,走路还很轻便。这是多么坚强的表现。
这次,医生找了尕玲好多次,郑重其事地申明问题的关键是心脏的问题。心脏骤停,随时都可猝死,要尕玲和家人做好一切准备。
监测仪器的声音“滴,滴……”地穿刺尕玲的胸膛,击穿了她的心脏。她的心碎裂得难以复合,疼痛难耐。她泪流满面。母亲硬朗,矍铄,像神仙,救世主,钢铁侠一样的身影在她的脑海里时刻浮现。
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脸颊,湿了枕巾。
母亲无论自己怎样,孩子总是她的全部。在关键时刻,总把孩子放在第一位。
平日里,母亲的能干是没人能比的。村子里谁不为她竖起大拇指?没包产到户时,母亲一人挣工分养活一大家子——九口人。那时父亲多病,尽管一家人每年都吃回销粮,但是母亲总有办法把日子调理的有吃的。记得爷爷的老房子——棺材里的粮食从来都是装得满满的。那个粮平时是不能动的。母亲照管着一大家子人,孩子们也没有咋饿着肚子。
母亲也是无师自通的裁缝。每年过年家人的新衣服,就是母亲亲手剪裁缝制的。平时也没有能力添新衣。不过她会翻新,姐姐穿过的衣服,她会改给妹妹。总之,做的让孩子们穿得合体。缝缝补补又三年,煤油灯下她大显身手。黑夜里给孩子和家人们缝补衣服,做鞋子。白天干其它活。包产到户后,母亲更是大显身手。养鸡,养猪,养羊,挖柴胡,贝母……发家治富,摆脱贫穷。
种庄稼,无论是耕地,割麦,还是拉捆子,打场,没有一样能难住母亲。在尕玲的记忆中,母亲将两根黝黑的大辫子盘在头上,戴一顶黄色的军帽,像极了一位魁梧健壮的军人。母亲是家里的钢铁长城,为家人遮风挡雨。
母亲是非常聪慧能干的人,没有她干不了的活。
记得小时候家里的房子漏雨,母亲就用塑料布在屋子里面又搭起了马脊梁窝棚。孩子和老人们都挤在窝棚里面,而母亲和父亲则用盆盆罐罐清理地下的积水。那时候的雨下得特别大,外面不下了,屋里还下两三天呢。
漆黑的夜,一丝光亮穿过楼道,氤氲在病房。每隔半个小时,护士就来查房。小心翼翼的,生怕吵醒患者。母亲呼吸微弱,低微喘息。护士谨慎地看过母亲,检查仪器没有脱落。她就会转移目标。这次病房里只有尕玲和母亲。护士不仅细心地检查仪器是否正常,也在时刻监测母亲的生命体征。
护士回身发现尕玲的被子耷拉在床沿下面。以为尕玲已熟睡,将跌落的被子,轻轻悄悄地为她盖上。其实尕玲根本没有睡意。她踢落被子,是她紧张,心烦意乱。她怕啊,她怕母亲丢下她们,她可不想成为没妈的孩子。
有妈家常在,没妈人生剩归途。
父亲在二零零七年清明节走了。尕玲没有孝敬父亲,是她一生的遗憾。不能多想,一想都是心酸和泪。她哭泣着,抹着眼泪不敢出声,怕惊醒了母亲。
泪眼迷蒙,尕玲望着护士的背影,只在心里重复着,“谢谢,辛苦了!”她也在时刻祈祷着,希望母亲早日康复,再创奇迹。
母亲床头的灯就像母亲微弱的呼吸孱弱地亮着。尕玲睡不着。午夜隔壁病房的一幕还让她心有余悸。在昏暗的灯光里,一幕幕浮现眼前,难以入睡。
隔壁的病房,不时传来说话的声音,也让尕玲难以入眠。
黑暗中,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一个声音清晰地传入尕玲的耳膜。
“姐,妈的衣服拿来了没有?”
“衣服穿好,就拔管子?”
简单的问话,搁在空中。半天听不到答复。空气凝固成一把尖利的刀,把人心刺穿,血淋淋地悬挂在半空晃荡。一颗心,在黑暗中不停地滴血。
隔壁的那位母亲已撒手人寰。等待的就是穿戴整齐了回家。她是否完成了她的使命只有她能说清楚。一位母亲草草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现在正在奔赴天国的路上,又去一个新的世界操劳忙碌。
春天希望已播种,夏天初至,火热的日子刚刚开始。也不知道这位母亲有多少牵挂与不舍。
所有的母亲一生都在奔波忙碌。挂念着永远也拉扯不大的孩子。因为在母亲眼里,孩子永远都是孩子。
母亲有永远也操不完的心。
碎碎念念,年年岁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为儿女操劳。
夜已经很深很深,深得连疲惫昏暗的路灯都睡着了。
尕玲没有听到隔壁哭泣的声音,不用说那位母亲的家人们,已痛彻心扉,撕心裂肺。她们只是怕把病房的人吵醒,所以掩饰自己的情绪呢。她们把所有伤痛,融进黎明前的黑暗,只有沉默。
不像上次尕玲陪母亲住院,黄昏时分,夕阳西下,一位母亲平躺在病床上,那张床在走廊里移动,渐行渐远。楼道口的门敞开了……医生,护士,家人围了一大圈。伴着哭泣声,病人走过长长的楼道,就像走过自己短暂的一生。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一扇缓缓关闭的大门。死亡之门。
人终究要走这一遭。但是病痛实属憎恶。谁愿意面对?又不得不面对。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夜幕降临,亲人恸哭,人影远去,回声犹在。叩问着有良知的灵魂。有血有肉的身躯,没有哪个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人出生到死亡,都是在哭声中落幕。不同的是迎来时,是自己啼哭。送走时,是别人恸哭。一个人的人生谢幕,生命陨落,就像落日的余晖寂静地洒落山后,散入草丛,泥土。或是在寂静的夜,悄无声息地融进苍茫的黯黑。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只剩追忆。
今夜,隔壁是无声的恸哭,无声的呜咽。泪,早已流成长河。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也无需知道。都是孩子。都是父母。是自己最亲爱的人。
母亲做了两次穿刺,抽胸腔积液,尕玲都晕过去了。每次都是母亲先发觉女儿身体缓缓地下滑。母亲喊叫医生或护士,快,快,先救她的女儿。母亲就像一位庇护神一样。却从不关心自己的安危。
母亲第一次穿刺后,还有让尕玲更害怕的事。
那次半夜,母亲起夜,看着酣睡的尕玲,母亲没有叫她。母亲想孩子这些天受累了,白天端水递药,晚上窝在折叠床上。加上穿刺那天晕倒,把她吓坏了。好不容易睡熟,就不叫了。于是母亲自己解开身上的电极,氧气管,摸索着起夜。
匆忙之中,母亲脱裤子,不小心将长长的埋置在脊背,穿入胸腔里面的针管子拔落了。可是母亲一声都没呻吟。深更半夜,也没有给脆弱的尕玲说一声。更没有打扰医护人员。至到第二天,医生查房时,医生问:“老太太,这针是咋回事啊?”母亲才笑着说,自己当时尿憋急了。脱裤子时,不小心拔掉的。医生问她:“没有感觉到疼痛?”母亲说:“没有。”
当医生和尕玲对视了一眼,尕玲就羞愧地低下了头,脸上泛起了一团又一团的红晕,像是一团火在烧,一直烧到了耳际。更是烧到了心窝。
在母亲看来,那一点痛,对她来说,不算啥。母亲隐忍,坚韧。母亲她宁愿自己受苦受累,也不愿意麻烦孩子。平日里,母亲的宽容大度,也总让孩子们失去理智,任性而无知。母亲总是能容忍一切。她的胸怀能包容一切。
尕玲总感觉母亲宽阔的胸怀,厚实的肩膀,温暖的怀抱,永远都是她的襁褓。
夜已很深很深了,尕玲仿佛在看电影一样,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医生,医生,快,快,先救救这个人。”
母亲带着哭腔紧张而急切地叫喊着。这一幕反复在脑海出现。这是母亲第一次做穿刺,当时尕玲也是只觉天旋地转,嗓子难受的冒烟,头脑一片空白。眼前一黑,就彻底晕倒,不省人事了。顷刻之间,尕玲挂念和担忧的所有能放下和放不下的人和事,完完全全都放下了。她似一堆稀泥瘫在地上。
这次,母亲的叫喊声,根本就没有进入她的耳朵。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人生真的是眼睛一闭一睁,腿一伸一蹬的事。关键时刻也是力不从心,无能为力。
尕玲身体不适,她没敢给母亲讲,她怕身体孱弱,呼吸微弱的母亲担心。尕玲只紧紧抱住母亲,她想给母亲力量,也是想从母亲身上得到力量。母亲的头深深埋进她的怀里。她双臂环绕,搂着母亲的脖子。尕玲偷偷望一眼医生正在消毒。再一看一眼,穿刺的动作,她的手指扣进母亲的肩胛。也不知道,说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母亲感知到她的手无力下垂,身体“呲溜溜……”逐渐下滑。就在这紧急时刻,母亲大声叫喊,“医生,医生,快,快……”母亲强忍疼痛,她担心女儿有个三长两短。急火攻心,母亲一着急,嗓子都沙哑了,几乎喊不出声了。
全神贯注做穿刺的曾医生,听到叫喊,猛地一激灵,手不由地颤抖起来,慌忙转过目不斜视的眼睛,果断地对助手小赵说:“快,扶好老太太。”曾医生的嘴唇又微微翕张,像是在说:“猝,猝……”,可这只是一个口型。有多年临床经验的她并没有说出来那个令人忌讳的字眼。她柳眉竖起,担忧、疑虑都凝结在眉头,似蹙非蹙的罥烟眉拧得紧紧的。在她的心里也在嘀咕,不时也犯疑惑:“定位有问题吗?针管穿进去怎么不出水?没穿到位置?反复穿插针管,老太太受不了了?老太太心衰……不会,不会,这样的手术经常在做。”
曾医生的思维并不和那个不好的结局碰撞,根本没有一点交集,是积极乐观的。她是心内科的骨干,对自己的技术从来都不会怀疑。对她来说,这只是一个小手术。本来准备工作就很充分,相信是不会有问题的。
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正当她反复思考时,只听赵医生说:“不,不是,是老太太……”赵医生的甘肃民勤方言让人顿时生懵。究竟咋回事啊?紧张时刻,声音的速度和光速一样,快得不留痕迹。让人来不及细嚼品味。一时半会让她反应不过来。说时迟那时快,护士们也急忙跑来了。小小的病房挤满了人。母亲吃力地伸着左手,紧紧抓住女儿尕玲的一只胳膊。沉稳而又焦急地对医生说:“不是我,快,是我的丫头。”
那时,尕玲不但照顾不了正在做手术的母亲,这一晕倒让医护人员猝不及防,真是忙中添乱。大家吓坏了,都以为是老太太不行了呢。本来老太太猝死的风险就很大。尕玲真是让人不省心。
一位刚来医院实习几天的小护士情不自禁地说:“奶奶!您女儿太心疼您了。”母亲微笑着点点头说:“是。”
人生无常,有多少事是不出乎意料的。井然有序进行的手术瞬间成一阵忙乱。着实让人吃惊,害怕。医生,护士们连忙把软瘫在地上的尕玲扶到了母亲身后的7号病床上躺下。一切又紧张,悄无声息地继续。可是母亲却按捺不住自己,不顾身体疼痛,总是不时回过头,侧着身子,试图看看她的女儿究竟怎样了。但是,她的身体彻底转不过来。因为曾医生继续抓紧时间进行反复穿刺手术。
人生百年,尘归尘,土归土。可尕玲的母亲才刚刚七十有二。劳碌了一生的她,还没享清福呢。她住院,尕玲陪护,她倒总是怕孩子累着。尽可能的不麻烦尕玲。每次住院,那都是尕玲催促再三,三番五次地劝说才去。上次来住院,是母亲从床上栽了下来,头上摔了一个大包。她都没有给孩子们讲。直到躺在床上起不来了,才听尕玲的劝来到医院的。
在医院里,尕玲问她想吃什么,就让姐妹们做,母亲总是问,你想吃啥?自己随便就行。或者是发自内心的说一句:“不麻烦了吧。”
每天,母亲上卫生间,尕玲一凑近,母亲就说:“你走远点,让我自己来。”这让尕玲的鼻子忍不住就发酸,眼泪流了出来。尕玲心里想:“母亲啊,我们哪个不是你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的?现在你怕脏着孩子们?”
做穿刺时,母亲也硬是挺着身子。意外出现时,她让医生先救孩子。这就是母亲啊!尕玲现在才知道,母亲说不麻烦了,就是麻烦大了。
母亲总说她那盏油灯,油耗尽了就是生命该结束了。尕玲总是不爱听母亲说这个,她就劝母亲:“好好活,现在啥都有,不像以前那么困难。医疗条件又好。”可是她心里明知,生命是单程的旅行,没有返程票。每说这句话时,尕玲也在告诫自己,在母亲有生之年,一定善待母亲,好好孝敬母亲。
人,终究还是放下所有,还是放不下?
做母亲的永远都放不下她的孩子。
尕玲从嘈杂的人声中,知道那位母亲得了脑出血。脑部大面积出血,来时基本就无生命体征。
生命就这么脆弱,那位母亲和孩子,不经意间已阴阳两隔。人生也是一别两宽。尕玲不敢想。不敢多想。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不管谁家发生生死别离的事儿对于生者来说都是多么痛心疾首的事!
特殊的节日--母亲节里,失去母亲,这个夜是多么漫长的伤痛。作为孩子的多么伤心与无奈。恐怕下辈子也走不出这个沼泽地。会终身遗憾和悔恨。也许离那位母亲远点的儿女可能还有各种繁忙没有启程呢。
母女,母子一场,连最后一面也不能如愿以偿。
在最幸福的日子里,感受最大的伤痛,百感交集。
父母在,人生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母亲的叮咛,唠叨只能留在记忆的深处。往后余生,只有追忆了。失去亲人,对于孩子来说将是永远的伤痛。
逝者已逝,生者尚存,何以安慰?拔管子,实属家人无可奈何之举,也是让那位母亲的一生活得更有尊严。
一想隔壁的那句话,“姐,给妈穿好衣服就拔管子。”尕玲就心如刀绞,泪流满面。
那位母亲,送进医院,就几乎没有正常呼吸了。几个小时的等待,也没有出现奇迹。孩子们只有时间让那个伤口慢慢愈合。几小时前,也许那位母亲也怕麻烦孩子。无人陪伴她。孩子们的时间都到哪儿去了?
人真的是不经活。孩子们的眼中,母亲总是一个超人,无所不能。这位母亲终究让她的孩子,家人们,失望了。
早晨,尕玲的妹妹来了。母亲让尕玲回家休息。尕玲含泪不语,不舍离开母亲,母亲极力劝说。尕玲只好暂时离开母亲,往家里走。快进家门时,发现邻居家菜畦里割掉的韭菜几天不见,已长出一匝多高。夏季生命葳蕤。人的生命,分秒中成为永恒。
要是生命如这韭菜,长长久久,青翠茂盛,那该多好。
李永晖,网名忘忧草,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昌吉州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
作品先后在《西部散文选刊》《陆丰报》等报刊发表,有作品被收入《陆丰副刊文学作品选》。也有作品被评为2019中国西部最佳网络美文奖、《西部散文选刊》精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