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九年,城镇居民下乡插队,母亲和我,两个妹妹,落户到了远离杨陵镇七八里地的柴家嘴村。几个月后,中学毕业,正式回村参加劳动,在广阔的天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随遇而安,逐渐适应了农村的田园生活。
从古到今,八百里秦川的黄土塬上,一辈一辈都是靠天吃饭。村村盖有神庙,人们年年烧香拜佛,乞求苍天保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可是老天不显灵,三年两头,干旱缺雨,庄稼歉收。国家为引渭河水上塬浇灌农田,解决旱塬的缺水问题,宝鸡峡水利工程开始动工了。
年底,公社分来了修宝鸡峡的民工指标,生产队开会要求大家报名参加,年令大点的村民,听说那就是当年的太玉工地,谈虎色变。一九六二年左右,修宝峡渠首拦河垻工程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天天吃不饱肚子,开山炸石,干活苦累,危险,死伤不少人,后来停工了。
所以,村上人报名不太积极。我们家下放到农村后,母亲身体病弱,两个妹妹上学,家无全劳力,自己未成年,参加劳动,生产队每天只给记六分工。日子入不敷出。去宝鸡峡当民工按全劳,国家每月给45斤囗粮,生产队还补助15斤粮食,划算,积极报了名。

春节过后,背上铺盖,扛着铁锨,和村里的十几个年轻人,踏上了去宝鸡峡的征途。坐火车阳平站下车,徒步十几里来到了西高泉村外的磨性山下,抬头仰望,滿塬松柏苍翠,雾气濛濛。近前,从塬底流出的泉水潺潺,清澈见底,日夜不停。蹲下洗了把脸,偶尔看见螃蟹小鱼小虾从泉眼涌出,水下慢慢游动,很是神奇。
当地人讲,是因为连通着遥远的大海,那时还真相信。磨性山和两边光禿秃的荒塬相比,反差太大。隐隐约约,有一种超凡脱俗世外桃园的感觉。塬中间有块空旷场地,一排整齐的窑洞,里边空空如也,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从村里通了上来,不常走人,两边长滿了半人高的荒草。
原来这里是一座古 老的寺庙,文化革命把窑里的神像都砸光了。传说是张三丰修身养性的圣地,现在也是安排我们住宿的地方。悠悠几千年后,当民工来到这里,也做了一回修身养性的活神仙。
窑洞里干燥温暖,铺上麦草,一排睡在地上,在春节过后咋暖还寒的天气里,很是舒服。天还未亮,一真起床号声响起,下到村里大灶吃完饭,参加民工营战前誓师动员大会。

当时的修渠民工按军队编制,杨陵公社属一个营,两三个村编一个连。营长,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讲话,慷慨激昂号召同志们大干苦干,挖平半山引龙上塬。各连代表表了决心,群情沸腾,呼声回响于整个高塬。
第二天,来到了工地正式干活,工地不太远,就在磨性山下。炸山的炮声过后,用架子车把炸下的土石装车,拉到几百米外的沟边倒下填平。低处炸不到的地方,人工开挖,实行包干有任务,每天来来回回重复如此。
几天下来,因在城里很少干体力活,手上打满了血泡,用纱布裹着,腰酸腿疼,感觉很累,每晚都是睡不够的觉。两个月后,手上慢慢长满厚厚的老茧,身上煅炼成结实的肌肉,适应了民工艰苦高强度的体力工作,也感觉不到了太累和辛苦。
低头一看,身上的棉衣肩膀,因拉架子车绳子磨损露出了棉花,裤子因用铁锨装土磨破看见了大腿。外人不知道还以为是流落在街头的乞丐,很狼狈。看其他人,衣服裤子都好着。一问才知道,别人干活都戴着从家里带来的护腿护肩,护腿就像婴儿的裹兜,一头栓在裤腰带,两边拴在大腿后边,保护裤子大腿。护肩就像林冲戴的披肩,护着衣服不被磨损,肩膀皮肤不被磨烂,很实惠,后来让母亲做了好多个备用。

半年后,回家探亲,下了长途汽车,远远看见母亲,站在家门前的半坡上,朝长途汽车站的方向遥望着,就像一尊常年守护在大海边的盼亲石。儿行干里母担忧,眼睛不由自主的潮湿了。见面母亲拉着我的手看了一会儿,流下眼泪说:“黑了,瘦了,也结实了。”
其实心里明白,从未离家的自己,度过最艰难的时期,半年的磨炼已经成为一个,能独立生活吃苦耐劳不落人后的民工。母亲连夜把穿破的衣服缝补好,第二天,背着刚收下的新麦子去磨面,用头道最白最细的面烙了个锅盔。在家待了两天,带着母亲缝补好的衣服和切成块,装在布袋里的锅盔又回了工地。
那时候,虽然每天一斤半的伙食,但劳动強度大,肚子总有些欠,每晚饿的睡不着的时侯,把母亲烙的锅盔吃上一小块垫底。母亲后来经常托人捎来新烙的锅盔。经过半年进度,工程已初显渠的轮廓,一条平坦宽阔的渠道,沿着高塬中部伸向了东方,就像一条盘在塬边的巨龙。
平整好土地,技术人员测量放了线,开始向下正式挖渠。用挖下的土,堆在两岸边五十公分平整好后,撒些水,履带式拖拉机反复碾压,合格后再堆下一层,直到河堤尺寸质量合格,再转移另一段。

有一天,吃完晚饭领导安排外出办事,走在工地上,突然山上放炮声响起,平日放炮有人警戒,那天不知为啥无人把守。满天石头乱飞,吓得自己到处躲藏,一块很小的料姜石砸在左眼角,流了血,回去抹了点紫药水。那时侯的人都皮实,沒去医院,好几天左眼看不见,瘀青肿胀了一两个月后慢慢好了。
后来见人都说你命真大,当时工地上伤亡大都是放炮塌方造成的。民工当了大半年后,也有了些生活的经验,天天干活棉祆湿透,外面挂上了层层白云,下班后尤其里面的湿衬衣,贴在身上冰凉难受。后来干活时就不穿衬衣,光着的身子穿一件棉祆,冷风从棉袄下吹进太冷,腰里扎一根草绳,下班后再换上干衬衣。湿棉祆晚上反过来都挂在磨性山的风囗上,就像一排彩色的万国旗,随风飘荡。一夜山风吹干后,第二天干活再穿上,很实用。
大灶上饭菜缺少油水,特别吃肉非常稀罕,大家给肉起了个名字,“猫叫唤。”比喻像猫见了鱼的馋样,很形象。人人都想去灶上帮忙沾点油水。有一次轮到我们四人,坐拖拉机去阳平火车站给灶上拉煤,煤太干装时煤灰飞扬,回来卸时灰更大,等干完活除了眼白是白的,剩下全是黑的。那天刚好吃米饭,肉菜。大师傅可能觉得这四个人辛苦,米饭上每人打了满满一勺肉,快一年第一次痛快的过了个肉瘾。

修渠的土石方完成后,工程已过了一大半,开始进入打衬砌,也就是打水泥板的阶段,工地上减了人,有家有口,年长体弱都回了家。我们剩下的人,搬到了西高泉村东南边的一户人家借宿。住在一进门的大房子里,房东全家住在后院。
男主人大慨有五十左右,个子不高,长相有些着急,显老,看起来像快六十岁的年龄。女主人四十多点,身材苗条,长相漂亮,皮肤白净,远看像个年轻的姑娘。家有三个娃娃,大儿子十四五岁,在村里劳动。女儿十二三岁,正在上学。小儿子五六岁,家里玩耍。房东一家人心眼好,善良。经常送一些地里产的蒸熟的红著,嫩玉米,南瓜让我们尝鲜。
闲时,我们帮他们家干点农活,相处的非常融洽。自己虽然和同村人都说着杨陵话,但囗音还是有所不同。房东听了出来,觉得奇怪一打听,知道是下乡落户的知青,老家也是宝鸡县人,有些乡党的亲切和同情。后来经常主动上门,帮忙缝补一下穿破的衣服,现在回想起来还很怀念和感激。
西高泉村很美,环境整洁,绿树成荫,多条泉水东拐西弯,从各家门前流过,吃水用水洗衣都很方便。最后泉水流出村外,一年四季浇灌着,地里的庄稼和蔬菜,年年丰收无虑,各地前来修渠的民工们都很羡慕。
这里的人长的也好,细皮嫰肉。男人多数高大韵称,姑娘都很苗条,要脸有脸,要腰有腰,说话细声慢语,可能是水土,山泉滋润的结果。不像关中道其他地方,人大多长相短壮,皮肤粗糙。说话吼着嗓子,好像谁砸了他家的锅。可能是干旱缺水,醋和辣子,涎水面吃的太多的原因。相隔不到百里,天壤之别。
打水泥板,先要备料,每天从远在十几里之外的虢镇拉沙石水泥,两人一个架子车,去时空车舒服,轮换拉一段坐一段。回来重车确实很辛苦,七八百斤一路都要用力拉,到了渠下,一条很长的徒坡,两车人组成一车,脱掉衣服,四人前拉后推,一辆上去,下来再拉第二辆。到目的地后,气喘吁吁汗流夹背,一天两趟风雨无阻。

每天回到宿舍,已到晚上八九点钟,门前泉水边洗一洗就赶快睡觉了。备好料开始准备打水泥板,那段时间轻松多了,先用洋镐按角度把渠堤修平,支上模板,水泥沙子石头按比例配齐,人工搅拌好后开始打水泥板。上下班有规律,下雨天干不成活可以休息。
年轻人闲不住,遇上连阴雨天睡够了,几个人爬上磨性山顶,对着滔滔渭水巍巍秦岭大声呼唤,喊够了,向北走五六里地到凤翔彪角供销社游逛,每人买一斤便宜的麻饼,边走边吃赶晚饭前回到工地。
人闲饭饱生余事,隔壁住着我们邻村的民工,天天在一起干活都认识,风言风语,听说春生和房东女主人,日久生情眉来眼去,男主人发现后告到了连部。那年代风气好,作风问题处理很重,相信春生有贼心也不敢有那贼胆。但是,看热闹不谦事大,工地上越传越邪乎,越传越远。领导原想批评教育一下算了。后来影响太大,没办法,打发春生卷铺盖回家了,工地又恢复了平静。
回想起来,春生和大家就是有点不一样,二十七八岁,有家室,人长的精干。每天衣服穿戴干净齐整,头发梳的溜光,口袋一年四季装个小圆镜子,干活一休息拿出来脸上照来照去,拔拔胡子,整整眉毛,收拾一下脸面,天生可能就是一个情种。
水泥板打完后,已进入工程尾声,正是夏初的艳阳天,烈日高照。用大锅熬着沥青,然后用马勺,浇灌在两块水泥板的缝隙里防水,时间不长就完工了。通水那天,红旗飘扬,锣鼓喧天,全体鏖战一年半付出了鲜血,汗水,甚至生命的民工,省市指揮部的各级领导,附近村民站满了宝鸡峡阳平段河渠两岸。等了近一个小时,一渠混浊的渭河水,奔腾着流了过来,人们欢呼雀跃,多数民工流下了激动的眼泪。
正式验收完工后,上面把我们这些民工,又调到了扶风工地。那天离开西高泉村,告别房东一家,很留恋,依依不舍。后来房东还经常到杨陵柴家嘴村子走走,家家热情接待,成了全村人的亲戚。后来听说,房东有意把女儿许配自己,订个娃娃亲,托村人说媒,杨陵当地农村有那风俗,同龄人有的七八岁都定了亲。母亲开通,笑了笑说:“孩子小,大了他自己决定。”

那时,我们家就像飘在水面上的浮萍,随波逐流,根在那无人知晓。后面的事想都未想。扶风工地在黄土高原平坦的地方,不用开山炸石填沟,渠的土工已完成。调我们来就是有经验,专门打水泥板。这里村子稀少住宿困难,分给我们住的地方是塌陷地下开的窑洞,地势低,潮湿。和磨性山的窑洞相比,差别太大。铺的干麦草,几天就像水里涝的一样。后来有风湿病可能与住在这里有点关系。又开始备料拉沙石水泥,工地就在法门寺附近,法门寺是工地的水泥仓库。
那时侯的法门寺,中间一座摇摇欲坠的古塔。周边破败的庙堂里,早已没有佛像,堆满了水泥,我们三天两头在这里拉运。看见现在的法门寺,气势恢宏,名扬中外的旅游圣地,确实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修整渠堤要从渠底把土拉上来,就在岸边装一个滑轮,用一根绳子从中间穿过,两边装上挂钩,向上挂着装满土的架子车,向下挂着的空架子车里,坐人平衡重量,把土拉上去。有次已快到顶的架子车挂钩脱落,呼啸着从自已头顶飞过,用左手护头时车子碰上中指,造成了骨折。虽然受了点轻伤,却躲过了一场劫难。
金秋十月,是收获的季节。扶风工地也快完工了,公社剧团前来慰问,唱的秦腔样板戏,《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工地民工都高高兴兴,痛痛快快地看了三天大戏。那天母亲托人带来了话,说知识青年开始招工,公社通知让我去面试。笫二天回到家去公社面试,通过后又去县上体检,被招进了宝鸡一个国企单位。
几天后,告别了宝鸡峡工地,告别了共同战斗,朝夕相处近两年的工友,背着母亲一针一线缝制的新棉被,离开了家人,离开了柴家嘴村,到杨陵火车站集合坐火车,迈入了心中向往的城市,走进了新的工厂……
原创作者 锋钢 党员 宝鸡市退休工人
编辑配图作者:踏雪闻香韩静,陕西武功某航空企业,武功县作协会员,杨凌作协会员,陕西省散文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岁月深处》。散文《妈妈再爱我一次》,获咸阳市母亲节比赛三等奖。散文《漆水河之恋》, 在"秋韵杨凌"全国游记文学征文大赛中荣获优秀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