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真正造福杭州人民,张难先把石瑛请到浙江省当建设厅长。
怎样改造和建设好杭州?张难先、石瑛见解完全一致,为做一篇锦绣文章,必须铺陈好纸张,备好一只如椽大笔。要把杭州建设成为名符其实的天堂,首先是要知情。于是,张、石有分有聚地深入民间,进行微服私访。
一天,张、石相聚,行走于铺陈麻石条的小巷、河岸,这里是凡人百姓聚居处,他们在这里劳作,他们在河边汲水、淘米、洗衣,涮马桶……。在教科书里,在报章杂志上,无人不说这里是鱼米乡,是人居环境最佳处,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良辰美景不胜收,警示外地人:“不到苏杭,死了冤枉!”一经亲眼目睹,好似看到了孔雀开屏的尾后。走累了,张、石歇坐于路旁茶摊小凳上。卖茶的是一位老妇。他俩掏出铜币,各买一杯“龙井”,正待入口,两人都感觉到了,一股腥味,不,是什么腥味呢,实难鉴别。张难先问:“老人家,你的茶用什么水煮的?”
老妇好生奇怪,没好气地回答:“从河里汲的,从井里提的,总不会是从露天接的雨水吧?”
张难先并不责怪老妇的冲撞,还是细心地问:“哦,还是用河水、井水,城里不是铺了接了自来水管吗?过滤的水才干净哩。”
老妇更觉奇怪,仔细打量这两位茶客,才反问道:“机器水(自来水)是我们小小老百姓能饮用的吗?哈,哈哈,真是怪!”
石瑛插问:“老人家,你以为是什么人用的呢?”
老妇张开豁了一半的嘴巴,笑得更开心,显出与其年龄不相协调的怪相说:“你说什么人,还不大官大府大老板,除了这些人,还有谁能用?”
张、石由此知道,杭州城的自来水只通到机关与大户人家,平民百姓,仍旧饮用龌龊的河水、井水。这是谁的责任?总理的《三民主义》都落实到哪里去了?
张、石回到梅花碑,吃罢中饭,立即下到小诊所、大医院进行调查,杭州城里群众,被两大疾病所困扰,一是急慢性肠炎,一是感冒与脾寒。而且,急慢性肠炎有蔓延之势。
张难先说:“石厅长,杭城的饮用水当成为燃眉之急。”
石瑛说:“我听到的是,铺设地下水管,富户与平民都是付了费的,只是在安装水管时,分出了高低,只装富家,不装平民户,多么不公啊!还有杭城剧院,全市的百姓,家家户户摊钱,至今连土都没破,盖什么剧院?”
秘书长刘南如听他俩论市政,也反映自己了解的民情:“杭州是个怪地方,一边是沿湖建筑群成堆,还有空房,一边是居家万分紧张,四代同堂一个房并不少见。前任有鉴于此,下决心砌平民公寓,这一下抓到点子上了,杭州百姓无不欢欣,可是打了个基础,再也来不了后续资金,只有停摆。”
石瑛叹道:“省、市前两级政府负债累累,哪来钱搞基本建设?”
刘南如说:“杭江铁路,汽车装备厂,火力发电厂……都是利民好项目,老百姓翘首以待,过了一年又一年,年头说空话,年尾摆空架,一事无成。老百姓对省、市两极政府失望了。有的说,换了张青天,这就好了。有的人泼冷水,换汤不换药;姨妈是外婆养的,跟妈一个样,有什么区别?”
张难先召集杭州各界名流、大商户、省市两级头面人物到省府会议大厅,说是初次见面,开个茶话会,彼此熟悉、熟悉。其实,真正的内容,是个工作研讨会。与会者将近百人,说笑话讲新闻像是开了水的锅,热热闹闹,各方面人才都有,好似谈讲比赛大会。但省政府秘书长刘南如有意识地往市政建设方面的话题上引,却出现了噤若寒蝉的局面,谁也不敢接腔,谁也不愿表态。
石瑛以建设厅厅长身份,将省府相关人员调查所获资料,综合提炼,简要地讲了讲情况及存在的问题,求教于在座诸君,请提出解决办法,如何加强措施,走哪些行之有效的途径。
无人发言。
张难先接着说:“我是初来乍到,所谓下车伊始,在不太知情的情况下,说些隔靴搔痒的话,怕是没有作用。我向诸位只谈两点。一是问个为什么;一是说说省政府的动作。提出一个问题是,铺设自来水管,老百姓也是出了钱的,为什么有的能饮用自来水,而多数老百姓不能用?再说省政府的动作:按国家铨叙制度,决定浙江省、杭州市两级政府裁减冗员一千人,撤消重叠机构五十个,节省开支十万元,怎么检验?我们打算公开收入与支出账;公布公务人员名单,即裁减前与裁减后两份名单,接受在座各位和广大平民百姓的监督。到年底结帐。”
平凡的两个数字,激起了全场长时间的掌声。
张难先继续说:“讲完一个为什么、一个政府动作,再讲具体事。一、杭江铁路通车;二、自来水流进万千百姓家;三、机关、居民都用电灯;四、汽车装备厂出产品。我讲的做不做得到?请大家议一议,行,也可;不行,也可,但须讲道理。我要说的就这些。”
先是一名绅士,接着是三名绅士,后来是所有的绅士,先后从座位走下来,都来到张主席面前,扑通,扑通,扑通,扑通,如青蛙集体跳水,全都跪了下来。
张难先拉起在自己脚前跪下的一位长者,问道:“这是为什么?”
长者答道:“张主席呀,你是华佗,你是神医,你找到了杭州的病根,给了杭州百姓希望。”
其余跪地的像一屋青蛙乱叫,但叫的是一个内容:“这是真的青天呀!”“张青天名不虚传呀。”
张难先向省市两级头们下令:“把他们全都拉起来!这是民国,不是满清。”
听张主席这么一说,跪地的人们前前后后接着都爬了起来,复位坐下。
哪里还需要“议”什么,张、石经过深入调查,深悉人民疾苦,故能以简洁的语言,说出老百姓最关心的事、老百姓最想要说的话。
散会时,张难先请最先跪地的耆老再坐一会。问老者:“为什么不发言,不表达自己的诉求、意愿?”
老者说:“不瞒省主席说,杭州人最滑头,哪有不肯表达意见的。这要看场合呀,所以说是滑头。杭州人的先人都是这样吗?不是的。前朝红顶商人胡雪岩,在杭州欺行霸市,欺负百姓,杭州万千个小商小贩,组织起来跟他斗,不怕他头上有朝廷给他红顶子,是杭州的小商小贩给胡雪岩挖掘了坟墓。历来当官的高高在上,谁肯体察民情?上级听下级说,下级能听老百姓的吗?不听,他也能对上级说话,说上级喜欢听的话。这是说的假话。只有老百姓跟老百姓才说真话。张主席,你到杭州来,没有当官做老爷,你来当老百姓,直接听老百姓说话,所以你在会上讲的是老百姓的话,不是官话、假话呀。你能为老百姓讲心里话,你就成了张青天!事情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就这么简单。”
最后被留下来的绅士,给张难先讲了这么多,既有事实,又有道理。张难先想,不论他是拍马,还是实话,张难先自认为自己是在这么做,无愧于黎民百姓。
下一步怎么办?要与石瑛找资金。资金从哪里来?
石瑛拨开一切繁杂之事,其精力直击两点:一、杭江铁路;二,火力发电厂。在年内,必须完成两项工程。其任务何其艰巨。
沪杭线上,末等车厢中,经常有位微胖身材的汉子乘坐,他寡言少语,忧心忡忡,总是抱着一只黑色公文包发愁。
他就是浙江省建设厅厅长石瑛。看杭江铁路,正在施工;看杭州火力发电厂,工地热火朝天。然而南京无钱下拨,地方亏空,多靠外援。这条路,上任走过,将杭州籍在沪的大户、官员“扯”空了,这些人害怕家乡人找,也害怕自己回到家乡。然而,石瑛还得往上海跑,只有这个地方,才挖得出钱来。他有一定的优势。曾任北伐军军工厂厂长。因为造出的武器优良,不仅享誉军中,在上海各界也孚众望。各界听说昔日的军工厂厂长、今日浙省建设厅长,为建铁路、电厂来借款,绝不同于对待张人杰,而是尽力支援。但这些支持毕竟有限。所以石瑛在火车厢中,坐来坐去,总是愁眉苦脸。
终于有了机会,上海银行界,对于石瑛的辉煌往事、在沪业绩,评价极高,故在石瑛有了困难之时,除了解决一定份额的贷款外,由几位行长牵头,发动上海金融界为杭江铁路、杭州电厂捐助。
再在末等车厢看到石厅长的时候,终于露出了微笑的脸。
但这种微笑,实在短暂。他在西湖,发现硕鼠,而且是洋硕鼠,他又一次皱起了浓眉。西湖美不美?有诗为证:
欲把西湖比西子,
浓妆淡抹总相宜。
可是,1930年的西湖病了,而且病得不轻。满湖垃圾,满湖浮游物,本该清亮的湖水变得浑浊,有的段位,投掷的垃圾因时间长久,竟高出水面盈尺,于是排泄湖水的沟渠被堵塞,若遇雨天,湖水四溢,以致泛滥成灾,沿湖平民深受其害。
建设厅厅长不能不过问,一问,真还问出了问题。经过调查,上届政府对西湖的治理还是关心的。杭州有位据说留英归来的博士大名胡杰,与前任省主席关系非常密切。胡杰言,“西湖乃天堂一面镜子。为什么这样说?民间传说,‘西湖是王母梳妆台上的照容明镜,不慎从南天门掉了下来,落到了杭州,便有了西湖。’正因为这面镜子重要,所以要聘请水利专家来治理。这水利专家中,有土专家,有洋专家,惟有洋专家才真正懂得水利。”胡杰一番话,打动了上届主席。张人杰托咐胡杰,出洋去聘洋专家到西湖来。用胡杰的话说,“为王母的梳妆镜擦拭一番。”洋专家数十人,浩浩荡荡从太平洋彼岸开了过来,在上海打了一站,即到杭州安营扎寨。营和寨不是帐篷,不是普通房屋,而是豪华的湖滨洋楼,从楼窗里可以窥见美女成群,日日夜夜笙箫歌舞。洋专家们如此吃喝玩乐,其开支多少,有账可查,占全浙江水利经费的一半。洋人们全都领取高薪,钱用不完,便用于女人与吃喝。其作为呢?上面已经叙述,西湖由洋专家们治病,却越治越重,病入膏肓。
石瑛将西湖问题摆到桌面,与省主席研究,该如何办?张难先说,事不宜迟,首先调查胡杰,然后调查这些专家,再予辞退。
石、张不谋而合。
石瑛将胡杰博士请到建设厅。
石瑛问:“胡博士就读哪些学校?”
胡博士答:“比利时布鲁塞尔皇家自然科学院;英国伦敦大学。在比利时获硕士学位,在英国获博士学位。”
石瑛打开抽屉,拿出两页薄纸,交与胡博士:“这是两张英文文件,一个是留声机说明书,一个是照相机说明书,不足千言,从现在起,请于两小时内译成汉文。这不苛求吧?”
胡博士将这薄薄的英文说明书,翻来掉去,横掂直拈;手中的钢笔,直捏得“咕咕”作响,两小时在心烦意乱、无可适从中度过。石瑛从外间进来:“胡博士译好了吗?”
胡博士装模作样地说:“其实,这点英文很简单。这样吧,我带回家去,译好了,下午送到,不耽搁时间吧?”
石瑛后面,跟进一大群公务人员,无一个不具有高等院校毕业资格,包括七、八名留比利时、留英的硕士生、博士生。这些人,全都用英语向胡博士提问。其中有个留英博士,放弃了英语,用汉语与之对话,先问其留学年月、学校地址、导师姓名的洋文写法……一句话,胡博士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
张难先近其身一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刘南如将胡杰家乡的一位绅士带到,证明他不务正业,跑到上海混了几个月,诈称在上海正在读大学;哪知他在杭州,成了双重资格的留学生,还有双学位,出人意料。
张主席立即决定,将诈骗犯胡杰交法院;发出辞退令,辞退由胡杰从上海召来的一些德籍、澳籍流浪汉,所谓洋水利专家们。
洋专家走了,谁主水利?
张、石商量的结果是请一位外行但办事极端负责的人来,充任浙江省水利局长。张石联名拍电报给住在武昌的胡忠民。胡忠民回复:“阎(锡山)、冯(玉祥)、桂(李宗仁、白崇禧)与蒋(介石)的这场战争(史称中原大战),是超出一百万大军的大厮杀。万马战犹酣。所谓攻城、攻心,搅得国无宁日,民无宁日。也是时势英雄吗?国是根本已坏,我还能从湖北跑到浙江去当官吗?”胡忠民回函消极拒任。
石瑛问怎么办?张难先又以两人名义发第二电:“闲居是推卸责任。我们今天不是作官,是作事。你来杭州一看,看你忍不忍心?”
终于,胡忠民来到杭州,一看西湖,心都酸了,几乎是哭了:“是谁害了西湖?我二十四岁来时,山青水秀明眸照人呐。”
胡忠民这个学法律的专家,居然从湖北江汉平原请了一批土专家,用土法子,仅花两个月时间,让西湖又变得姣好起来。然而,其总开支不到支付洋专家、洋顾问的十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