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 兰
作者:王玉权
我家前面五房大大王长泰,续弦陈氏带来个"拖油瓶"(指再嫁寡妇和前夫所生子女),按"玉"字辈,取名王玉田。不过,宗族老古板一套,族谱拒载。后来,陈氏生了一男一女,才算是王氏子孙。
顾庄老辈人都知道,这陈氏,名陈巧英,能说会道,有名的话篓子。同在一个生产队的妇女中,有个叫袁巧子的也是个话篓子。两个"巧"对了拐,成了要好朋友。袁巧子有个和王玉田年龄相仿的女儿川兰,于是互认了干亲。
认干亲是普遍的社会现象,比较复杂。像她们这样的情形算是单纯的了。
小孩子懵懂无知,大人却各怀有心机的。陈巧英是从内心里喜欢这小丫头。自己和前夫生了两个儿子,大的留给夫家传宗接代了,老二太小,只好带在身边。男伢子大了要娶马马,女伢子大了要把婆家。这人生大事,做妈妈的早早就操心盘算了。女人都盼一男一女一枝花,这两个巧儿认干亲,便很合乎彼此的心理,投了机缘。
这王玉田身为"拖油瓶”,在家里本就是个多余的人。自有了弟弟妹妹后,便更不被重视了。在族人眼里,他属外姓人,不待见,成了野种。
可怜的小玉田好像圩堤上的巴根草,千人踩万人踏,却依然顽强地伸枝展叶。就这样苦里叭叽的,在人们的白眼中生生长到了十八岁,身高体健,面色棠紫。人都呼其为黑酱瓣子,从来不叫大名的。只有服兵役填表格时,才在姓名栏里正而八经地填上王玉田三个字,算是正了名。
川兰和王玉田同在一个生产队。她老子顾庆澄,老弟兄仨,上有老大,小名大小狗,他排行老二,故名细小狗。三料个子,瘦脸上胡子拉渣的,不修边幅,给人整个一幅黑糊糊的印象。他嗜烟如命,常常被劣质烟呛得咳咳喽喽的。又患有严重的痔疮,每逢大解总会痛苦得哼哼唧唧的。人们给他取了个很不雅的极癔怪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的外号:烂屁眼。
农民中,总有些好事者,专拿别人的生理缺陷或嘲笑或戏谑,以刁钻古怪为荣,显摆自己的小聪明小狡黠,没点同情心,确实属低级趣味,不道德。
我觉得对农民的低级趣味也不必苛责。为何?人家是自我减压也。生活重负下,还能苦中作乐,说明人性中的乐观因子还未泯灭;是在沉沉黑暗中自我救赎的一抺亮光在烛照,难能可贵的。不然,人怎么活?难不成天天时时苦着个脸?我希望读者朋友,阿弥陀佛,心存怜悯,原宥则个。
世上不合理的事太多了。俊夫往往配丑婆,牛屎上偏偏插鲜花。这烂人倒娶了个好婆娘袁巧子。人如其名,生得小巧玲珑,圆润可爱,俏正刷刮。头胎生了个女儿,取名川兰。这川兰姑娘,除了小嘴细看有点歪,其余没说的,好标致。这稍稍歪的嘴,却给人笑眯眯的样子,好像缺陷也成优点了。
日出日落,月缺月圆,日子如流水般过去。川兰长到十六七岁时,已出落成一朵花似的大姑娘。虽仅念了四五年书,被强行辍学,到生产队里挣工分养家,谈吐却不输于念过高小初中的同辈姊妹。插秧、薅草、耥耙能领头趟,一手农活更胜于她们。
同在一个生产队,抬头不见低头见。二八佳人女多姣,十八岁的哥哥自风流。两个妈妈又要好,是名正言顺的干兄妹。两个年龄相仿的少男少女,一来二往,相互来电,便一点也不奇怪了。
对于娘儿们认干亲,细小狗是不以为然的。见女儿对王玉田有点意思,妈妈袁巧子倒没说什么,烂老子却大为光火。先是对袁巧子宣示丈夫的淫威:"什么娘养什么女!你这个烂筐子,在家里成天价板着个脸。在外头卖笑,跟骚男人嘻嘻哈哈的。姑娘也跟着你学坏了。才这么点大,就跟黑酱瓣子这杂种不清不白的了......"袁巧子听了,岂能忍受这口恶气,俏脸都气紫了。
本来就一肚子气,回娘家时常抱怨娘老子当初看走了眼,嫁了这么个人。平时两口子的关系总是冷冷的。此时,正好发泄怨气。两句不投便拳脚相加,公母俩狠狠地干了一架。相骂无好言,相打无好拳,闹得惊天动地的。大庄上人多,贤愚不等,嚼舌的也多,劝架的也多。每逄此时,大人小孩拥一街桶子,很是热闹。冈丧吵尸(shl,念第三声),农村里司空见惯的风景。
为这事,疙瘩噜苏了好些年。
在细小狗看来,王玉田没一点家底,女儿将来绝不可能嫁给他。你陈巧英再会说,涶沬星子搭不来三间房子。我女儿嫁过去睡大街?哪个娘老子不望儿女好?我顾庆成能把女儿朝火坑里推?别做大头梦了!
传统、古板、不能不说是别种父爱。
在陈巧英看来,当初认干亲就怀有明确目的的。干亲,干亲,说来好听;湿(实)亲,湿(实)亲,才是主因。干儿子变女婿,干女儿成儿媳,一层窗户纸,是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
陈巧英,有心机的农妇,具有老谋深算的战略眼光。
在袁巧子看来,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称心如意,苦死得也甘心。跟了这烂货,受够了瘟瘴气,太不配了,一世都不开心。两个小人儿情投意合,有什么不好?
袁巧子,纯从切身体验,感性、知性、母性。
农村老一辈人大都为包办婚姻,哪怕三天两头冈冈吵吵打破头,再不和谐,也会凑合着过。可恶的旧婚姻观念像紧箍咒样勒在头上,不像今人动不动就把离婚二字放在嘴上。
初恋是最刻骨铭心的。新兵报到前夕,两个人咬了指口。川兰子表了态,等你!王玉田发了誓,非你不娶!
王玉田当兵去了几年,这个家庭也安稳了几年。
1969年秋,穿着一身绿军装的王玉田,退伍还乡了。大字不识的王玉田,在部队几年,居然能读书看报写信了,还入了党,很令人刮目相看。那年头,绿军装,顶级时尚,成了青年男女的最爱。当了二十多年杂种的王玉田,这会成了香饽饽。家人、通庄人,一改往日的白眼,热热呵呵地打招呼,投去钦佩的眼光。小伙子脸更黑亮了,人前一站,像座黑铁塔,浑身冒英气。哪个姑娘不眼馋心痒呢!
此时的川兰姑娘心头扑通扑通的,担心有变。分别了三年,一对早已互生情愫,曾经掉在爱河里的老朋友见面了。王玉田唰地一个立正,用标准的姿势向姑娘敬了一个军礼:"川兰同志,你好!"伸出大手,眼中冒火般盯着姑娘的俏脸。川兰羞赧地伸出小手,被王玉田紧紧地攥在铁钳般的大手里,并顺势一把揽在怀中。悄声地说:“想死了,想三年了!”姑娘的心落了地,眼中溢出了幸福的泪水。
新的生活开始了。一天,生产队派活,王玉田罱泥,川兰撑船。显然是队长的有意安排。
秋阳艳艳,绿水漾漾。一罱子泥提上船,哗啦一声,卸入泥舱。乌金似的黑泥,碧青的河草,间有小鱼小虾在蹦跶。当年的生态多好啊,痴迷煞人!
世界是那么生动。且听这一男一女的对唱:
哎,你是花儿,我是叶!
咳,你是鱼儿,我是水!
哎,妹是河边柳,哥是村首松!
咳,妹是路边塘,哥是山上峰!
哎,妹,哥心中的凤!
咳,哥,妹心中的龙!
......
是歌咏,似调情,似双关的表白。
湛蓝的天空,悠悠的白云,空气都是香甜的。
问世间情为何物? 少男少女心!
按说这顾庆澄四十多岁,正值年富力强之时,娘儿俩又是妇女队中的拔尖人物,仅负担一个几岁的小儿子读书。家有三个大劳力,靠工分吃饭的老社员,日子应当说得过去。怎奈老烂是个药罐子,金山银山也填不满,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实指望川兰姑娘找个好婆家,帮衬帮衬哩。
亲戚给介绍了邻村一殷实人家。在那凭布证供应的年份,人家大手笔开了二十多个布料,两千块钱的彩礼。两千块,在一个工分值毛把钱的六十年代,算得上一笔巨款了。那时做亲,首先要考虑人家成份的。那家中农,男伢子初中毕业,长得也不错。人家下血本图的就是川兰的身价。这条件很令庆成两口子动心。
可川兰一点也不动心。直截了当地回了个倒门冲。说新社会了,兴自由恋爱。文化大革命,正在革旧包办婚姻的命。
细小狗一听火冒三丈,汪汪大叫,"反了!反了!老子贫农,怕个鬼!你是我养的,敢革老子的命!"一个巴掌搧了过去。姑娘捂着脸失声痛哭。听着老子的厉声斥责:"不识好歹的东西!糠箩里跳到米箩里,有福不享找罪受!老子害你了?那黑酱瓣子算个什么东西?不过当了几年兵,回来连巴掌大个窝都不得。眼瞎了!白养你这么大!……”
这一巴掌,让父女之情义断恩绝。川兰姑娘太刚烈了些,也不至于有这过激的反映。也不能怪川兰姑娘。那特殊年头,人性中的叛逆性张扬到了极致。何况事出有因,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形势很严重,人家连结婚的日子都择了,不从也得从。
我们两家是一前一后的紧邻,又是名义上的同辈弟兄。这位兵兄弟对我无话不说。一天,他问我,"大哥!怎么办?"我说,男子汉大丈夫,怎没一点主见?说说你的主意!"好!一个字,走!"我赞赏。叮嘱他事不宜迟,找个可靠的立脚点。
“我已考虑好。”如此这般,悄悄地告诉了我。
第二天一大早,袁巧子用船把气病了的顾庆成,依惯例,送到几里水路外的郑家湾子,找老中医去看病。趁小弟一上学,家中无人的天赐良机,王玉田顾川兰悄无声息地从顾庄蒸发了。
男女私奔,自古皆有,不稀奇。但在顾庄毕竟是破天荒的个例。这在庄上成了头号新闻,很是喧嚣了一阵。别人是当戏看,添油加醋,什么样的演义都有。当事的主家,却如晴天霹雳,浑如一场噩梦!
当晚,病恹恹的顾庆澄,在袁巧子的搀扶下,来到我家。
"大先生,你和黑酱瓣子关系好。该知道他拐了川兰到什么地方去了。生米煮成了熟饭,我能把他怎么样!只是忍不下这口恶气,我要找他算帐!你知道,我是收了人家彩礼的。我这身骨不争气,用了不少。我不好跟他兄弟要,对他老娘也没办法。我不能让人家人财两空。他不要脸我还要。"
一旁的袁巧子也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川兰是我姑娘,哪能不牵肠挂肚,没哪个闯死的娘老子舍得自己的亲骨肉。亲望亲好,邻望邻好,求大先生开恩!”
我忙扶他坐下,敬了他一支烟。他忙欠身说道:"大先生,客气了。应该是我敬你的,只是烟太丑了,拿不出手。"我说,庆澄叔,当兵的人心野。天下这么大,我哪知他躲到什么旮旯去了?巧婶,快不要这么说,折杀我了!真对不起你们啊!"
碰了软钉子,庆澄叔悻悻地走了。此后总是病病殃殃的,过不了几年,当真的烂了,令人叹惜。我想,这其中肯定有重重的心病。唉!心病,再神的医生也治不了,无药可医。
我第一次对人说了谎,当了回骗子,内心极是自责,可又真不能说实话。望着病恹恹的庆澄叔和伤心的巧婶,心痛如煮!天哪,这笔良心帐怎么算?
王玉田是告诉我的,暂在安徽马鞍山市一战友处落脚。过了几年后,这个在马市公安局工作的人,不知什么神通,轻而易举地隔省迁了他们二人的户口,那是后话。
川兰临走时留在家中的字条上写着:“父母大人,不孝女儿远走高飞,寻找幸福去了。"是我拟她誊写的。那晚,她和我家属,两个女人在房中唧唧哝哝了半天。临别时,两个女人紧紧相拥,洒泪而别。
令人骇然的是,川兰又转回身来,紧紧拥抱了我。我能感觉到初秋薄衫下,姑娘柔软胴体的软玉温香和突突的心跳。太突然了,我脑中一片空白。在我愣神时,姑娘带着哭音说:“大哥,难为你们了!"望着川兰在夜色中消失的背影,我这才意识到,这异常的举动,也许是人在绝望后的豁出一切吧?!
人哪,感情太复杂了!
金旮旯,银旮旯,不如家乡穷旮旯。王玉田、顾川兰舍得离乡别舍?
虎毒尚不食儿。高尔基说过,爱孩子,那是母鸡也会的事。可怜天下父母心!顾庆澄、袁巧子舍得离弃亲生骨肉?......
问世间情为何物? 世道人心!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