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双碑子的抗战故事
作者//刘自果(云安客)
八.一三事变后,中国的全面抗战开始了,四川成为中国具有空前战略地位的省份,成为民族的避难所和抗战的大本营。抗战八年,四川的千百个小镇各自奏响了一曲曲抗战壮歌,有承担起接纳各级政府机关的,有承接各类学校的,有承接众多工厂的;它们又是一个个的兵源地,粮源地,财源地。抗战时期,四川的千百个小镇撑起的是中华半壁江山。
距泸州城(当时称泸县)三十里,有一个小镇叫双碑子(现在的泸州市龙马潭区双加镇),她接纳了时为川南最高政法机关的四川高等法院三分院及其属下的川南监狱。
于右任,许剑霜等近代名人和抗战中殉国的刘兆远空军少将,都曾在这里留下了他们的身影和足迹。
我从小听家中老人们给我讲了好多关于双碑子的故事,我爷爷刘昶育(字廓寰,后文我就称廓寰公)时任四川第三高等法院院长,在日机炸弹的狂轰滥炸中率高三院全体人员从城里撤离到此办公。高三院属下的川南监狱也搬迁到此。
双碑子,还接纳了从下江上海流亡入川的我的母亲,也走出了老刘家血洒长空的空军少将刘兆远,双碑子因此留下了我们刘家好多的故事。
八年抗战,在漫天的抗战烽烟里,在日机炸弹的狂轰滥炸下,四川有多少个小镇象双碑子一样,肩负使命,坚强屹立,承载起中华民族复兴的希望。
据泸县志记载:“四川第三高等法院 在城南文庙街废会府,民国四年 ,新设四川高等第二分庭,十一年遵法院编制法改组四川第三高等审判分厅,四川第三高等检察分厅, 十七年遵司法部令裁废检察厅,更名四川高等法院第三分院。受理泸县、合江、纳溪、富顺、江安、内江、宜宾、庆符、南溪、长宁、高县、筠连、珙县、兴文、隆昌、屏山、马边、犍为、雷波、叙永、古宋、古蔺等县初级管辖案件之三审上诉及地方管辖之第二审上诉事件。二十四年就废学院行署建筑新院,十月落成,竖有碑记。
泸县地方法院在城南文庙街龙神祠,民国十一年新设泸县地方审判厅。十七年遵部令易今名。民国二十五年,院长刘昶育购三分院旧址合并地院 ,大为改建,其管辖范围除犍富外与高分院同。七月行三级三审 ,仅辖泸县。
管狱员公署 即清代吏目署,在城东北衙院街右侧,今第三监狱内。"
民国实行五院制,司法权独立于立法权和行政权。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检察处。监狱都归法院管辖。法院实行院长负责制,下面有检察处设首席检察官带一班子人在院长领导下负责检察职能。
高等法院设立于各省或特别行政区。高等法院是和省政府平行的地方官府,(解放后在泸州设川南行署就是省级行政单位)。法官准入制度严格,实行任命制和终身制,法官地位独立,高等法院院长对法院内部及下级法院有很强的控制能力和权威。
廓寰公曾任四川法政学院院长,1927 年,组建公立四川大学,由五大学院组成。时川大设第一届大学委员会,由向楚(文学院院长)、杨伯谦(外国文学院院长)、刘昶育(字廓寰,法政学院院长)、伍应垣(工学院院长)、邓崇德(农学院院长)五人组成。共同行使校长职权,故老川大有五大校长之说。
1936年,廓寰公出任四川第三高等法院院长,我们刘家这一支就在泸县定居了(民国时泸州为泸县,辖现在的泸县,江阳区,龙马潭区),老家云阳只留二伯伯经营家业。随着全面抗战开始了,我的长辈们进入了一个动荡的时代。
1939年9月11日上午,36架日军轰炸机飞临泸州上空,开始对泸州城持续一个半小时的轰炸,此次轰炸共投掷炸弹200余枚,造成泸州城军民死伤3000余人,炸毁房屋7600余间,4879人无家可归。
第三高等法院衙门在文庙侧面一个大院内,就是后来的地辖泸州市政府,再后来的泸州市江阳区政府旁的二轻局大院,二轻局大院后来重建为江阳区政协大楼,现在这些都没有了,建成了市府路步行街。
中日战事一起,上海失守,南京失守,武汉失守,日军开始大举轰炸四川,一番大轰炸,高等法院属下的川南监狱就中了一颗炸弹,好在只有两个犯人受了点轻伤,高院衙门也被炸得稀烂。寻找安全的地方安置高院和川南监狱,成为廓寰公案头头等大事。
这时,四川一位传奇人物许剑霜走来了,这里我得先把一段往事说清楚。
许剑霜,后来我喊外公,因我母亲许士桂淞沪战争之后从上海流亡到四川,被我父亲看中,非她不娶,父亲刘启蕴时任民国经济部战时日用品管制局主任,刘家人大面大,娶个下江逃难来的穷女子面子上不好看,剑霜公将母亲收为养女,许旅长家千金小姐嫁刘家三少爷,门当户对,皆大欢喜。所以我们就称剑霜外公。
剑霜公当年在刘文辉部任旅长,驻防德昌,红军先遣军过德昌,先遣军司令刘伯承与剑霜公故交,剑霜公放红军过境。蒋委员长大怒,下令通辑。剑霜公躲来躲去,正巧廓寰兄到泸县任高等法院院长了,我这老外公这下高兴了,这下好了,干脆直接住进川南监狱去,于是就住进刘家来了,住进刘家对外就说抓进川南监狱关起来了,进了川南监狱其实就是在廓寰兄家里作客。
这事弄得滴水不漏,外人谁也不知道,知道点皮毛的也整不明白,所以弄得后来写史的人一头雾水,编出了许多故事。结果整来越说越说不清楚,这事看我能说清楚不,因刘院长是我爷爷,后来许旅长成我外公了,从小听家中老人们讲了他们的好多故事,照家中老人们说的记下来,也算个第一手史料。
早年,少年刘伯承和少年刘昶育(廓寰)同在云阳一学堂读书,老师就是当年下川东一带大大有名的举人彭聚星。现在云阳张飞庙前“江上风清”四个盈丈大字就是彭聚星写的。
少年伯承公和少年廓寰公发蒙于这样的老师名下,自然对这师恩终身不忘,他们两同学的同窗之谊也一直保持到晚年,解放初伯承公任西南军政委员会主任,就轮到他老人家对廓寰公和剑霜公多多关照了,多年他们都常有书信往来。所以后来刘家我们儿孙辈都称彭聚星为太老师,称刘伯承为伯承公。
剑霜公与廓寰公旧交,交情很好,后来还成两亲家了,所以他放走刘伯承红军先遣军一事,廓寰公认为是关圣人仁义之举,大为赞赏,加以保护就成了情理中之事。
廓寰公为高院选址避难一事找来剑霜公商量。剑霜公出主意,干脆把高院和川南监狱搬到我老家双碑子去,双碑子距城三十里,东大路穿场而过,泸隆公路也差不多修好了,双碑子有山有水,大机关容易隐蔽,交通又方便。廓寰公也觉得这办法好,事情就这样定下了。经过一阵筹划后,泸县高、地两院,川南监狱搬到了双碑子。
双碑子场口出来行得三里路,谭伯祥家老人于清末民初在此修建了一个庄园,庄园背靠东大路,几笼斑竹林掩着一排大瓦房;大门两侧院墙上雕龙绘风一排壁画,石拱大门前一片茂林,不远处有半亩水塘;庄园左右对称两排厢房,三进两个天井,形成两个院落,中间一排正房,占地三五亩,这就是隆庄屋基。隆庄屋基背靠山丘,大门前望去,地形开阔,阡陌纵横,四处葱郁,就作为高院衙门了。
场口往西北而行几里路,有中伙铺寺庙,于是征用来作川南监狱驻地;但寺院房子不够,又在中嘴上,彭思坝,青龙嘴,新瓦房。坳上等地寻得多处房屋建多个监狱关押犯人。泸县地方法院也在附近寻得安置地方。
距隆庄屋基不远处有范成章庄园,环境也十分优雅,茂林修竹,水塘菜地,于是租下作为刘家居家之处。
以上这些地方,现在还留有遗址。
据家中老人们讲:廓寰公去视察监狱,见犯人们挤作一团,冷得发抖。回来对剑霜公谈起此事,剑霜公又出主意:犯人衣被的事情好办,听说杨森将军这几天在泸县城里杨森公馆,你老兄快去求他,我在军队干过,知晓些底细,你去求他支援几车军用旧衣被应该没问题"。廓寰公闻言大喜:“好,这事你提醒得好,你不说我还不知他回泸县了,明天我就去杨府求他,他当贵州省主席时,我在他手下当过一阵子贵州省司法厅长,明天去求他,也顺便拜见一下老长官"。
第二天廓寰公吩咐司机把美军吉普车开出来,这车平时很少用,因汽油金贵,逢大事情才用,今天去求杨森,所以开这车去。
话说这辆美军吉普,你莫看土头土脑,只有两个座位,一边坐司机,一边坐长官,后面踏板上可站两人,卫兵和副官。车门两边都有标配,一边插把十字镐,一边插把洋铲,意思是遇上烂路,铲些泥土把路上的坑填上又开起走。这美军小吉普在当时也绝对算不得了的豪车了,泸县一般人出行只有坐鸡公车,骑马,坐滑竿。当时泸县来县长出门办事也只有骑马,泸县人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来马儿。
杨森将军时任第二十七集团司令,这次回泸县只怕又是来找他宠爱的姨太太。这杨森公馆在现在的泸州酒城宾馆处,旧建筑早已没了。
美军小吉普车不时到了杨森公馆,
廓寰公对老长官慢慢把犯人缺衣被一事说了,又说了把高院和地方法院、川南监狱搬到双碑子去一事。
杨森将军闻之道,“这事好办。”随即叫过李副官吩咐道:“你去联系叙泸师管区,弄两车旧军服旧军被拉到川南监狱去。
沒过两天,叙泸师管区的两辆军用卡车拉了两大车旧军服,旧军被来了,廓寰公吩咐高院书记官刘卓然和杨群钊押运到川南监狱去分发。监狱里冷得发抖的犯人们分得衣被莫不感激称颂,说刘院长执法如山,菩萨心肠。
1937年7月七七事变后,中国展开对日战争。11月,国军在淞沪抗战中失利,南京陷入危机,国民政府1937年11月20日起迁往重庆作为战时首都。
1938年10月4日,日本开始轰炸重庆市区,从1939年1月开始,日机空袭迅速升级,对重庆的轰炸愈来愈猛烈。重庆的天气又热得不得了。时任国民政府监察院长于右任公致信廓寰公,大倒苦水(右任公和廊寰公都是前清举人出身,右任公组建上海大学任校长,廊寰公参与组建公立四川大学为老川大五大校长之一,他们是好友)。
廓寰公给右任公发去邀请,说我现在在双碑子一个叫隆庄屋基的地方办公。住家安顿在水井坎范成章的庄园, 每天坐滑竿去隆庄屋基办公,此地又凉快又没炸弹。如你公事不忙可来小住,右任公得信后欣然前往,这一住住了两个多月,在双碑子大受欢迎。挑水的,厨房的,长年丫头佣人都来要右任公写的字。高地两院的法官们,检察官们,推事们(当时法院设有推事这一重要职务,而书记官反而是比较低的职务),书记官们更为高兴,都来要字。双碑子水井坎范成章庄园因右任公的到来终日喜气洋洋的。我七叔刘启智从小酷爱书法,这时又给于右公当徒弟又是当书僮,受益良多。多少年后七叔不时对我讲起当时的情景还兴奋不已,在水井坎范成章庄园,右任公为刘家老小写了好多字,可惜家中这些字在文革中都毁了。现在水井坎范成章庄园旧址还存一间土屋,不知是不是当年右任公写字的书房。
廓寰公多年在外为官,从老家云阳带了好多本家娃娃出来,有我喊的卓然(自重)哥哥,卓然哥哥这时也在高等法院担任书记官。廓寰公带在身边的还有一人,他叫刘兆远,辈分比我儿子远兮(新安)一辈还低。所以兆远比我低两辈了。但昔时大家族, 幺房出长辈,正常得很。刘兆远家贫,我爷爷见这娃娃机灵, 很喜欢。兆远很小的时候,爷爷廓寰公就把他从云阳老家接来带在身边。这时兆远已加入空军。我见过他和他太太一张合影,太太漂亮得很,兆远是一身美式空军校官着装,英气逼人。
高等法院在双碑子的岁月里,兆远不时带着太太,驾一辆美军吉普车回家看望老祖宗,老祖婆。兆远两夫妇一到双碑子,乡亲们兴奋得不得了,那时泸隆公路才抢修通不久,乡下能见到美军吉普和穿美式空军校官军装的军官是很难得的事情,小娃娃们追上追下的。
我奶奶把兆远从小当儿子带,每次小两口一回双碑子,最高兴的是我奶奶。廓寰公,七叔和高等法院的好多检察官,法官最想听的是当下战事,每次兆远回来就讲当下战事,兆远讲起与日机空战的惨烈,他的战友们壮烈殉国的情景时,大家无不唏嘘、感慨一番。
哎,在此我把兆远的事情一笔写完好了。
中国的抗战熬到了1945 年,国人苦盼的大反攻到来了。
这时,高三院已迁回城里了,一天,刘家门口来了一辆美军吉普车,跳下来两个穿空军校级军服的军官,走到老祖宗面前。两人笔挺地行个军礼,说声老先生节哀,其中一个军官双手递上一本精美的证书。老祖宗打开一看,是蒋委员长以蒋中正之名亲笔签发的烈士证书,追赠刘兆远为空军少将。老祖宗顿时老泪纵横,长叹一声说:“兆远娃娃也算我老刘家一好男儿,血洒长空,为国捐躯,不枉自不枉自。”
当时中国空军航校的校训就是这样写的:“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当时中国空军的飞行员多为官家子弟,八年抗战,殉国的飞行员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三四岁。
据家中老人们讲,兆远是大反攻时驾驶轰炸机去轰炸日本本土,在太平洋上空被击落的,可惜兆远的烈士证书在文革中也毁去了。
解放后,在泸州建川南行署,廓寰公挂了个政协委员的职务,在1957年去世,政协为他操办了隆重的追悼会。剑霜公任泸州剿匪委员会副主任,还有一位副主任是杨超后来是四川省长。剑霜公是1955年去世的。



