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片蔚蓝(散文)
王长胜
01
2011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格外早。对我而言,那个冬天有点冷。
早几年,我创作的电影《叶圣陶在甪直》,经过几番周折,由南京电影制片厂完成了拍摄、制作、发行工作,并在江南水乡甪直等地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一天,北京一位电影导演请我吃饭,特意送了我一本厚厚的《魏特琳日记》。分手时,这位张导演对我说:“你看看,不知会不会有灵感?”
魏特琳是美国一位传教士。1937年12月13日,南京沦陷。日军在南京城烧杀奸淫,展开了灭绝人性的屠杀。金陵女子文理学院院长魏特琳,没有退缩,勇敢地组织本院教师开展了救援工作……
读《魏特琳日记》,我越来越不能自持。日本人疯了,难道魏特琳也疯啦?大难临头,她不回美国去避难,却热衷于拯救中国难民。难民成千上万,到处都是,你救得了吗?
直到读完她57万字的日记,我震惊了:她居然在日寇的枪口下,拯救了一万两千多名中国妇女和儿童!
我看到了魏特琳的高尚人格。她在战火中出生入死,在她身上闪烁着人性的光芒。我一激动,热血澎湃,竟立刻拿起笔,开始了《守望CHINA》电影剧本的创作。其时,我手上还有一部长篇纪实文学正待完稿……
我交叉发力,一直没日没夜地用眼。后来,渐渐感觉到一双眼睛开始越来越模糊起来。
就在第一场大雪以后,我的眼睛连续几天都隐隐发胀。赶稿要紧,我压根儿没太在意。心里总想∶“快了,要不了几天可以收工了,写完再歇吧。
几天后,又下了一场更大的暴雪。
雪花飞飞扬扬地飘了一整夜,一座城市转眼间就银妆素裹了。仅一夜啊,小区里,楼房是白色的,绿树是白色的,来来往往的路也堆积了白皑皑的雪。
早晨起来,踩在积雪的路上,很滑。于是,不再敢出门。第二天、第三天,雪花依然飞扬,没有停歇的意思。
头天下雪,我妻子就说腰疼;以后几天情况越来越糟,她的背和腰开始僵硬起来,扭动一下都很困难。于是,我执意要陪她去医院。多少年了,我们家三口子,除了对自己不在乎,而且总能找到不在乎的理,可是,对一家另两人的健康总是倍加关怀的。
我和妻子在处处冰雪的路上你搀我扶,艰难地步行到省老年人保健研究所。这家医院离家最近,而且一位资深专家研究所负责人,是我的好朋友。我和他见面就有话可谈,几年来朋友越交越深。
我和妻子经过一番艰难的行走,终于找到了潘所长。接着,搭脉、诊断、配了几付中药。一切都很顺利。
临走时,我想起连日来眼睛发胀,便问潘所长:“你们这里的眼科怎么样? ”
潘所长回答说:“我们眼科非常好,是一位退休返聘的老专家。”
我告诉他:“我这几天眼睛很胀,想请老专家诊断一下。 ”
“好啊,我陪你去。”说着,他亲自陪我去了眼科。
这是一位七旬年纪的女医生,老专家。她对我的双眼仔细检查后,一脸笑容顿时消失,十分严肃地对我说:“你的情况很不好,急性青光眼,很危险!你双眼的眼压相当高,已高到高压的临界状态,必须马上采取降压措施,然后手术! ”
我和妻子同时感到十分愕然,相觑无语,不知如何是好。老专家却始终态度强硬:“必须手术,不能拖延了! ”
说着,准备联系救护车,要送我去市人民医院。
老专家已经两鬓斑白、当奶奶的人了,待人说话,一脸慈祥。但是,在我没下决心答应手术前,她始终絮絮叨叨,不让我离开。
老专家十分认真地说:“你既然来了,我一定要对你负责。”
我的天哪!春天里,单位安排体检时,我的双眼视力都1·5啊!现在退化到0·2和0·6不说,居然还必须手术?我和妻子都毫无思想准备。
最后,老专家对我的双眼采取了降压措施,并诚恳告诫我∶“你不能拖延啊,下午必须去市人民医院。一定要去!”
我答应了。老专家这才让我们离开。
坦率说,我过去对青光眼一点常识都没有。眼睛胀,以为睡一觉就好了。其实不是那回事。老专家说:我的眼压已达到高压的临界状态,这跟血压高造成脑溢血一样,是非常危险的,不但随时可能失明,而且危及生命。
情况如此严重!我不敢懈怠,下午去了巿人民医院。
接诊的是位年轻女医生。她对我眼睛的情况极为重视,再次测了双眼的眼压,确诊我得了急性青光眼。年轻女医生果断地开出了立刻住院手术的通知书。同时,迅速通知住院部对我双眼降压,并安排了两只眼睛的手术。手术是专家蒋主任亲自做的,非常成功。
后来,蒋主任及护士长听我说起看病的这段经历,都笑着说:“过去有不少病人眼睛胀,不重视,结果糊里糊涂地失明了……你大雪天陪夫人看病,结果救了自己。好人有好报啊!

02
一晃,五年平平安安地过去了。
生活提醒了我: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逞能或者透支,都将付出代价。年轻时,我总对自己说:“不要害怕你会失去什么,你要想的是:你这样做,值不值得?” 文坛如江湖,我曾一度单枪匹马横冲直撞,无所畏惧,确实收获了一些成绩。但岁月不饶人啊,我该选择转弯了!
自那以后,我不再追逐功名,不再写大块文章,但求生活的安宁和内心静。……
又是一年枫叶红。进入秋天,没想到我又一次经历了人生的大悲大喜。
一天晚上,不知是天气原因,还是心情污糟,晚上看电视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左眼看不见图像了。
妻子、女儿顿时慌成一团,立刻要送我去医院。我稳定住自己情绪,告诉她们∶“我有点累,想休息一会。”……
直到一觉醒来,我用手蒙往右眼,睁大左眼看时,看到了灯光和眼前的物体。我立马欢呼起来∶“我又能看见啦!又能看见啦!”
在我似睡非睡的迷糊状态中,妻子和女儿一直忐忑不安地守护在我身边,并时刻准备送我去医院。听到我的欢呼,她们立刻站到我的两边,不断轮番地伸出几个手指,摇晃着,让我辨认报数,那神情和语气都充满了欣喜。
夜深人静。妻子告诉我:她跟女儿商量好了,打算找机会买套二层楼的房子。我们现住六楼。妻子说:“换到二楼,晚年生活定会更方便些。”
我心里明白,她们是在为我担心,怕我一旦丧失视力,六层楼上上下下太不安全。妻子没有说穿,我也没有点穿。我们彼此会心一笑,妥了。
翌日,妻子和女儿承担了找房源、看房子的任务。我呢,独自来到市人民医院。
给我看病的是个四十岁来岁的女医生。一番检查后,她明确对我说∶“你的左眼突然看不见,这是‘一过性失明’。这情况会反复多次,然后有一天你就真看不见东西了。”
我急切地问∶“你说我还有白内障。我希望做白内障手术。可以吗?”
中年女医生愣愣地望了我一会,问∶“你是想提高视力吗?这个,别人行,但你不行。你看,你的视野检查、还有彩照,……表明你的左眼视神经萎缩已达到了近似百分之百。”
停了一会,女医生缓缓抬起头,目光定定地凝视着我,接着说∶“这么跟你说吧:一间屋子里电线都老化了,你将15W的灯泡换成25W,还有意义吗?……明白我的意思吗?”
哦,我明白了。立刻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悲哀和伤疼之中。
回家后,我在沙发上靠着,播放了理查德·克雷德曼的钢琴曲《命运》。
雄壮、舒缓的旋律怎么也无法驱散我心头的阴霾。
我家住顶层。我慢慢走上楼,踱步来到了顶层的晾台上。这是我的乐园﹕苍翠的绿荫中挂着一条又一条粗壮的丝瓜;瓜棚边上香水月季、茉莉花正散发着淡淡的芬芳;还有我饲养的三只乌龟,一见到我就围上来,在我脚边绕来绕去地撒欢。
可是我没兴趣理会它们。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总是一只电灯泡……亮着亮着,突然灭了……过一会又亮了;可是,亮着亮着,又灭了……又亮……又灭……
不行!我不能坐等那个结果。
我决定去找五年前给我做青光眼手术的蒋平主任。
蒋主任是个气质美女。六十了,风韵犹存;脸上总是坦露着慈祥的微笑。无论男女老少,病人找她说话、问诊,她总是温和体贴,病人总能从她的话语中感受到一种被关怀的温暖。
蒋主任仔细检查了我的双眼,又看了我的病历,认真地说:“你双眼青光眼手术后,总体情况很不错。但是,那时候你左眼视神经几乎已经全部萎缩,……
现在又有了白内障。”
我连忙问∶“能手术吗?”
蒋主任再次检查了我的左眼,爽快地回答∶“能啊!”
我心头一阵惊喜∶“蒋主任,你给我手术。”
“好啊!”她竟然愉快地答应了。
在日常生活中,人们一听到自己身体哪个部位要手术,脸上总会落下阴云。只有我,却把手术当成了一种逆袭翻盘的机会。
是啊,我渴望光明,企盼光明啊!
九月初,我接到医院通知,带上五年前的病历,住进了医院。
住院部很快安排了我的手术。
不想,手术前一天,蒋主任十分严肃地找我谈了一次话。蒋主任说∶“五年来,你左眼视力一直能保持在0.1,很不容易。如果不手术,有可能这0.1还能保持几年,也可能随时熄灭;可是,你的手术不同于别人的手术。你已经开过青光眼,有可能在手术过程中这0.1就熄灭了。如果你抱着增加视力的希望手术,我劝你别做了。今天你的手术结果很难预测。
我认真看了你所有的病历和检查资料,感觉到心里没有把握。”
蒋主任话音刚落,我的脑门“轰” 的一声炸响,眼前再次幻化出一个垂直晃悠的灯泡,一会亮,一会灭……一会又亮……一会又灭……
我不能犹豫啊,我要争取机会!我镇定情绪,坚定地说:“蒋主任,我是冲着你来的。我相信你,你放心手术吧。”

03
就在蒋主任安排我手术的前一天,妻子通过中介机构,与女儿一起经过比较、筛选,终于选定同一小区里的一套“观景房”,二层,精装修,绿树掩映,光照也很好。
这户房主长期随女儿在南京居住,房子基本保持着崭新的状态。妻子和女儿不约而同,都看中了这套房子。
我接到电话,立马赶去,居然也一见钟情,见过房子便心心念念想着:“安度晚年的地方,就是它了。”
房主是特意从南京赶来马鞍山的,双方约定第二天签约。恰在这时,我被安排了手术……
妻子和女儿打算约买主、中介延期会面。遭到了我的反对。决定的事,迅速落实,以防“夜长梦多”。这是我一贯的主张。
第二天,我进入手术室之前,女儿给我来了电话:“老爸,放心吧。合同签了,定金也给了。果然有两户人家盯着他们,她们先答应我们的,没有毁约……嘿嘿,我们运气真好!”
我们家的这次决定,也许有点儿任性。但是,从妻子告诉我“从往后的生活安全和长远考虑”,打算买房那一刻起,我的心田里好像照进了一抹阳光似的,好温馨啊! 我禁不住笑了。十分安然地跟着护士走进了手术室。手术过程中,我的心情十分放松,总是按照蒋平主任的吩咐,配合做着我能做的一切。
整个手术过程,我别无杂念,默默地背诵着《金刚经》:“如是我闻,……”
不知过了多久,我依稀听到蒋主任跟助手在低语:"这个病人心里很平静。跟他做手术,很享受。"
我的心里滋生着一种喜悦,预感到手术一定非常顺利。坦率说,这次手术,我是抱着最坏的后果走上手术台的。结果,奇迹果然出现了。
翌日,当蒋主任揭去我左眼的纱布,检查视力时,竟出人意料地达到了0·4 !大喜过望啊!
我检查视力的时候,病房里的不少病人和病人家属都在围观。他们见证了奇迹。当知道我视力由0·1变成0·4的时候,有人鼓起了掌。
蒋平主任欣喜地展露出一脸微笑,连声说∶“作家,祝贺你,祝贺你!”
我喜不自禁地走上一步,张开双臂对蒋主任说∶“蒋主任,太感谢您啦!我们抱一抱……”
“好,抱一抱。”蒋主任欣然抱住了我,接着说∶“做你的手术,我是很犹豫的。是你给了我信心,成功完成了手术。”
这时,我妻子带头再次鼓掌。一时间,视力检查室里响起了阵阵掌声。现场的气氛十分热烈,十分暖心,让我心田里有股热流在汨汨流淌。
哦!生活,一旦你走到转角,能脚踏实地为你着想的、能为你生老病死买单的,总是只有自己的至亲挚爱啊!
我在妻子和女儿的陪同下,心情愉快地出院了。
生命中,有一种陪伴,是无言的深情;有一种情怀总像清泉一样,在人生的美好时光里悄悄流淌,诉说着一个个暖心的故事。我仰望天空。阳光明媚,眼前展现着一片蔚蓝。



王长胜,男,上海人。国家二级作家,系马鞍山市文学院副编审;马鞍山巿作家协会副主席。70年代起发表作品,已发表小说、散文丶报告文学计250余万字,作品散见《长江》、《花城》、《人物》、《小说界》、《青春》、《海峡》、《鸭绿江》、《新华文摘》、《安徽文学》、《特区文学》等杂志;有作品多次被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丶上海文艺出版社等出版社结集出版;另有小说集《纯情》、散文集《岁月如歌》、长篇传记小说《张家港首富》、《今生无悔》等。90年代起涉足影视创作,已拍摄的电影巜叶圣陶在甪直》(南京电影制片厂摄制、入围第十五届中国金鸡百花奖,成为展映故事片),电视剧《碧血秦淮》、《苦果》等,深受观众喜爱,赞誉滿滿。有小说、散文7次荣获国家级文学大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