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回 大 山
作者:吕晓蓉
梦中有片延绵葱郁的大山,那是我曾经下乡插队的地方……五十多年前,我是浩浩荡荡知青队伍中的一员,下放在那遥远的大山,与当地农民一起劳动生活,长达5年。这段生活深深地定格在我的记忆中。
——题记
(一)
1971年4月17日,这个日子是我永生难忘的日子,它深深地刻在我记忆的扉页上。这一天,离我满16周岁刚好还差两个月,这一天我和我的一批同齡人(62人),奔赴了我们县最边远的山区羊石公社插队落户。
当年从县城到羊石公社还未完全通车,送我们下乡的敞篷车只开到离县城30多公里的杨柳公社就停车了。我们这批知青就由带队干部带领我们再步行10多公里才到达羊石公社。到达了公社,我们在公社大食堂吃了简单中餐。再由公社领导把我们这批人分散到各个生产队去。当时,我(吕莎)、朱芳、王春生三人被分到了羊石的最偏僻的洞头山生产队。分配定下来,在旁边早巳等候接我们的洞头山村生产队长就立马走到我们面前,他四十多岁年龄,中等结实的个子,一张古铜色的脸布满憨厚的神态。他见到我们三个青春活泼的青年人很高兴,连声说:“欢迎!欢迎!欢迎你们到咱洞头山来支援生产,插队落户!”接着又自我介绍一番:“我姓陈,书名陈福生,小名福哥,你们叫我老陈或福哥都行。”听了陈队长自我介绍,让我们感到他很亲和,陌生感顿时消失。
陈队长说话利落,一番开场白之后就带我们上洞头山村了。他帮我们捡了些重的行李放到他带来的一担大箩筐里挑起,就在前面带路,带领我们三人向大山深处走去。
从丹口至羊石公社是毛坯碎石马路,而从羊石公社到洞头山就是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了。陈队长在前面带路,他边走边向我们三人介绍这大山里情况:这洞头山村是城步县境西南方边陲之地,四野是大山,重重叠叠,望不到边际。这里距城步县城有60多公里,距邻县绥宁县城20多公里。这里老百姓平时购买生活物资大多数去绥宁县购买。洞头山村民依山而居,全村十多户陈姓苗族人家,祖祖辈辈在这大山里辛勤劳作,繁衍生息……有的老人一辈子也未走出过大山。
我边走边听着陈队长说话,边环视四野,这里黝黑的大山连绵起伏,望不到尽头,茂密的山林里不时传来几声鸟鸣声,使大山更为幽静。此情此景顿生了许多惆怅,心中一阵茫然,不知未来迎来的是什么……
我们跟着陈队长转了好几个大山丘,上坡下坡又上坡,峰回路转……终于在太阳落到西山顶上了,我们才到了洞头山村子里。村子不大,四处是青山,近处是密密麻麻的竹林,一阵风拂过,翠竹摇曳,荡漾起一层层绿波,一条小溪从高山蜿蜒流下。村子呈斜坡状,十几户吊脚楼木板屋分散地座落在山坡上。我们三人的到来,打破了村子里的宁静,几家屋里的狗都狂吠起来……收工的村民也在朝我们张望,放牛的小孩赶着牛归圈也停在路中看着我们……我想我们的到来会让这个古老偏僻的村子带来些活力,带来新的变化。
陈队长直接把我们带到以前南洞林场伐木工人住过的屋子里。这座屋子有二层,下面一层为储藏室,生产队里收割的农作物都堆放在这里,定期再作分配到各户各人。二楼是木板楼房,有七八间,房间还较宽敞,我与朱芳就合住一间,王春生就选我们隔壁的一间。房子里有伐木工人留下的床和桌椅,生产队村民也早就为我们的到来准备锅碗瓢盆,粮食,蔬菜,还有很多干柴都放在对面的厨房里。这让我们新来乍到感到一些温暖。
我们到了房间里第一件事就是铺床。陈队长喊来了两位村民,他们抱来了几捆干稻草放到了木板床上,告诉我们就用这些干稻草铺床。我与朱芳连忙行动起来,先把自己的床铺好,用带来的铺盖罩在稻草上就行了。接着我们再帮男生王春生也铺好了床。
当晚,陈队长喊我们三人到他家里吃晚饭。队长夫人是当地人,三十多岁,一张瓜子脸很秀气,盘着头发,头发上插着银饰,穿着一身蓝色镶嵌着花边的苗服,是个典型的苗家能干女人,她见到我们是一脸的笑容可掬。给我们倒茶,招呼我们坐下聊天。她麻利地炒了一碗葱花拌鸡蛋,一碗白萝卜丝招待我们。对于饥肠辘辘的我们以及他们是最好的晚餐了。
大山里的夜晚特别的来得早,吃罢晚饭就觉得时间很晚了,到处是漆黑一片,我们打着手电筒,走在田间小路上,只听见此起彼伏的蛙声和山上传来的鸟雀声。
我与朱芳回到住房,顾不得洗漱,倒到床铺上,闻着稻草散发出来的淡淡清香,很快进入了梦乡。
这一天一夜,是我永生不能忘却的,它开启了我五年下乡生活的第一页。
(二)
大山里的清晨很静谧,只听得到几阵鸡鸣狗吠声就恢复了宁静。我一觉醒来往朱芳床上看去,发现她早已起来了,她已在厨房里清理东西,准备做早饭了。朱芳只比我大半岁,小巧的身材,五官清秀,却大小事样样会做。她出生城镇居民家庭,从小就帮母亲在家里打理家务事,这个方面很能干。见她忙碌,我也连忙去帮忙。我在烧火,朱芳就洗菜、炒菜……我俩配合得很默契。王春生也来自普通家庭,是个性格较内向、单纯的男生。我们一起搭伙,挑水,劈柴的事就由他做。
就这样,我们三人在洞头山开启了我们知青生活的崭新的篇章。我们三人很友爱,很团结,相互关心,在乡下的日子里,与他们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有他们的陪伴而不孤单寂寞。
每天由队长或妇女队长安排我们出工、收工、挖土、播种、插秧、杀青、施肥、犁田、割禾、打谷……几年来,农村的十八般农活我们样样体会到,也样样学会。我们在这里吃过苦,受过累,内心也经受过彷徨与煎熬……与农民们亲密接触也体会到大山里农民生活的疾苦,感受到农民思想淳朴和他们勤劳耐苦的本色。在日复一日的劳动中我们得到锻炼与成长。
说起容易做时难,当年我们在生产队开山开梯田时,每天到山坡上挖土、挑土,双手磨起血泡,双肩被扁担压得红肿脱皮,也还得咬紧牙关继续干。在插秧时,为了抢时间争速度,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都弯腰在田里不停地干,脚上被蚂蟥咬,腰脊背直不起来,我们也得坚持把秧插完。
在一次杀青劳动中,村里妇女队长(一位比我大两岁的村姑,名叫陈海梅)邀我一起去一块老坟地割草。那里杂草丛生,茅草长势好,只要一会儿就能杀上满满一担草。但看到阴森森的坟堆,心惊胆颤,我心慌手乱,一不小心锋利的镰刀把左手割伤,鲜血直流,妇女队长海梅看到了,连忙扯了一种止血草,用口嚼烂涂到我伤口上,再用一块手巾帮我包扎好。她麻利的动作与善良让我心生感动。第二天我照样继续出工,海梅队长心思细腻,却照顾我,要我去计账(给杀青的社员登记重量)。
那些年,在偏僻的洞头山想要找到一些经济收入是很艰难的。村里平均劳动值只两毛七分一个工分。当时男劳动力一天出工计10分,女社员只是8分。清楚地记得第二年到年终结算时,除了扣除在生产队所赊的账和所领取的粮食作物结算后,我只剩余两元钱了。
我们下乡到农村,虽然力气不足,挣工分少,但村民们还是尽量照顾我们的。每次到收割了庄稼,队里发放农作物产品时,仓库里总有些剩余,保管员及其他社员都善意地把这些剩余的粮食分给我们三个知青。说:“这些城里孩子来到咱山村,我们不能让他们挨饿。”逢年过节也有好几户村民喊我们去他们家里吃饭。我们虽然远离父母,但在这山乡我们也得到村民们对我们的淳朴关爱。
为了多挣工分,凡是生产队长安排我们做的事,我们都去尽心尽力去做。我们也得到村民们的好印象。
第三年秋天我还参加了队里砍伐楠竹行列。砍伐楠竹大多数是男劳力,但也有几个妇女队员参加。我们在大山中先把大根楠竹砍倒,再把枝叶削去,利用陡坡,把楠竹顺坡滑下去。到山脚,我们再把楠竹一根根拖到绥宁县河边竹木收购站进行交易。由队长派人再与收购站结算,参加砍伐楠竹的人员每天算两个劳动日。
为了找几元零用钱花,我也三更半夜参加过运送松油。记得一次,妇女队长陈海梅喊我找副业(送松油)从洞头山送一担松油到绥宁县松油收购站有3元钱。这送松油时间是在夏天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零晨三点,陈海梅妇女队长带着我趁着月色上山赶路,到达山上放松油地方,挑起一担80多斤重的松油就向绥宁方向走去。(洞头山共有三个生产队,我所在的生产队是一组,三组生产队与绥宁县搭界。一组到三组之间有7公里羊肠山路)为了在清晨6点多赶上那趟经过洞头山三组的运木材小型火车,必须提前赶到火车经过的地方。在那里等待火车到,再搭上运木材火车把松油送到达绥宁县收够站。得到这3元钱得赶一个通宵,得付出吃奶的力气,得流一身汗水……当手里拿到这3元钱时心里却是喜滋滋的。
在下乡期间也有很惬意的事。在红薯快成熟季节,一次队长派我们三个知青夜晚去山中红薯地防守野猪破坏庄稼值夜班的事深深留在记忆中。那晚,天空密布着星星,大山里夏夜很清凉,也很静谧,听得到彼此起伏鸟雀及虫鸣各种声音。我们三人手里各拿着一个手电筒,坐在一架简易牛栏棚上。二层堆满稻草,我们就躺在稻草上,仰望着星空聊天。我们各自谈自己的际遇,谈亲情、友情,谈人生理想。半夜时分,突然听得一阵怪异的嗷嗷声,我们警觉到是野猪来吃红薯了。我们三人立即站起来,打开电筒齐向野猪来的方向照射。王春生还用放在棚子里的钹猛敲击几下,声音震耳欲聋。开始,我心情很紧张,心怦怦直跳,生怕野猪来袭击我们。但野猪见到灯光及听到这么大的钹声早已销声匿迹。那一夜,星光与清风伴我们度过了一个无眠而惬意的夜晚。
还有一次也是与妇女队长陈海梅去深山采摘野弥猴桃的事,让我终生难忘。这也让我至今还为当地的老百姓的淳朴情感而感动着。
记得是在我下放的第三年秋天,海海(妇女队长陈海梅小名,通过两年多交往,她与我有很深的友情了。)有一天,她跟我说:“吕莎,哪天我们去深山摘野弥猴桃去,如果摘得多,我们还可以拿去绥宁街上卖。”,我听后,欣然答应。我喜欢吃这弥猴桃山果,我想如果采摘得多,我还可以留着把它带回城里去给家人分享。在一个晴朗的一天,我俩穿着草鞋,背着背篓,放背篓上带上几个煮熟的红薯就出发了。海海带领我朝一座大山深处走去。海海一路走一路告诉我寻找弥猴桃的经验,还说附近的山上弥猴桃早已被别人采摘了,我们只能到深山去采摘。我们走着走着,也不知走了多远了,在深山老林里穿梭,偶尔发现几颗弥猴桃树,我俩把能摘到的弥猴桃尽量摘下来,这样东转西转,慢慢地已摘了大背篓了。当我们觉得满足时,却已是太阳下山了。海海与我在大山里东撞西转,却找不着来时的路线了。天一下就暗了下来,整个的大山,茫茫林海都笼罩在灰暗中。幸好天上还有几颗星星。海海这个本地姑娘都迷了路,我则更加不知方向了。我俩在这深山老林乱撞,我不由得害怕起来,心在狂跳,每听到一个怪声我都惊悚不已……海海毕竟是山里长大,又是妇女队长,她镇定地安慰我说:“别害怕,会找到回路的。”然后她又伸出手来拉着我的手,我触摸着她的手,感到她的手心湿漉漉的,她在出汗,她也害怕……但此时她却给我勇气与信心。
我与海海不知在大山里转了多久,而此时洞头山一组的所有乡亲们也在担心我俩人的安全。有十几个村民在队长陈福生带领下,打着火把正向大山深处走来。他们一边大声地喊我俩人的名字,一边用苗语在为我俩祈福(愿上天保佑我俩平安)。他们的呼喊声就像雷声一样在山谷中震荡,发出回声……
在午夜两三点了,海海牵着我的手,两人大汗淋漓地终于走出深山老林,听到了乡亲们亲切的呼唤,看到了他们手中的火把,我感受到从所未有的温暖……
这次震惊整个洞头山一组,深夜村民寻找我与海海事件,让我激动好久好久……这也是我知青生活的一次历险,在关键时刻我感受到大山里老百姓心灵如山泉一样的清纯!感受到他们真情的关爱!大山里村民们的情感就像大山一样厚重!
(三)
我在洞头山村一组劳动生活整整5年,从1971年4月到1975年5月份,我被优先招工回城。这五年下乡时间在人生旅程中不算长,但作为个人的一段人生经历,一段青春岁月,却留下了深深印记,它是我人生长河中一朵闪亮的浪花。
在这五年时光里,我由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谙世事的城市小姑娘经过农村锻炼,经风历雨……成长为一位能适应艰苦环境,不惧困难,不怕吃苦,懂得许多农业知识,会做多种农活的成熟青年。
在漫长的人生路上,无论遇到多大暴风雨,无论经受任何挫折,我能一笑而过,能坚强的挺过去。我能有这样的意志品质,我首先还得承认是这段知青生活磨炼了我的意志,锻炼了筋骨……有句名言: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温室里的花朵经不起风雨吹打,高翔振翅的海燕才能搏击风云。
时光荏苒,斗转星移。五十多年前的知青岁月已成为时空上的烟云,知青成为一个特定时代的名称,成为我们这代人深深怀念。如今我们这代人已霜染两鬓,但那延绵的大山却时常萦绕梦中,我真想再回到大山去看一看曾经给过我们许多温暖的父老乡亲!
2023年5月15日于城步
【作者简介】
吕晓蓉,笔名雨露。湖南省城步苗族自治县人,中学语文教师,县作协会员,《当代文艺》编委成员,评论员。平时喜欢用细腻的文字记录生活,感悟人生。近几年来有近百篇散文诗歌作品发表在全国各大网络平台及报刊杂志上,多篇散文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