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咏物诗
我要一说“j-i-e--g-e-n-g”,
“桔梗”就显现:日常之光
从宇宙深处筛洒下来,照见我
我举着它,穿云渡月般辟开人流
回到室内的那一刻,也是它从不可知的深奥之所
带我返回自身的一刻
漫长的忍耐之后,情欲般升起了
陡峭、笔直,被绝望磨损过的、盲目的东西
自然而然地,我又开始了写作
晨曦中荷塘
三径就荒*,取直而行即可
抵达荷塘。你悸动于语言内部
那神秘关联?此刻,物与物
相互俯就,奇妙对垒
苦味的词,在荷塘未醒之时,
被绞尽脑汁,提前写出
荷塘蓬勃成一个人口大省,
嫩黄细蕊的巨型花朵,自成星球
红螯的龙虾低空潜行。青脊的
鱼队未尽其意,洒下宇宙墨点
你深愿耽于这趋近肉欲
的美,愿能随物赋形,无所禁忌
荷塘深处,淤泥涌动,仿佛白云回音
此刻,连居所未卜,亦已不是难事
*三径:又作“三迳”,指家园,或喻归隐。《昭明文选》卷四十五晋·陶渊明(潜)《归去来辞》:「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唐·李善注引东汉·赵岐《三辅决录》曰:「蒋诩,字元卿,舍中三径,唯羊仲、求仲从之游,皆挫廉逃名不出。」
色相录
四海八荒的黄叶
一起向此际涌来,提示
世界多敏感,多脆弱。
由此我细心数起
缓慢到来的其他颜色:
红的:扎心;
橙的:情深意长;
哦绿色,我长舒一口气
站起身来,给自己倒一杯水。
我似乎被这样的情绪治疗了。
从某个角度而言,对于
世界,我没有过多的要求
正如我本身的存在,
也不是世界亟需的构成。
我介入一种未经选择但
互相干扰的关系,因此,
急速倒退的人群
反倒给我另外的启示,这不仅
是一种表现手法,更像是
取得某种平衡的途径:
侧身切入,在时间的反面,
重获当时未能领教的
雷诺阿的弹性,八大的
困惑之眼
猛虎
——如鸟排虚而飞,兽蹠实而走。
猛虎,隐喻另一维度的焦虑。
猛虎是蹠足的白鹭,踟蹰的
鹪鹩。猛虎缓步出入,似与
蔷薇花荫亲如一体,而回首
藏身处,我自己也辨不出了。
相较猛虎,肉身只是怯懦的
代词:裹挟柔软,与心对峙。
然而,抽丝剥茧中,毛线团
还是初露端倪:虽凌乱不明。
趁着凌乱不明,陈旧的肉身
沿着苍白的河道急遽地冲下,
碎裂。弥合剂呢——每次爱,
猛虎总同时莅临,像罡风从
隐然无语的山之巅轰然拂掠。
睡脸
方寸之间,那相片带我
重新回到一个春天:
准确无误的、边缘
覆着青苔的雨,接天连地,
不断冲刷着我们。
我们一前一后地跑过,
仿佛深处之我被激活,愈加清晰自身
我们并不熟知自己的名字。
终究有来自未来的一枝花,自深深处
探出,敦促命定的现身。
我讶然发现早已铭记那睡脸:
透过一种猝不及防的、至高的宁静
和贯穿房间的沙沙声,看门外
天光微熙,鸟群藏于竹林,
天使散落在海滩上,金光尚未显现。
这非凡的一刻,使我备感孤独。更远处,
玫瑰灰的地平线携身份之重,僭越此在。
我还铭记星星朝向人间泼洒的
除了神意的关照,还有
来自未明之处的、诗意的辉耀。
那一刹:睡之深渊消弭了我们,
刷新的辨识,于雨的涤荡中甦醒。
愈接近改变事实
孩子,花朵一样备受宠爱
因为美景易逝,孩子会长大。
我很少像观察孩子一样观察
长者。虽然,繁华之后的
盛夏,叶子葱茸、繁茂,比花脆弱的样子
更耐得住时间的捶打。
上帝大概是孤独的,看上去
他很爱孩子,也爱花。
他制造这些易逝之物
尽管将来不免伤心,还是如此,
日复一日。
孩子在长大,慢慢脱离
我的理解。有时候我感到害怕。
不是因为我终将面对一个
不再甜美的小东西,而是,
我发现,必须重新塑造一个新我,
介于纯爱与理性逻辑之间
才能适应有所改变的格局,
顺利拐进新的赛道。
作为一个母亲,我正在节节变小,
一直没找到合身的衣服。
母亲的身份是将制造奇迹的能力,
以一种超自然的自然表达出来。
而衣服即使色彩光鲜,款式新颖,
却总为脏了、皱了、旧了,没法示人。
在草坪上、花枝间,他们动物
一样的小身体,永动般攀爬、跳跃。
我们伺机抓pose,拍照片,
温暖的容器,精确的度量——
从耐久性上、柔软度上,
吹过花园的风修改着我们。
我们走一步,拍一步,或许
未来的某一天,我们所参与的
这些永远,会缘此返回。
雨
雨好大。冷
凭空掷来,寻求答案
它和我分属不同的阶层
它是透明的无私之血
若恋人之间长久而
无垠的相互输送
在热闹的集市上,我曾
粉碎如虚无,此刻又被这雨清洗,
黏合,形成心意相通的另一个。
灵感被刷新了,并即将溢出
影子
我盯着墙面上
一小块阴影,看。
白色墙壁,浅淡一块
明暗,抚上去,张翕如呼吸
那浅淡却象征
必然有盏灯,离此不远
轻轻地照着,
恍然不觉炙烤
久病于斯的白色墙面
饱满而耐心的颜料
一旦泼洒,墙壁、影子、
灯光,将互为绝地
我盯着它,咀嚼它,那是我。
深处的自我在浓雾般困惑
我应撤后两步,疏离它
我应爱上它一样,决然拒绝它
演一棵树
这念头
源自一个游戏
——或者,源自一个人
突围自身局限而不得
的困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
几个小孩在一起扮演植物
“谁也不许动”——于是
一朵花、一棵草就分分钟长好了。
我羡慕地看着,却没参与,
保持着动物的矜持和稳重——但后果是
直今也没开出一朵花来。这缺憾
将一直荫蔽到未来?多年来
春风反复临深履薄,拷问
广袤的根系;我,语言所造成的
无根之物,是否还有机会
摒弃那些腥乎乎的欲望,出演一棵树
只演一棵树?
公园一刻
三月五日惊蛰。惊蛰分三候:“一候桃始华;二候仓庚(黄鹂)鸣;三候鹰化为鸠。”
哪些词语塑造过你
又偏离了你?咖啡馆门外,
枝上风略顿挫,匆忙腿脚
在玻璃门上急遽留影:半秒钟
“叮”的一声定格
白的杯在咖啡色桌面倒影里
逆着原点跋涉。微物之神催动它,
小小的白的神衹,我看不清
然而已沉浸多时了。
房门开着,春风还在继续
悄悄,太突兀了。多年来,
这万有之突兀,用悖论强调留连。
同时,它又太不起眼了,没什么比它
更擅长隐匿。即便如此,
它也没停止朝向人世的招展……
我多年自知的浅红色
对称此刻虚无。这是词语的窍门吗?
此刻的窍门是:门开着,
风尘,作为春天的小果实
我会采集更多
麋鹿
某天,一位女友的园子
接待了一只麋鹿
先是一只,后来,又一只——
一大群麋鹿。大大的园子变得很小
她除掉两人的篱笆,把园路拓宽,使
每朵花更加新鲜,每片叶子更加亮闪闪。
她的心,砰砰跳得像要碎掉了。它们怎么
找到她的?鹿群和习以为常的城市之间
存在什么微妙的玄机?这需要
作为读者的你,以最大的好奇心想象
蹦跳过多次,一次都没有离开地球
的我,很难讲明白女友和她的鹿
在文字和雾气腾腾的清晨郊野小道
之间,在风声四起的世界上
何以摇曳相关。现在,
这无关又已连线到了我
中年的雪
仍新鲜,光亮,仍像当时
第一眼所见的第一片
下雪,是世界为少数人发明的最大的
善意;而雪的融化,就是回归生活本身
认领走属于你的那片——条件是
只容你以有限的认知走近它
雪的本身并不发亮,却成了
光的一部分。每天,我跑完
自我设定的一段路,回到家,
蜷进沙发里,打开电脑,跟
远在某地的孩子聊上一两句
那时,内心晶莹的分量,远大于
行走于世,每天所领受的雾霾分额
纯然的雪光向我倾泻。仿佛阴霾
未曾笼罩,它,就直接乘驾着光莅临
这谬误带着某种甜蜜的执拗,
压低声线嘱我:好事不必完成
如被灌溉
我有过一些夜晚,一些树,
一些人。我确信他们是我的。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其实已经认领过了
那些夜晚、那些树、那些人。
藏着这个缘由,上百次想象
结局:在生命尽头,把它们
一页一页撕开,扔进炉火——像上世纪的
文学作品中常描述的那样。
或者终有一天,把所有同一主题的
诗句,规整起来,大声读出,孤魂
找到野鬼,最后的平静,会来得适得其所。
这些,都是我为另一个“我”所做的
捉襟见肘的安排。但我深知到时候
自己什么都不会拿出来。拿珍宝侍奉炉火?
我还被没有火舌的温暖照拂过呢
我曾暗暗求助于我的母亲,我的一些姐妹,
以及陌生的读者……这孤单是生之常态吗?
被那杳杳之脸辉映过的,
除了冬日的树梢,还有一个掩卷的沉默——
我醒着,睡眠之渊自有其安排。
我要睡了,睡眠如同悬崖上急剧地下坠:
芬芳的在腐败,危险的在高远,
记忆这果实真是薄脆,只开头一口,
真实之核就暴露了出来。
一片叶子
——有一个自然界在吸纳各种暗喻的混合①
很多时候,一幅风景,不仅是风景,
它维度抽象的CMYK数值精确地向
你我解析:尽管这世界看上去黑白
分明,仍保留其他侧面。而墙头上
永不凋落的那片绿叶子②却相对偏颇:
它中了数学魔法,实相掩盖了虚幻,
这是由数字引发的视觉革命:一种
以停顿状态规范的终结,一种空无,
未完成的完成。我的祖母深谙此道。
爱虽以怅惘之名离职,也深谙此道。
要替它布置上虫斑、晒伤斑和其他
命运中必要的瘢痕,证实活着不仅
是一项本能;无数强劲的外力告诉
我们不管明智还是疯狂,狎邪还是
单纯,污浊还是透明,四位发明家
赋予万物的初心是平等的,没给谁
特别的恩宠。尽管我母亲看法不同
①:《徐缓篇》,华莱士·史蒂文斯 [美],张枣译
②:《最后一片叶子》,欧·亨利 [美]
弧(狐)面镜子
圆满,弯曲,诱人的弧度
水银和铁。对面无人。房间里,
孤独省的版图陡然暴涨。
她留下又轻又亲密的痕迹,
少量吹拂,笼统地谈来难以分辨。
镜中之物断裂在思绪、断裂在表情,以及动作。
哪有美丽而后悔之事可以瓶供*!
痛楚乃奢侈品,唯日日安乐:
衣、食、起、居。
又有传统如朗照的灯盏偶然升起来。
而所罗门说:
“一切新奇事物只是忘却。”
弧面镜:技术可以摒弃人世的拖沓,
甚至改写。镜中,房间的亮度不停变化。
一只甲虫爬到镜心——“过去的自我”还没完成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镜中》张枣
纯粹写作
如今我是在用手指写作。
我是说,从前,我用过
稿纸、用过电脑、用过心,
如今只能用手指写。
当一个看不见的人
给我右手的拇指、食指、中指,
分别涂抹上一种特殊材料时,我知道
可以写了,于是照办。
此时,我不过仍是那具血肉之躯,
但终归不同,与以往
跟朋友们跑步时不一样,跟上司们
汇报工作时不一样,跟丈夫谈生活预算时
不一样,但略微相似于
与猫咪嬉戏时。“嬉戏”一词
并不准确,当我面对那团绒球
跟他眼睛对着眼睛时,
总感觉到内心升起一种
严谨的欢乐。
写作即是
快乐之一刹,因而不能
订立盟约,不能量化他、
优化他、带着急于求成的
功利心,败坏他。
人不能规范力不能及之事,
于是只好、也总是
听天由命地,呆在深渊般的自我之中,
等待被指认、被显现,
乃至被终止。
造海
一个从没见过海的人
用大半生的时间,
打造了一座海洋。他
先在大地上挖出宽1000米、长至
无限的一块地基,再调集了
100台压路机,昼夜不停地夯平它。
之后,又不知从何处
引来了的清水。并在水里调入了
靛蓝与墨绿。为了更加逼真,
他去了趟海货市场,向鱼贩子
讨了些咸涩。海货市场满地的鳞片
跟踪着他,直到接通新的大海。
鱼群是他按着云彩的倒影
大大小小、一笔笔拓下的。一颗虔诚之心,
值得收藏所有的涟漪。
风帆的技艺他早就掌握了,
鸥鸟对他也不困难。当鸥鸟
撑起风帆的时候,风浪随即就会兴起。
工程接近竣工了。他躺在
峭拔的海岸线上,凝视并思忖,如何让大海
趋近完美。寂静中他晓得了真正的海
必须保守风暴。他提着肉身
走下了海岸。一步一步,直走进
他亲手打造的、无垠又无限的大海中心。
窦凤晓:山东省莒县人,现居日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天边的证词》《山中》《鹿群穿过森林》,诗作散见于《诗刊》《今天》《诗选刊》《中国诗歌》《诗歌月刊》《诗江南》《青春》《深圳特区文学》等刊物,部分作品译介到海外。
附:近期重点关注专题栏目——
“未来诗学”往期文章
2023年5月,活跃在中国当代诗歌现场的诗人、诗歌评论家、学者,展开了一场关于“当代诗歌困境和危机”的专题研讨,这场研讨会上提出的观点和诗学理论,引起了极大关注。根据这场讨论的主要参与者一行、王东东、张伟栋等人的建议,南方诗歌开设“未来诗学”专栏,用以刊发关于这一主题的有关作品。
这是一个特别需要诗歌的时代,南方诗歌秉持“开放、包容、自由”的诗歌精神,欢迎争鸣,并希望为中国新诗的未来,找到更多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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